一刹欣喜激越,一刹心潮翻涌。
再一刹,将这些所有死死揉进心底,死死压下。
江凭阑眨了眨眼,偏头透过密殿墙上嵌着的一扇方寸大小的窗子看见外头敞亮的天光。她睡过头了,要换作前些日子,这会该在自己的寝殿才是。
堂堂一国摄政王藏了个敌国的皇子在皇宫里,叫人知道可得翻了天去,这也是微生玦封锁一切消息将皇甫弋南安置在密殿的原因。而江凭阑只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深夜才会来此,以免惹人怀疑。
皇甫弋南低垂着眼看她,弯起嘴角笑了笑,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江凭阑回过头来就看见他这笑意,剜他一个眼刀子,“还笑得出来?”
他目光一转,向两人相扣的十指上一落,示意为何笑不出来。江凭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慌忙缩手,随即起身来到桌案前,故作镇定地倒了盏清水,只是顿了半晌也没再有动作。
皇甫弋南盯着她的后背看了好一会才淡淡道:“凭阑,你再不拿水来,我就得被你活活渴死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坐回床榻边,将茶盏递了过去。她是一时紧张才起身倒的水,可细细想来,他眼下一定很渴才是。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还硬着,“渴死最好,省得还赖在这吃我的睡我的用我的,浪费国家资源,大乾这么穷,可养不起敌国的皇子。”
皇甫弋南费力将身子支起,看她这副没好气的样子,自然也不指望她能扶自己一把,又或者温温柔柔喂水给他喝,只得伸手接过茶盏,自食其力起来。喝完才道:“你这煞风景的功夫倒是有增无减。”
他刚从鬼门关回来,她就强调起两人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来。
江凭阑白他一眼,伸出手去,“既然嫌弃,有本事把水还我。”
皇甫弋南朝她雪白的手掌心看一眼,忽然搁下茶盏,伸手就着她的指尖轻轻一拽,顺势凑上了她的唇瓣。
他落下的吻淅淅沥沥,绵密得像春日里的细雨,缓慢而又潮湿,分明毫不着力,偏又叫人喘不过气。江凭阑有心推拒,可那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软成了一团棉花。
这气息对她而言实在太熟悉了,即便分离数年,却也清晰到仿佛昨日才嗅着过。鼻端萦绕的药香叫她忽似着了魔,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一股脑都蹦了出来。
她不知道,这个吻他忍了多久。
或者,她又忍了多久。
她像想要纵容自己溺死在这个吻里般,极轻极缓地闭上了眼睛,酝酿已久的湿热因为这个动作自眼角慢慢滑落,一直落向两人抵死缠绵的唇瓣。
咸涩,酸苦。
两人同时颤栗起来。
半晌,皇甫弋南松开手,轻声道:“还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糖……了……
☆、交付
江凭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看一眼一旁早就空了的茶盏,忽然笑了一声,只是笑完了又无法抑制地落下泪来。
皇甫弋南伸手去替她拭泪,谁知她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叫他擦都擦不及,倒是急得他那样子颇有些好笑。
纵横捭阖,翻云覆雨的宁王败在了一个女子流不尽的眼泪里。
江凭阑自己也觉得好笑,她不想这样的啊。似乎是觉得丢脸,她拂开他的手,一面结巴道:“你……你别管我。”
皇甫弋南笑着叹口气,“我不管你,还去管谁?”
是了,她倒多的是人管,就这皇宫里头还大摇大摆坐着一个,可如今他除了她,却真是无甚可管的了。
江凭阑好歹止住了眼泪,抬起眼来一副不信的模样,“这江山都到手了,你还想撒手不管了不成?”
他默了默,忽然问:“你想让我管吗?”
她被问得一噎。他卧薪尝胆苦心筹谋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怎么到头来仿佛兴致缺缺,反还征求她的意见。又见他朝黑黢黢的密殿望了望,“其实这里也不错。”
她不晓得他是不是在说笑,分辨了半晌也瞧不出结果,只好道:“开的哪门子国际玩笑,我可不敢留你这么大个瘟神在这。”
他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随即淡淡一笑,“也是。”
没人再接话,重逾千斤的沉默堵得人喘不过气来,正这时,殿外回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江凭阑闻声回过神来,猜到来人是谁,立即起身道:“我晚些时候再来。”说罢一溜烟跑没了影。
谁想这一溜烟还是溜得慢了一步。密殿太小,不如宫里其余殿宇宽敞,一个回廊也不过短短几步就走完了,她这一出去,恰被来人撞了个正着。
明面上能出入这密殿的,除了微生玦,就只剩一个人了。
既然被抓包,她也就不再缩手缩脚,朝对面一脸肃穆的人颔首道:“何先生。”
何凉沉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摄政王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先生关怀,吕先生说,约莫再服个把月的药,余毒就彻底清了。”
他也不解释实则自己问的是她脑门上的伤,眼看她似乎恢复得不错,看不出痕迹来了,就没再多问,转而道:“既然在这里碰上您,摄政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点点头,“先生请。”
一直到走出很远,何凉沉才停下步子,“摄政王,下官有几句话,还是要与您说明白的。”
何凉沉如今也在太医院当值,自然该自称“下官”,只是他这语气却分明不像是一个“下官”有的。江凭阑倒不在意,又或者是猜到他要说什么,眨了眨眼道:“先生但说无妨。”
“以他眼下的状况,短则半年,多不过一年。”
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江凭阑掩在袖中的手一颤,没有说话。
她太清楚何凉沉的意思了。皇甫弋南身子里的毒并非拔不得,只是那些毒早与他的血肉骨髓都融在一起,拔除它们的同时也等于拔除了他的根基。先前情况危急,他体内千奇百怪的毒素在六藤花和金蛇草的作用下混杂交织,再无法维系平衡,除了一股脑去了没有别的法子。
可在那以后,他也几乎成了废人,一身武功白费不说,就如今这副身子骨,怕是稍有劳累亦或天气严寒,便得出岔子。
半晌后,她木然点头,平静得像是一张没有冷暖的纸,“好,我知道了。”
何凉沉几乎要怀疑眼前的人与前头跪天阶的不是同一个了。他见过太多生老病死,却从未见过生老病死当前,还能如此泰然处之的。
半晌后,他叹了口气,“您应当晓得,下官当日为何宁愿违背医德也见死不救。”
江凭阑笑了笑,“您不救他,不是因为您与甫京何老的恩怨。而是救了他,他照样熬不过一个年头,却得叫微生背上一生的罪孽。这笔买卖,划不来。至于您后来答应救他,也不是因我的诚意有所动容。而是您看见了,我愿替微生赎这场罪孽的决心。”
何凉沉的喉结动了动,似乎也有苦难咽,“这两个孩子,谁也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江凭阑面无表情地立着,抬头看向云起云涌的天际,像在揣摩老天为何丢给她这个难题。
半晌后,她轻轻道:“何先生请放心,该作何抉择,我心中早便有了答案。”说罢向他稍一颔首,背脊笔挺地一步步走远了去。
……
入夜时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蹿过墙头,灵巧翻落,一阵风似的钻进了密殿。床榻上的人似乎就在等她,枕着床栏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待她步至跟前便抬起头来,朝她一笑。
江凭阑忍不住紧了紧手中的密报。
回廊里没有人,她因此刻意加重了步子。以皇甫弋南平常的耳力,早在那时就该有所察觉,可他今日判断她来,却不是用听,而是用看的。
他素来很会伪装自己的弱点,但只要她用了心,也并非不能发现。
她在他床榻边坐下,酝酿了许久也不知如何开口,反倒是皇甫弋南先道:“手里拿的什么?”
她垂头看一眼手里的物件,解释起来,“是甫京来的密报。为避免惹人嫌疑,你的下属都被安置在宫外,你大概还不清楚那里的情况。”
皇甫弋南默了默,随即淡淡一笑,“你说就好,我听着。”
江凭阑不意他连亲自看看的兴趣都没有,闻言顿了顿,继而将密报搁到了一边。毕竟里头的内容她看过一遍就记得。
“你的‘死讯’传到甫京后,果不其然膨胀了老四的野心,叫他以为只要除去晔太子,皇位便唾手可得。因而过后不久,他就秘密组织了一场暗杀。晔太子死了,可老四也被十一当场拿下,人赃俱获。神武帝震怒,此番连一点余地也没留,直接将老四贬为庶人,流放极北苦寒之地。当然,在去往流放地的途中,他‘意外’亡故了。老六和老四满门已无人,徐皇后疯了,神武帝也因喻衍携群臣上奏恳请翻当年喻门之案,气得大病不起,如今的朝廷全靠十一在支撑。”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过了好一会才总结道,“你撒的网已经网住了所有的鱼,现在归京,正是最好时机。”
皇甫弋南沉默良久,“嗯”了一声,“今日何先生也说,我这身子不碍了。”
江凭阑闻言眼睫一颤,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才笑着抬起眼来,“夙愿得偿,人生快事。回头见着神武帝的时候,记得把我那份仇一起报了。”
他也跟着笑笑,“你想怎么报?”
她沉吟一会,似乎也想不出法子,“你看着办,把他气得跟沈纥舟一样就是了。”
“好。”他淡淡一笑,注意到她的手一直掩在袖子里,便伸出手去握,“四月了,外头还很冷吗?”
江凭阑的手的确凉得厉害,一整天了,不知怎得就是捂不热,被他这么一问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道:“外头不冷,是我太怕冷了。”
皇甫弋南的手其实不比她的热,只是仿佛完成一个仪式般替她暖着,过一会又像有神通似的揉了揉她已看不出伤痕的额头,一面点头道:“既然如此,甫京太冷,你就别去了。”
她点点头,眼眶里突如其来一阵湿热,努力忍了,又听他道:“待朝中诸事安定,时机成熟,我或许会迁都南下,倘使将来你后悔今日赶我走了,也可到新都来寻我。”
她继续点头,将眼眶里的湿热一点点收回去。
皇甫弋南瞧了她好一会,去拂她发红的眼圈,忽然被她抓住了手,“皇甫弋南,我没有哭。”
她的声色听来平静极了,他当然也乐得陪她睁眼说瞎话,“好,你没有。”
“皇甫弋南,九寰宫比王府大那么多,有暖炉吗?”
“有。”
“皇甫弋南,新政初定,朝议频繁,你要天天赶卯吗?”
“倒也未必。”
她眼眶里的湿热越聚越多,“皇甫弋南。”
“嗯。”
她的双眼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样子,“皇甫弋南。”
“嗯。”
她忽然倾身向前,覆住他冰凉的唇,将呢喃化在了这个数年来第一次主动的吻里,“皇甫弋南……”
皇甫弋南指尖一颤,似乎是察觉到这个吻里包含的异样情绪,他扶着她的肩把她推开一些,费力道:“凭阑,回去吧。”
江凭阑摇摇头,继而缠他缠得更紧。
烛影摇红里,不知是谁没忍住起了低低喘息,又不知是哪里传来“哧啦”一声,一条腰带干脆被撕裂成了两截。
有低沉暗哑的男声响起:“凭阑……别……”
回答他的是滚烫处忽然缠绕上的冰凉手指。
他终于失去最后的理智,没法再抵挡推拒,翻身在上。“叮铃”一声响,床帐的金钩子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着了床栏。
无数细微的声响紧锣密鼓,或者隐忍,或者残破。一刹忽如浩渺无垠的大海之上驾一船星辉悠悠荡荡,缓缓而行,又一刹,是疾风骤雨,是电闪雷鸣,是碧波里翻卷的浪,是触礁一瞬惊起的颤栗。
一声又一声悠长绵延的叹息似要将彼此往后的岁月一刀刀提前镌刻下来,有女声含着哭腔呢哝而语:“皇甫弋南……皇甫弋南……皇甫弋南……”
回答她的是一阵激烈酥麻的抵死震颤,继而云收雨歇,风清月朗。
“皇甫弋南……夕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