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肖重云笑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有花堪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我是春天都要过了,才觉得花园里的花很美。”
外国友人不是很明白,他又解释道:“现在突然发现,不要总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每天抽时间参加这样的聚会,听听别人的观点与看法,也是有趣的事情。”
本明白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上帝之鼻’的邀请函,你本来就不该缺席那么久。我们每周下午都在这里讨论,肖,你要常常来。”
肖重云点头:“如果还有机会,我也希望自己以后能常常来。”
他在法国时,每天上午会给母亲打电话,问候身体,已经形成了多年的习惯。以前的电话总是很简短,相互问候,然后挂断,最近肖重云却十分不安,电话里把家中琐事问得巨细无遗。他没有说红茶与毒物的事情,但是劝母亲将早餐的饮料从冰茶换成了热汤。肖重云查了那种重金属的特性,高于一定温度难溶于水。母亲答应了,可是不久以后他与家中相熟的女佣通电话,小姑娘在那头说,最近夫人早餐还是喝的红茶。
肖重云顿时浑身冒冷汗,马上打电话过去,肖夫人却安慰他:“你太过于紧张了。十几年前,肖家确实有一段时间很危险,后来你父亲解决好了。你要相信他。”
母亲在电话中向他转告父亲的回话:“你说的事情,肖家也在查,目前还什么都没查出来。你父亲让我跟你说,相信文山。他毕竟是你哥哥,看着你长大的,况且他现在人在国内,与这件事多半八竿子打不着边。我现在身体很好,只是有点感冒,你别太担心。”
肖重云握着话筒,浑身发寒:“你不是从来不相信父亲吗?”
母亲的声音远隔重洋,微不可闻:“是,但是他绝不会让我死。”
电话挂断很久以后,他依然握着手机,站在窗前,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岛内的样品一样一样都寄到了。他私下托人,将家中的饮水,食物取了小份,走特殊渠道送过来,交给朋友检验。因为有了旧例,检验的结果出得非常快。水与食物都是安全的,奇怪的是,其中一只瓶盖外侧,检验出了特别微量,几乎不可察觉的毒物。
一定是张文山知道下毒的事情被察觉了,因此换了别的方式。他究竟把毒换到了哪里,用了什么新的方式,没有人知道。父亲甚至根本没有怀疑他——而肖重云让人调查了端毒酒给他的女佣,那个女人却早已被人送走,根本无处可查。
他追查过送人女佣的人是谁,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说这个女孩是自己辞职的,赶着回家照看病重的父亲。她的老家在一个偏僻的热带雨林村庄,不通电话,一时无法确定这个人是否真的回了家。肖重云查了从吉隆坡出发,到那座村庄的交通路线,最便捷的转车只有一班,时间是早上八点,第一站到贝隆,可是女佣是当天晚上赶着离开的。
当然也许她有别的苦衷,但是肖重云无法说服自己。
后来肖重云灵光一闪,打电话问门房:“家里门禁以后出门要有出门条,谁给她放的行?”
“阿珍啊,”门房想了想,“当时她站在门口,正好大少的车进来,说了句家里可怜,就让她走了。”
那段时间肖重云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母亲的墓碑前,怎么也找不到祭祀的鲜花,焦急地转过身,看见张文山拿着一束白玫瑰,从远处向他走过来。
张文山一路走到他跟前,把那束白玫瑰放在他怀里,向他微笑:“你输了,弟弟。”
肖家一向是赢者全拿,输者尽失。
包括最重要的人。
肖重云低头看怀里的玫瑰花,惨白的花瓣中放着一粒生锈,带着血迹的子弹。
他冷汗淋漓地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实验室通宵了一夜,肩上披了件陌生的,宽大暖和的外套。小学弟穿着件单薄的衬衫,坐在旁边,一脸担忧地盯着他:“学长,你做噩梦了吗?”
肖重云把外套还回去:“谢谢你,冷吗?”
小学弟打了个喷嚏:“不冷不冷。”
学弟说他早上没课,路过这间实验室,正好看见肖重云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看样子是夜里没回家,就进来看看,正好学长就醒了。坚称是早上才路过的学弟,顶着青了一圈的熊猫眼,坐在实验室瑟瑟发抖,神情却分外喜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好的报纸:“学长学长,你知道今年‘巴黎之星’的结果出来了吗?学长我记得你一年级时就参加过,当时拿了优胜奖?”
现在看来这其实只是一个小赛事,肖重云最近实在太忙了,已经很久没有再关注过,就食指揉了揉鼻梁,打开报纸看了一眼:“今年的优胜奖是个华裔,叫周天皓?”
小学弟猛点头。
“我记得这个人,”出乎意料他竟然知道,“之前你不是老被一个叫青龙帮的恶霸组织欺负吗?我去查了一下,这帮混混的头目就叫周天皓,收了几个青龙白虎一样的保镖,还有几个小弟。这败类家里是在国内做生意的,算个有钱的二世祖吧,没想到对香水竟然挺有天赋。”
肖重云仔细看报纸:“看作品,对香韵的理解和你挺像的,不知道有没有照片。”
nicolas跳起来,一把抢过报纸,揣回口袋里:“没有照片没有照片,这样的败类怎么会放照片!”
肖重云就笑了:“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不比他差,你们水平其实差不多。”
他想了想,拉开抽屉,拿出日常记灵感的笔记本,递过去:“过段时间我可能有事,不一定能回来,这个送给你。”
他又伸手揉学弟的脑袋,似乎最近特别喜欢这个动作:“你是真的有天赋。中国香是一条很美的路,如果有一天我不能走了,希望你能替我走下去。”
那段时间肖重云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冰雪里的人,在努力感受落在自己身上最后一缕温暖的阳光。
他依然与张文山通短信。虽然有六个小时时差,张文山却从来没有半夜发过短信来,大概是算过肖重云的作息时间。
他的短信都很短,通常只是早安,或者好与不好两个字。肖重云查遍了地图,最终把地方选在了泰国。香料,交通,物价成本都是考虑因素,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费盛行,签证简单,容易做手脚。他约定两个人一同回长岛,然后从马来西亚走陆路过去,先在那边租一个小房子。肖重云花了很多心思想如何说服张文山和他一同去这个气候炎热,工业落后的地方,却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他把地点发过去以后,张文山就回复了一个字:“好。”
过了片刻又发了一条:“你定时间。”
唯一一次发得很长的,是一条解释的信息:“我反复想过上次的谈话。我会与张家谈话,断绝一些流言蜚语,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彻底的和解。”
骗子,肖重云气得发抖,你这个骗子。
他回复了短信,然后删掉了这条信息。
难得张文山露出一点破绽,提到了他身后的势力,其实当时最合适的做法应该是回个电话,深谈下去。可是肖重云那时太绝望了,无法掩饰自己破碎焦躁的语调,因此选择了文字。
“谢谢你哥哥。”
肖重云迷迷糊糊去食堂吃早饭时,小学弟还留在原地。天真乖巧的形象慢慢褪去,他吹了声口哨,拿出手机给孙方正打电话:“孙胖子,你昨天在哪里?”
小青龙蹲在地上啃三明治:“在老大你学长实验室的门前玩游戏机——哎哟我的妈要通关了!!!老大你等一下!!!!”
“你看到了吗?”
“我们蹲肖重云蹲了一个星期,理论上看到了很多东西,还拍了不少照片。有学长大人吃饭的,收女生情书的,刮胡子的,换衣服的——老大你要看哪张?”
周天皓压低声音:“要看跟踪他的那个人。”
他并不是早上才到肖重云实验室,而是从晚上开始就蹲在学长门外和小青龙一起玩psp,看见肖重云睡着以后,才推门进了没有上锁实验室,坐在旁边,一边欣赏自己得奖的新闻报道,一边守着自己毫无防备的学长。
有时候周天皓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对会东方的肖如此执着,是因为一瓶惊才绝艳的香水,还是因为他在自己最堕落无助的时候,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说你有天赋,你有未来。后来他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确实在调香方面特别有天赋,因而对学长抱着纯洁的学术向往。
小青龙严肃了,把psp收起来,放进口袋里:“拍到了,正脸。”
“给我看,”周天皓道,“顺便穿衣服那张也传给我。”
当留学生恶霸帮派的小混混头目正在把学长打领带的照片设成手机桌面时,肖重云接到了张文山的电话留言。
肖重云手机没电了,从昨天晚上起就自动关机。大概因为没有打通,来电自动转到了语音信箱。自圣诞节一别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张文山的声音。
“现在有点事,”张文山的嗓音听上去有点沙哑,“我不能来见你,抱歉。”
第42章 归
“现在有点事,我不能来见你,抱歉。”
肖重云反复思考这句话,试图找到它内在隐藏的含义。
是自己没有完全拿到张文山的信任,张文山临时后悔了吗?是父亲在家里对于内幕的调查,让他有所警惕,打算低调隐藏吗?到底是什么,让他放弃了自己抛出的诱惑,拒绝这个提议?
收到短信的瞬间,肖重云仿佛跌入失望的深渊。就好像地狱里的阴灵抓住一根蛛丝,可是突然蛛丝断裂了。即使知道顺着这根丝线往上爬,必然有一天会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但是只要能永远离个这种冰凉阴冷的世界,就义无反顾。
肖重云想了很久。
或许是自己,肖重云想,这个砝码终究是太轻了。毕竟以张文山现在的身份与地位,一定不缺软香红玉,骨肉画皮。他不管要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是问题,一时的冲动与迷惑迟早会清醒,冷静下来以后立刻发现自己做了一桩不合适的交易。
肖重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从小他就很少给父亲打电话,所有通话几乎都只打给母亲,汇报学业,校园逸事,偶尔父亲知道,应当也是母亲谈话间透露出去的。肖重云拨号时,内心竟然升起一种希冀,觉得或许直接和父亲说,自己就不用往深渊里走了。通话的前半部分就是普通的学业汇报,电话那头的男人嗓音低沉,心情似乎还不错:“重云,这一点你和你母亲特别像。她当年也是这么万里挑一的天赋。”
“我一直以为是父亲更懂香水。”
肖隶就笑了:“我当年不及你母亲十一,只是在她往前走时,甘心做个垫脚石。”
这是氛围就很好了,父慈子孝,其乐融融,肖重云小心翼翼地提出来:“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她向来体弱,最近有点风寒,要慢慢养养。”
肖重云字斟句酌:“我听说母亲这几日一直卧床,连小花园都没去。”
“确实只是风寒而已,不要担心。”
肖重云沉默着。
父亲的心情却一直很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文山是你的哥哥,不要多想,专心学业。”
文山是你的哥哥。
我确实把他当做哥哥,可是这个人,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过弟弟啊。
“怎么了?”
“没什么,”肖重云挂了电话,“父亲您忙。”
毕竟他不能说,这个哥哥到底对自己有什么想法,而他又提出了怎样的条件。自幼时到肖家,肖隶对他就一直很好,甚至远远超过了,真正有肖家血脉的张文山。张文山读中学时,是自己步行上下学,说是温室里养不出娇花。后来被仇家针对,张文山上学路上让人绑走过一次,救回来以后,依然自己上下学,只是暗中让人跟着。肖重云却从幼儿园起,就一直有人接送。从小肖隶的管家张叔每天开车送肖重云进私立幼儿园,所有小朋友放学前二十分钟,亲自接他回去。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正在青春期的肖重云强烈抗议,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最开始他以为那是父亲的关爱,后来长大了一点,才知道这是一种软禁。父亲将母亲一起,软禁在深宅大院里,他就是一枚棋子。直到两个人关系缓和,他才得到自由活动的机会。所有肖重云对于父亲,一向是尊敬而疏远的。
他天生有一种直觉,知道在生命权重的天平上,自己是什么分量,哥哥是什么分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肖隶对他,确实亲如儿子,甚至曾经百般讨好过,但是张文山身上才真正流着父亲的血。即使这次投毒事件,父亲心知肚明和哥哥脱不了干洗,最终也不会对他下狠手,查来查去不过找出一个回到热带雨林小村庄的替死鬼罢了。
这是为什么,有时候肖重云会如在冰窖。父亲尚在人世时如此,如果有一日他不在了,那便是母亲与自己的末日。
此时再向张文山发一条甜言蜜语的短信,或者打一个满是哀求的电话,已经无法挽回局势。张文山不信任他,忌惮微妙的局势,不肯再往他的圈套里走了。
于是肖重云写了一封信。
当时他坐在实验室,已经做好了他最后一个实验,调制了五年学业生涯中最后一张香水配方,并且就此写完自己毕业论文最后一个字。这段时间肖重云埋首实验室,一直在做的,就是毕业设计。这所学校是六年学制,原本离毕业设计还有整整一年,但是肖重云有种预感,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
那款毕设香水有个带着东方意味的名字,叫做“来生”。
这是他打算的,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样东西。
肖重云最后检查了一遍毕业论文的数据与字词,填好收信地址,提前存在邮箱里,设定了一个相对很久远的发送时间。做完这一切以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白色信纸,拿了一支蓝黑墨水的钢笔,开始给张文山写信。
“亲爱的哥哥,见信如晤。”
写信的时候,已经一月深冬,按照旧历,二月立春,国内此时想必十分寒冷。法国读书的好处在于假期频繁,圣诞假之后不久,就是寒假。以往寒假时肖重云不常回长岛,就常常背着背包去短途旅行,看看他国风光,闻闻世界的味道,这点张文山是知道的。肖重云在信里写了法国的天气,一日三餐食宿状况,与朋友的交往应酬,心得感想,却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婉转情愫,欲念爱恨,就仿佛一封平常的家信,只写写自己近日的状况。
信写到一半,外面捡来的小学弟到实验室找他,越过肩膀往纸上看:“学长,你的字真好看,是和谁写信?”
nicolas叽叽歪歪地:“现在邮件多方便,为什么要写信?”
“有些东西,是要有笔,有纸,有墨迹,才能够传达的。”
“那学长你写的什么?”
肖重云抬起头,正看见nicolas白围巾里露出的半张脸。这时的小学弟与当初那个谨小慎微,胆小内敛的孩子相比,已经变了许多,尤其是看着人的眼神,像是春花灿烂,分外暖人,肖重云不由得就被暖了一点,心中微微放松了片刻。
他答道:“情书。”
小学弟愣了一瞬,伸着脖子过来看:“肖学长你的字真好看,不然也给我写一封?”
肖重云便不逗他了:“这是给我哥哥的家书。家书抵万金,每个字都要认真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