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连连说好,午宴时,徐妙仪被三个妹妹拉到闺房说体己话,朱棣在家宴上和岳父小舅子觥筹交错,徐达非要和朱棣拼酒,两个儿子拦都拦不住,喝完三坛酒后,朱棣先倒下,人事不知,徐达方放过了新女婿。
午后,燕王夫妇回王府,两个小舅子将朱棣架到马车里,徐妙仪端了醒酒汤,正准备给夫婿喂下去,蓦地朱棣诈尸还魂似的坐起来,眼神清亮,那里有刚才的醉样!
徐妙仪点了一记丈夫的额头,嗔怪道:“好一个新女婿,头天回门就骗老丈人。”
朱棣抓住妻子的手,“我不主动倒下,那家宴喝倒下的就是岳父大人,你不心疼?”
小夫妻手握着手,相视笑起来。
徐妙仪说道:“快帮我摘下九翟冠,脖子都快被压短了。”
朱棣摘下翟冠,给妻子揉着脖子,“早上盥馈之礼,父皇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徐妙仪靠在丈夫肩膀上,歪着脑袋问道:“早上回门,我爹爹有没有为难你呢?”
朱棣说道:“魏国公爱惜女儿有多深,对我责备之意就有多切,为人父,总觉得世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像他那样对女儿好。不过没关系,将来他会知道,他错了。”
徐妙仪搂着朱棣的脖子,打趣道:“哟,今天嘴怎么那么甜,抹了蜜似的,难道酒里搀着蜜水?”
朱棣说道:“你可以尝一尝。”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情到浓时,却怨路不长……
惊蛰时节,北元果然不出意外的犯边,魏国公徐达挂帅,再次领兵北伐,新婚的燕王也在北伐军里,翁婿一起上了沙场,再次成为同袍。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战士百战死,将军一年归。这一场北伐依然艰苦,大明终于又胜了一局。
而北元新登基的天元帝买的里八刺利用这场战争将矛盾外转,铲除异己,聚拢人心,终于坐稳了皇位。
春暖花开时,终于盼来了大军班师凯旋的消息,洪武帝在宫中设宴,款待得胜而归的将士,得知儿子战功卓绝,洪武帝内心很高兴,但面上依然保持着严父的模样,板着脸教训道:“你能立功,是因手下那些勇敢善战的将士们。魏国公夸奖你,是为了鼓励你,切莫骄傲自大!真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惹人笑话。”
朱棣说道:“是,儿臣定谨记在心,不敢自傲。父皇,儿臣北伐这一年,未能在您身边尽孝道,您身体可好?”
洪武帝心头有一丝暖意,嘴里却说道:“还不是老样子——皇后一直很牵挂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喝酒,不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真是白疼你这些年!”
明明是父皇要我坐下陪魏国公喝酒好吧!朱棣的心其实早就飞到坤宁宫去了,忙请辞道:“父皇和岳父慢用,儿臣这就去坤宁宫。”
洪武帝点点头。
魏国公徐达也顿首道,“去吧。”
朱棣告退,刚走了几步,洪武帝突然说道:“四郎——”
朱棣转身问道:“父皇还有何吩咐?”
洪武帝想了想,眼神罕见的闪出一丝笑意,说道:“算了,你去坤宁宫就知道了。”
朱棣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洪武帝对徐达耳语了两句,徐达连酒杯都惊得掉到地毯上了,美酒撒了一地,洪武帝得逞似的哈哈大笑。
小内侍赶紧摆上新酒杯,洪武帝亲自执壶给徐达倒酒,呵呵笑道:“来来,今日与亲家不醉不归!”
朱棣来到坤宁宫,怀庆公主牵着一个正在蹒跚学步的胖小子迎面走来,“四哥!你回来了!”
怀庆公主兴奋的冲过去抱了抱朱棣,身边胖小子歪歪扭扭的站不稳,差点倒地时,朱棣眼疾手快抱起了胖小子,“这是外甥吧,和你小时候一样,都肉嘟嘟的。”
“父皇在他周岁宴的时候赐名,叫做王贞亮。”怀庆公主教儿子说话,“贞亮,快叫叫舅舅。”
胖贞亮说话虽比一般孩童要早些,但那里分得出谁是谁,习惯性的看见男性就开口叫:“爹,爹爹!”
叫了爹爹还不够,流着口水眼巴巴的想要奖赏,朱棣打仗在行,却不知如何应对吃奶的小孩子,怀庆公主笑嘻嘻的抱过王贞亮,“又乱叫人了,你四舅舅又不是没人叫爹。”
朱棣如遭雷击,“怀庆,你是说……”
感觉身后有一股甜腥的奶香,朱棣回头一瞧,徐妙仪抱着一个大红缂丝襁褓朝着笑,这场景简直是在梦中。
怀庆公主抱着儿子下去了,将地方让给团聚的一家三口。
朱棣紧了紧拳头,指甲掐进虎口,生疼,不是在做梦。他猛地跑过去抱住妻子,“妙仪!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想紧紧的抱住妻子,可是被横在中间的襁褓隔住了,襁褓里的小婴儿那么白、那么软、还香香的,就像元宵节的汤圆一样,他不敢靠的太近。
徐妙仪说道:“曲肘,肩膀那边抬高,太高了,放下来一点,对。”
“好了,你抱抱儿子。”徐妙仪将大红襁褓放在朱棣的怀里,抱着丈夫的腰,靠在他胸前,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婴儿,“初孕时有些艰难,害喜严重,总是呕吐头晕,父皇担心动摇军心,不准任何人告诉父亲和你。后来三个月胎像稳定了,我也不想令你们分心,所以继续瞒着。”
朱棣的目光在妻子和儿子之间流转,看见妻儿的瞬间,北伐大捷的轻松顿时消失,肩膀上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几个月了?叫什么名字。”
徐妙仪说道:“下个月过百岁,小名就叫盼儿。父皇说等你凯旋后自己给长子取大名。”
朱棣看着襁褓里酣睡的儿子,“他长大……不像你,也不太像我。”
徐妙仪笑道:“嗯,虎头虎脑的样子,眉眼倒有些像他二舅徐增寿。”
朱棣看着自家儿子,怎么看都那么完美,倒也不在乎小舅子徐增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外甥像舅嘛,挺好的,他是我的长子,得好好给他想个名字。”
徐妙仪看着丈夫眉头紧锁的样子,不禁笑道:“取个名字而已,用得着这样冥思苦想的吗。”
朱棣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将妻儿一左一右都抱在怀里,“我在想,我还没学会怎么当一个好丈夫呢,就匆匆做了父亲。好多事情的想法突然就不一样的,真是很奇怪,有些忐忑,有些害怕,甚至有些退缩,可最终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滋生着,强大的无边无际,哪怕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慌张,我确信我会保护你们。”
徐妙仪心有所感,叹道:“是啊,我也一样,没学会怎么当一个好王妃,一个好妻子,就匆匆做了母亲。老天将如此柔弱的小东西赐给我们,也给了我们力量,好好保护他。现在想想,突然有些理解以前父亲的做法。对了,听说我父亲受了伤,父皇赐宴,必定要喝酒的,碰了酒伤势好的就慢了。”
朱棣说道:“和王保保大战时,岳父大人脊背受伤,父皇赐的虎/骨酒是疗伤的,还兑了泉水,喝的并不多。”
每一次战役,徐达必然冲锋陷阵,人老了,身体不像年轻时,但是勇猛依然在,受伤在所难免,徐妙仪并没有深想,“明天一早我们就抱着儿子去魏国公府见父亲。”
“好。”朱棣抱着儿子,牵着妻子去给马皇后请安。马皇后看着这对恩爱的小夫妻,心情大好和朱棣说了几句话,就笑道:“你媳妇执掌燕王府内外事物,又怀孕生孩子,这一年很是辛苦,你征战沙场各种艰辛,自不必多说。天色不早,带着妻儿回府早点歇息吧。”
燕王府,久别胜新婚,胖儿子送到了奶娘处,芙蓉帐里,浓欢意惬,待困时,似开微合。
徐妙仪初为人母,体态稍丰,和新婚夜含苞初绽时风姿更添媚态,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千般袅娜,万般旖旎,自不必细说。
天微亮时,徐妙仪翻身摸了摸枕边,冰凉一片,并不见人,仿佛昨晚欢悦是美梦一场,惊得她睁开眼睛,书房房门半掩,里头有烛光跳动。
徐妙仪披衣走进房门,见朱棣正在翻阅厚厚的一摞《说文解字》,书桌上、地上,全是宣纸,写着他摘抄下来自以为好听的名字。
徐妙仪顺手捡起一张,不禁哑然失笑,“我说这几个字你懂什么意思嘛?怎么尽是些生僻字,儿子要几岁才会写自己名字啊。”
朱棣彻夜未眠,眼睛都熬红了,“身为大明皇子,怎么可能写不好自己名字。我觉得个个都好,儿子是你生的,你从里头挑一个。”
为了儿子以后少挨骂,徐妙仪挑了一个最简单的名字:朱高炽。
作者有话要说: 王贞亮这个名字其实算是正常,胡善围的妹妹叫做胡善痒……对,这个胡善痒就是徐妙仪的长孙媳妇,后来被废了。
☆、第225章 马革裸尸
徐妙仪抱着胖炽回娘家,魏国公府外,两位兄长迎接燕王夫妇车驾,刚下车,徐增寿就抱走胖炽,胖炽和小舅舅十分熟悉,刚刚醒来的他一见到徐增寿就咧开无牙的大嘴格格笑。
朱棣好容易见儿子的笑容,赶紧伸过头去看襁褓,可是胖炽蓦地见到一个陌生男子的脸,才不管那是他亲爹,顿时吓得哇哇大哭。最后还是奶娘使出绝招喂奶**才哄住了。
徐妙仪见朱棣沮丧的样子,安慰道:“混熟了就好,以后日子还长。”
其实此时徐妙仪心情也不好:这次只有两位兄长相迎,父亲没有出现。父亲思恋她这个大女儿,昨晚知道自己当外公了,肯定很高兴。况且父亲地位虽高,但一生为人都小心谨慎,遵守君臣之礼,从不敢触犯雷池一步,怎么可能失礼呢?于情于理,父亲都会出来亲迎,除非……
徐达在书房等候,已经是阳春三月,书房的窗户大开,早晨的阳光放肆的闯将进来,端坐在罗汉床上的徐达凝视着大红襁褓里熟睡的胖炽,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徐妙仪偎依在徐达身边,父亲灰败的脸色和胖炽充满生机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徐妙仪当过大夫,见过无数病人,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脸上笑容依旧,心头却越来越冷:朱棣和哥哥并没有存心骗自己,因为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他不容许自己在女婿和儿子们面前有片刻的柔弱,所以他一直硬撑着……骗过了所有人。
胖炽醒了,见到须发斑白的外公,更加惧怕,挥舞着胖手、瞪着胖腿哇哇大哭,徐达乐不可支的亲着胖炽的脸颊,“哭声响亮,要快把屋顶掀开了,是个强壮的孩子。给你,快快哄哄他,这哭声听得怪疼人的。”
“他平日吃了睡,睡了吃,很少哭,这会子可能是尿了。”徐妙仪打开襁褓,一股异味散开,徐妙仪赶紧将襁褓交给朱棣,“报给奶娘洗一洗,换上干净衣服,再抱着去花园转转,他很喜欢看外面的花红柳绿,你陪他多玩几次,慢慢就熟悉了。”
打发走了丈夫,书房只剩下父女二人,徐妙仪关上窗户,“父亲受伤了,吹不得风,那些伺候的丫鬟真不上心。”
徐达说道:“我并无大碍,修养几日就好了。”
没有他人在,徐妙仪也不用给父亲留面子了,既心疼,又生气的质问道:“您骗的了别人,骗不过我,给我看看伤口。”
徐达一僵,说道:“没事,你想太多了。”
徐妙仪冷了脸,“父亲,您再这样,我就抱着胖炽回燕王府了。我们父女之间好容易敞开心扉,现在您又骗我,真没意思。”
徐达踌躇片刻,叹道:“也罢也罢,你学过医,帮为父看看吧。”
徐达趴在罗汉床上,徐妙仪洗净双手,解开父亲的上衣,露出脊背,剪开腰间缠裹的纱布,清理敷在伤口上的药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父亲伤在脊椎,而且伤口深可见骨!
其实徐妙仪当过两年军医,见过很多比这更严重的伤口,她举起厉斧截断的残肢都有千百个,对着满地的烂肠破肚都能咽下饭食,可是看见父亲的背疮,她却吓得后退了两步。
徐达安慰女儿:“不要紧,已经不觉得有多疼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徐妙仪下巴微微颤抖,曲肘擦干泪水,用尽全力才找回了以前的状态,检查伤口,敷药包扎,给父亲穿好衣服,盖上薄被,叮嘱道:“以后尽量趴睡,不要牵连伤口,不要久坐,更不能久站。伤口愈合之前,不要骑马,不要舞刀弄剑,更不能穿着盔甲,不要——”
“妙仪。”徐达打断了女儿,“随军的太医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当时战势驱紧,我怕动摇军心,强令保密,军中都以为我并无大碍。”
徐妙仪问道:“那皇上应该知道把,知道了还让你喝酒?真是——”
眼瞅着女儿要发脾气,徐达忙说道:“皇上也不知道,随军太医答应我,只能凯旋之后才能秘奏给皇上。你放心,虽然隐瞒了病情,但是太医是对症下药,日夜贴身照顾,并无疏忽。”
徐妙仪焦躁不安,“这个病需要静养!不是内服外敷就能治愈的!您都伤了脊椎,还在骑马打仗,简直不要命了啊!马上就是夏天了,背疮更难愈合,您很可能就——就……反正你以后就照着我说的做,不能出半点差池!”
“不!”徐达强撑着坐起来,腰间剧痛,黄豆大的冷汗如雨般落下,徐妙仪赶紧扶着在父亲侧躺,在背后塞了柔软的引枕。
一阵疼痛过后,徐达缓缓说道:“我是将军,将军最好的结果是战死沙场,而不是像个废物似的躺在床上等死,不能骑马,不能舞刀弄剑,不能坐,不能站着,那我是什么?我的尊严何在?我戎马一生,不是为了当一个废物!”
徐妙仪和父亲都是直脾气,立刻反驳道:“若如父亲所言,这世上所有的残疾人都不配活着,都应该去死不成?我在北伐军当了两年军医,砍了千条腐臭的伤手伤腿,他们为国牺牲了那么多,侥幸保了性命,您一直厚待这些人,为他们争取各种贴补,帮他们重新找回生命的价值,可是您现在所想,其实希望他们都去死!真没想到你是这样虚伪、冷酷的将军!”
徐达说道:“不!他们和我不同,他们大多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若死了,孤儿寡母生活艰难,他们活着,尚有朝廷俸禄可领,家人还能免去赋税徭役。而我……你们都大了,凭着魏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和皇上的恩宠,你们都会过的很好。”
徐妙仪说道:“可是人活着,并不只是为了吃穿而已啊,家人的生命和健康更重要。”
徐达缓缓摇头,“不,对于我们而言,更多事情是不同的。其实你不用瞒我,太医已经和我说过了,伤到了这个地步,又不能及时修养,后果很严重,最坏是速死,最好的结果,无非是熬过一年,将来腰部以下会失去知觉,大小便失禁,像个小婴儿似的需要人更换尿布,然后上半身慢慢萎缩,干枯,反应迟钝,变成只会喘气的行尸走肉——”
“不会的!”徐妙仪觉得自己太过激动,稍作平静后,柔声安慰父亲,“您会得到最好医治和照顾,谁都不会嫌弃您,笑话您,您一生的功绩,即使过了千年,也依然被世人敬佩。父亲,我们父女缺失了十年,没关系,以后我一直陪在您身边,把失去的时光补回来。还有炽儿,您的外孙子,难道您不想亲眼见他长大,结婚生子吗?”
提到外孙,徐达眼睛一亮,“我当然想了,只是……我希望他将来想起外公时,是史书里的那个常胜将军,大明开国功臣,而不是瘫痪在床,腐臭呆滞的老人。”
“妙仪啊,我的自尊不容许苟活。父亲希望当你的靠山,而不是当你的负担,如今你也为人母了,你应该懂父亲的心。以后为了炽儿,为了你的孩子们,你会和父亲做出同样的选择。”
徐妙仪哭道:“我不懂!我只知道您为了自己的私心,忍心再次抛开我。好容易重拾的父女情,您就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我鄙视您!您是个胆小鬼!”
“妙仪啊妙仪。”徐达伸出粗粝的手,擦去女儿的眼泪,“我现在明白了,五年前,为何常遇春走的那么突然。”
徐妙仪一怔,“开平王常遇春?他……他当年病死柳河川,伤在……”
徐妙仪不忍说下去。当年常遇春死时才四十岁,是大明开国功臣里年纪最轻,却最早去世的大将。
徐达淡淡道:“常遇春和我一样,伤在脊背,因背疮而死。当时军报上说常遇春受伤后并无大碍,继续行军作战,谁也没想到他会死。我当时很悲痛,相信了这个说辞,并没有注意皇上居然没有重罚随军的太医和军医,其实……常遇春应该受了重伤,但一直隐瞒了病情,带伤作战,一鼓作气取得大胜,那时候已经神仙都难救他了,固匆匆病逝。”
徐妙仪很是震惊,父亲说的有道理,当时王宁就在常遇春帐下,他怀疑过常遇春之死,甚至想过要徐妙仪开棺验尸,但当时徐妙仪以为王宁被卷入东宫嫡庶之争,太子妃常氏和侧妃吕氏之间的宫斗,所以立刻打消了王宁的念头,命他搬出开平王府,不要陷进宫斗难以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