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的棺椁入鸡鸣山孝陵入葬。京城禁止屠宰四十九日,停音乐祭祀、嫁娶百日。文武百官素服行礼,文官一品到三品,武官一品到五品的诰命夫人皆穿着缁麻孝衣进宫哭丧。
举国哀凄,过年和元宵节都不曾热闹起来。
正月里,马氏临盆,如愿生下一子,皇室终于四世同堂。洪武帝抱着襁褓里的重孙到孝陵马皇后神位前默默坐了一整天。马氏和马皇后同族,这个孩子融合了朱马两家人的血脉,重孙的出生给了洪武帝慰藉,弥补了马皇后未能生下嫡子的遗憾,于是更加看重皇孙朱允炆了。
洪武帝当晚没有回宫,就歇在孝陵附近的行宫里,半夜鸡鸣山突然起了一阵喧哗,而后很快平息。
毛骧大半夜的叫醒了洪武帝,递过一封书信,说道:“有人算计秦王妃和周王,秦王妃将这封伪装的书信交给了燕王妃,燕王妃和微臣一起将计就计,模仿秦王妃的字迹写了回信,用一名长相和秦王妃相似的女子引了歹人上钩。”
洪武帝震怒,“□□宫廷,污蔑皇族,是谁那么大胆?”
毛骧说道:“秦王侧妃邓铭。”
邓铭效仿吕侧妃的手法,不着痕迹的除掉王音奴,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直到洪武帝来鸡鸣山孝陵思悼马皇后,她自觉时机成熟,就在鸡鸣寺设了局,佛堂的茶水和炭盆里都掺了致人神志不清的迷/药,一旦王音奴被迷倒失贞,捉奸的人手一哄而上,将事情闹开,必定会惊动鸡鸣山行宫的洪武帝,到时候即使王音奴不肯自裁,皇上也会赐死她。
洪武帝怒道:“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狠毒愚蠢的妇人!为了一己私欲,连朕都算计进去了,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她如愿当了秦王妃,下一个目标是不是想坐在太子妃,甚至皇后的位置上?这个贱人!为了富贵什么都做得出来,早晚要挑唆着秦王起兵造反!偏偏朕的儿子们都是没用的,耳根子软,只晓得听媳妇的,把朕的话当耳旁风!”
盛怒过后,洪武帝冷静下来,“秦王妃是朕下旨赐婚,邓铭企图染指王妃之位,是为不忠;皇后新丧,她不仅不悲戚,只知为了自己富贵前程算计,是为不孝;此等不忠不孝之人,朕断然容不得她了!她不配当朱家的儿媳,不配养育朱家的骨肉,好好的孩子都教坏了!来人,即刻赐死邓铭!”
倘若在平日里,洪武帝绝对不会杀了邓铭,但是马皇后新丧,国孝家孝尚在,邓铭胆敢触犯龙之逆鳞,甚至异想天开利用洪武帝“捉奸”,以坐实王音奴失贞之事,她几乎犯了洪武帝所有的大忌,亲手给自己挖好了墓穴。
富贵不知安分,**不甘侧位。可怜辜负夫君宠,闯下惊天祸患。
天下愚蠢第一,古今作死无双。寄言千金和贵女,莫效此女形状!
□□,邓铭还在梦乡里当着王妃,秦王听到外面的异动,立刻起床仗剑而出,管家哭着拍门说道:“殿下!锦衣卫的人包围了王府!”
秦王连鞋都没有穿,光脚跑出去,顺手关紧了房门,“小点声!别吵醒侧妃!我来应付锦衣卫。”
正月的京城飘起了大雪,秦王光脚踩在雪地里,披着单薄的寝衣,挺胸昂首,仗剑而立,拦住了毛骧。
毛骧行了礼,说道:“秦王殿下,微臣奉皇上口谕,赐死邓铭。”
秦王不信,冷笑道:“邓侧妃是入了皇室宝册的侧妃,母族是卫国公府邓家,还生了一对儿女,父皇怎么可能赐死邓侧妃?定是你勾结燕王府,假传圣旨!”
毛骧说道:“微臣岂敢假传圣旨,皇上已经夺了邓铭的侧妃之位,不能再称她为侧妃了。邓铭是出嫁女,罪不及卫国公府,皇上不会迁怒邓家。”
这时两个孩子的奶娘披头散发跑过了哭道:“殿下!小郡主和小郡王都被宫里的人抢走了!”
宫廷女官胡善围缓缓走来,说道:“殿下,我奉皇上之命,接郡主和郡王进宫交给孙淑妃抚养,请殿下放心,宫里不会怠慢郡主和郡王。”
胡善围是马皇后生前最亲近的女官,也深得洪武帝看重,马皇后去世后,胡善围协助淑妃打理后宫,执掌大权,她和毛骧一起出现在秦王/府,应该不是假传圣旨了。
这时邓铭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慌忙朝着两个孩子的哭叫声方向追去,被一排排锦衣卫拦住了去路。
邓铭不惧寒光闪闪的绣春刀,直直的朝刀尖扑过去,尖叫道:“让开!你们敢抢走我的孩子,我要告诉秦王、告诉我爹爹和哥哥,要他们把你们碎尸万段!”
若是以前,只要邓铭撒泼,没有谁能够拦住她,可是今天不一样了,锦衣卫手里的绣春刀稳稳拦在中间,不肯避让。
眼瞅着刀尖要插/到邓铭的心口,秦王一把将妻子拉进怀中,“别过去,你会死的!”
听到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远,邓铭的心都活生生被撕碎了,她尖叫踢打着秦王,“你这个孬种!你还是个男人吗?是个父亲吗?我们的孩子被人抢走了啊!拿起你的剑,我们一起去救孩子!”
秦王板过邓铭的肩膀,大声吼道:“父皇要赐死你!你还敢朝着刀尖上撞!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些什么?快告诉我!我要向父皇求情!”
邓铭跺脚骂道:“还不是那个北元蛮女王音奴!她马上要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打不得,骂不得,难道要我堂堂国公府嫡长女屈膝跪地叫她王妃吗?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叫她母亲,而叫我庶母妃吗?将来咱们的长子娶了媳妇,我连一杯媳妇茶都喝不到!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邓铭双目赤红,不仅不知悔改,反而狠狠扇了秦王一巴掌,“是你毁了我!我和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从小就说要娶我,要对我好,我对你深信不疑,敢冒着天下人的骂名,无媒无聘**于你,我那么爱你,对你付出了所有,可皇上一道圣旨,你就娶了王音奴这个贱人!”
秦王的左脸火辣辣的疼,“可是……我不能抗旨啊!我知道你当侧妃委屈了,我对你一直很好很好的!”
邓铭歇斯底里的伸手又是一巴掌,“你是皇上的亲儿子,就是抗旨又怎样?他能杀了你吗?不会!你看看人家燕王和燕王妃!皇上当初也坚决不同意朱棣和徐妙仪啊!可是燕王宁可舍弃一切都要娶徐妙仪这个小贱人!你为什么不能学学你弟弟!你的柔弱毁了我一辈子!”
秦王双颊都被打肿了,怔怔的站在雪地里。
邓铭还要再打秦王,被毛骧的锦衣卫拖走了,邓铭奋力挣扎,光着脚踢飞了路上的积雪,一边大声骂道:“皇上舍不得杀亲儿子,可是他会杀了我!王音奴这个贱人占了我的位置,我就设计毁了她的名声,迫使她退位让贤!我没有错!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王音奴这个贱人,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她!”
秦王看着两行被拖拽的脚印,失魂落魄的追了上去。
卧房里,摆着一壶鸩酒、一把匕首,一条白绫。邓铭发疯了似的摔破了酒壶,扔掉了匕首,正要撕扯白绫时,被两个锦衣卫钳制住了,熟练的将白绫套在她的脖子上。
“慢着!”
秦王光脚踩着满地的鸩酒走进来,毛骧拦住了。
秦王说道:“毛骧,我知道父皇的决定是无法改变的。母后去世,没有任何人能够有本事劝父皇了,邓铭要死了,我和她十年夫妻,有几句话想和她说一说。”
毛骧不肯让,说道:“殿下在门口说就行了,她听得见。”
秦王说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就立刻自尽,在黄泉路上当面和她说。”
秦王以命相逼,毛骧只得让步。
秦王缓缓走过去,邓铭被白绫勒住脖子,想骂又不能出声。
秦王说道:“你最爱美了,以前生了双胞胎,身子胖的像杨贵妃,我总是说不介意,可你依然克制进食,千辛万苦才慢慢瘦下来了。吊死鬼太丑啦,还是喝鸩酒吧,虽然也会痛苦,但死相就像睡着了一样,依然美美的。”
邓铭终于停止了挣扎,扯掉脖子上的白绫,冷冷道:“很好,你遵从皇上的旨意,毁了我一生,最后也不敢违背圣旨,要亲自弄死我。我邓铭这辈子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个懦夫!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擦亮眼睛,远远的离了你!”
秦王亲自倒了一杯鸩酒,放在邓铭唇边,“我喂你。”
呸!邓铭啐了一口,接过鸩酒,正要一饮而尽,秦王突然紧紧抱着邓铭,亮出藏在袖中的长剑,一剑贯穿了两人的心脏!
所有人都惊呆了!
秦王和邓铭串在剑上,身体不由自主的痉挛着,秦王用尽力气,轻轻吻着邓铭的耳垂,“我儿时就发誓,和你白头到头,这辈子……是不成了,下辈子,我……还娶你。”
邓铭嗫喏片刻,艰难的吐出最后一个字,“滚!”
话虽如此,邓铭的眼泪却出卖了她的内心,湿透了秦王的肩膀。
感受到肩膀上的热泪,秦王欣慰的笑了,低声道:“我也爱你。”
秦王和邓铭的瞳孔同时熄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哟,写到邓铭之死居然把自己写哭了……
如果大家继续保持昨晚的积极留言,那舟明天就继续双更。
☆、第255章 孝陵逼宫
鸡鸣山,孝陵。
山下喊杀声震天响,时不时有火炮轰鸣之声。
惊闻邓铭被赐死,秦王殉情的噩耗,秦王的亲弟弟、三皇子晋王朱棡大怒。
老将卫国公邓俞失去爱女,痛不欲生。虽说皇上暂时并没迁怒邓家,但是毛骧通过佛堂的迷药查到了次子邓铤身上,邓铤被抓进了诏狱,严刑拷打后,居然招出了十年前他曾经给北元质子和徐妙仪使出了同样的招数!只是当时两人太狡猾了,炸开酒楼跳进秦淮河,逃脱劫难!
当年的无头案终于了结。毛骧密奏此事,火上浇油,邓家的女儿儿子都是狼子野心,洪武帝暴怒,不顾多年君臣之谊,下令将卫国公府邓家灭族!
卫国公府被逼到了绝路。邓俞惊闻儿子做下的恶事,老泪纵横,对着皇宫的方向磕头谢罪,自称老臣教子无方,拔剑自刎了。
邓俞一死,邓家即将面临灭顶之灾,干脆孤注一掷,居然举族伙同悲痛的晋王朱棡闯进了诏狱,救出邓铤,逼宫谋反!
洪武帝在孝陵哀悼马皇后,叛军围攻鸡鸣山。燕王朱棣带着京郊大营阻击叛军,从傍晚打到天明,战事还在继续。
洪武帝站在孝陵高台处俯瞰,胡善围捧着素面的夹棉大氅,披在洪武帝身上,劝道:“皇上回去吧,叛军阵营里有火炮,恐怕会打到这里。”
洪武帝固执的站在原地,短短三天,他苍老削瘦了许多,上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半个眼睛,嘴唇四周的皮肤皱起,连胡须都杂乱枯败,像是寒风下的荒草。
洪武帝摇摇头,“三郎不会将炮口对准这里的,这是孝陵,是皇后的长眠之地,他生母早逝,是皇后抚养他们兄弟长大,他再恨朕这个父亲,也不会惊扰了孝陵。”
胡善围伺候帝后多年,知道皇帝的悲哀,痛失爱妻,紧接着二皇子殉情,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没来得及流泪,又传来三皇子谋反逼宫的消息。
胡善围柔声说道:“皇上,晋王只是一时被逆贼邓家蒙蔽了,他和秦王兄弟情深,故走错了路。我们民间有句话,父子间没有隔夜仇,等晋王醒悟过来,他一定会——”
轰隆!
炮火袭来,胡善围本能的以身为盾,护住了洪武帝……
晋王朱棡还是朝着孝陵开炮了。
朱棣远远看着从坍塌高台滚下的巨石,心下一凉,他领兵阻击叛军时,毛骧传了父皇的口谕,邓家人格杀勿论,但要他务必保住三哥的性命。
所以朱棣和晋王朱棡对阵时有所保留,以耗干叛军的力量为主,逼三哥主动投降,如此方能保住三哥的性命。
可如今……朱棡居然对孝陵开炮了,战事不能再拖下去,否则父皇和孝陵都有危险——孝陵毕竟是马皇后的长眠之地。
朱棣眼神一凛,手中红色令旗一挥,“传我号令,前方大军压阵,从后方突袭叛军,先灭掉叛军的□□营,那里的大炮会危及孝陵。”
手下大将张玉问道:“晋王怎么办?”
朱棣深吸一口气,“射马腿,生擒之。”
张玉面上有担忧之色:“毛骧已经传了皇上的口谕,要保护晋王。如果殿下这样做,虽只是射马腿,晋王也一定会受伤甚至没命的,到时候殿下会背负手足相残的黑锅。标下建议,再拖一拖,耗干他们的力量,这群乌合之众连粮草都没有准备,坚持不了多久,到了入夜人困马乏,肯定会投降。”
朱棣抿了抿薄唇,“情况危及,不是计较我个人得失的时候,开始吧。”
叛军被朱棣的军队包了饺子合围,晋王的坐骑中箭倒地,他摔断了左腿,穷途末路之下,他以剑为杖,一瘸一拐的逃到了悬崖边。
眼瞅着晋王要跳下山崖,朱棣翻身下马,凭退众人,自身脱了盔甲,弃了兵器,摊了摊空空如也的双手说道:“三哥!莫要一错再错!”
晋王拖着断腿狂笑:“我错了吗?不,是父皇错了!二哥和邓铭青梅竹马,父皇下令赐死邓铭,怎么可能不知晓二哥会伤心呢?他是我的亲哥哥啊!我不像父皇那样冷血无情,往亲人心里一次次的捅刀子!我的二哥为大明江山牺牲了爱情,娶了北元郡主;现在连心爱的人都死了,他对这样自私残忍冷血的父皇绝望,生无可恋,才会选择殉情!”
晋王的眼泪决堤,冲洗着脸上的鲜血,“我亲手给二哥入殓,他的血都流干了,身体轻飘飘的,可是脸上带着笑容,他对这个人世间是有多么绝望,才会选择用刺穿心脏这种痛苦的方式结束生命!觉得死亡比活着美好!”
朱棣缓缓接近晋王,说道:“我对三哥的痛苦感同身受,如果有一天我看着五郎的尸首,剧恸之下,估计也会像二哥这样走了极端。可是三哥,二哥的死并非只是父皇一人之错,何况父皇口谕,命我务必保你性命。母后去世,二哥自尽,父皇不想再失去三哥你了。”
晋王哈哈大笑,“父皇那么多儿子,少几个又何妨?你还不醒悟吗?除了太子,我们这些藩王他何曾放在心上过?就像现在,父皇在鸡鸣山遇险,太子大哥稳坐皇宫,当他的储君,无论父皇生死如何,他都毫发无损。而你呢?父皇要你讨伐我,就是想把太子摘出来,让你背负手足相残的黑锅!”
晋王挪到了悬崖边上,脚下云山雾罩,眼不见底,一旦摔下去,或许连尸首都找不到。
朱棣眼神一闪,说道:“多谢三哥指点,四弟这才明白,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果三哥有什么三长两短,四弟我就坐实了残害手足的罪名,朝臣们本来就是猜忌我们这些藩王,势必又叫嚷着削藩,以后兄弟们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朱棣离晋王越来越近,安慰说道:“所以请三哥和我一起下来吧,你家中的儿女们还等着你回去。父皇已经答应我,祸不及子女,三哥的长子将来继承亲王的爵位,其他儿子们都封郡王,女儿封郡主,绝不怠慢。”
提到孩子们,晋王略有动容,杵着剑的身躯晃了晃,几乎要被北风卷进山崖了,他定了定身体,颓然说道:“我冒险逼宫夺位,并非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富贵,只是想为了二哥和邓铭洗脱罪名,改写历史,别让这对苦命的鸳鸯千古之后还要背负骂名。可是我运气不好,败在了四弟手里,既然败了,就要服输,希望下辈子运气好些,莫要再投胎帝王家。”
言罢,晋王弃了佩剑,单脚站立,仰面倒下山崖!
“放开我!让我去见二哥吧!”
晋王全身悬空在悬崖,朱棣倒地,左手抱着山崖边的松树,右手死死的拉着晋王的手不肯放。
晋王发了狠,右臂用力,身体提拉向上,居然张嘴死死咬住朱棣的手背,逼他放手!
右手剧痛,本能的要松开,又被朱棣强大的意志力重新握住,朱棣双腿缠着松树,腾出左手,抓住了晋王的领口。
这时张玉等人一拥而上,张开大网网住了晋王,将他拖了上来,晋王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