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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冬天可真冷啊,不仅是天气冷,李樵心心寒,觉着帝都人都是个瞎子,竟看不透他那纯洁的内心,那什么唐三彩的事儿,他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事好不好?李樵一面烤火儿,一面觉着,这些瞎子们走了也好,他也不稀罕跟瞎子们做朋友。
    李樵一面烤火儿一面反思自己此次隐士失败的原因,他觉着自己不够高冷,交往了太多人。而今可见,他交往的,不过是些个不明就理的糊涂人罢了。没人肯多问他一句,知道他少时的事,立刻便不与他来往了。
    李樵终于得出结论,这朋友啊,贵精不贵多。
    李樵长了教训,外面也飘起雪花,他为装隐士,院中还移栽了两株红梅,今映雪而开,李樵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便出去雪中赏梅,风雅的紧。
    这里就得介绍一下李樵买下的这处农家院了,并不是后来李樵弄的跟四合院差不多的院子,这就是一处正房五间篱笆围墙的小小农院。李樵披一袭棉氅,站在院中赏梅,越过他家篱笆墙,李樵就看到远处一队人迤逦而来,约是雪大的原因,那行人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马的。为首一人带着雪帽,披一白狐鹤氅,虽看不清容貌,看此通身气派,已知约摸是哪家贵公子了。
    更让李樵惊讶的是,那人竟是冲着他家而来的。彼时,李樵还自作多情了一回,以为是永安侯府来人呢。然后,他自作多情回神之际,就见那行人已到他家院门,为首那白狐氅伸手拨开雪帽垂落的面纱,见到院中静立的李樵不由“咦”了一声,道,“看来是没找错的。”就开口道,“李樵,开门。”
    李樵心下已八九分的确定,这应该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嫡出的弟弟了,李樵过去把门打开,白狐氅进来了。李樵面无表情的将人让进屋,他并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但见同父异母的弟弟穿白狐氅,他是一身青色棉布氅,少年人么,还没练就日后的铁石心肠,心中难免有些酸涩的感觉。待进得屋去,那白狐氅摘了雪帽,然后露出与李樵有七八分像的脸孔来。
    李樵盯着面前少年,想着,他弟比他小个一两岁的,这人与他个子相仿,这也长得忒快了吧。李樵自觉不矮,没想到他弟蹿得也快啊。李樵七想八想,那少年已自我介绍,“我是苏不语,论起血缘,你我算是表兄弟。”
    一听这人姓苏,李樵先时心里那些七想八想小酸涩啥的,顿时统统烟消云散了。李樵自小在老家九江府,哪里知道什么表亲,事实上,他连自己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什么也不晓得。李樵请苏不语坐了,摆出一幅名士高冷淡泊的嘴脸道,“我到帝都方知我声名有碍,我虽不晓得咱们是什么表亲,你好意过来,我还是不要连累你的好。”刚在名声上栽一跟头,李樵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处事态度。
    苏不语则没李樵这些细致心思,他将手一摆,大大咧咧道,“理那些狗屁事呢,那会儿你才多大,子不教,还父之过呢,大家都说你,怎么不说永安侯,明显是看你庶出好欺负。这没啥,我也是庶出,我生母与你生母是亲姐妹来着。”
    李樵还是头一回见到庶出之人对于自己庶出身份这般磊落光明毫不讳言的,听苏不语介绍,他才知道,他跟苏不语完全是从礼法上算不得表兄弟的表兄弟。
    苏不语是个热情、纯真、富有才学的人,同样是庶出,李樵倘不是真的见到苏不语,都不能相信世上有这般幸运的庶出。苏不语晚上就在李樵这里歇了,俩人天南地北的说一通,苏不语话多,李樵话少,但每一句都能搔到苏不语的痒处,二人愈发投机。
    很多年后,李樵再回忆这段岁月,他得承认,他此时是有私心的,因为,虽然他不认识苏不语,但,他很早就听说过苏不语那大名鼎鼎的爹,当朝首辅,苏相。
    苏不语非但命好,同样是一张俊脸,李樵这张脸当然也很能博人好感,却比不得苏不语这张脸,能当饭吃。真的,苏相一向清廉,苏不语却是经常打扮的花团锦簇,倒不是苏相偏着这个小儿子,主要是,苏不语生得俊,他说他从小就如此,许多人都爱打扮他,送衣裳送鞋袜什么的,常有的事。
    这可真是……让人嫉妒的人生啊。
    苏不语热情、纯真、与李樵一见如故,李樵面对这样的苏不语,虽然是有些嫉妒啦,但,时间久了,嫉妒也就成了那张高冷淡泊脸孔下的羡慕。
    然后,在苏不语的鼓舞下,李樵参加了一回乡试,结果运道不佳,遇到当年主考秦川,秦川放出话来,似他这等不孝之人,断不能录。
    李樵当天给自己取了个字,楚戎。
    他生于九江府,九江府古时属于楚地,戎有刀枪之意,当时,李樵取此字,就是想一刀捅死姓秦的。
    苏不语痛骂了秦川三天三夜,后来,苏不语引荐自己的朋友谢柏给李樵认识。谢柏之父为刑部尚书,起码,谢柏是不介意李樵名声的。此时,李樵却是懂得了朋友二字的意思,朋友不介意,他却不能因此带累了朋友。
    与谢莫如相识的那一年,李樵十五。
    来到帝都两年的李樵,对这个权势之都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
    苏不语希望能为他正名,只是,正名岂是易事,尤其是给那姓秦的一宣扬,嗬,他名声简直是比新鲜狗屎还要臭出三里地去。他与苏不语因此而争吵了一回,谢柏是为他们劝和的,那一年,谢柏新中探花,那一年,他于那山花初绽之时,青石山路之畔,高松古木之下,山间别院之前,见到了她,谢莫如。
    许多年后,李樵都会想,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谢莫如的出现改变了李樵对女人的一切认知,在谢莫如之前,李樵从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比他年纪都小的女孩子,会这般的聪敏,善谋,有决断。
    从国子监让座的那一日,李樵会无数次的回想起,他与谢莫如第一次相见的那个清晨,他清楚的记得,那山间别业前,谢莫如一身紫衣,好奇又审慎的模样。
    这是男女之情么?
    是呢?
    还是不是?
    他追随她,效忠她,了解她,同时,于内心深处也珍惜她。
    纵功成名京,他仍不婚不嗣,当他那啰嗦的弟弟多次来跟他谈及人生大事,向他介绍各名门闺秀时,他不是没有思量过,要不要成亲生子,如大多数人那样的过日子。但是,他恐怕此生再无可能遇到过另一个如她这样的女人吧。
    谢柏怜惜她,却要为谢家的利益考虑。
    苏不语与她有交情,却是为苏家的名位身份所束缚。
    也只有江行云初时浑无牵挂,可惜,江行云纵才干不凡,却碍于女儿身,难以在朝为掌权之人。
    他就做一个,全心全意支持她的人吧。
    如有来生,愿再相随。
    ☆、第396章 番外穆延淳
    死亡有时并不一定是想着向天再借五百年的不甘,起码,唐惜春没有这种情绪。
    唐惜春想的是:不知我是能上天庭还是下地狱。
    唐惜春就在一片哭哭啼啼声中,等待着天庭来使,或是黑白无常。
    他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舍,想来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人对他不舍吧。果然,一个细而低的声音传来,“大伯这口气可是咽了三天了,怎么还没咽下去呢。”三天装模作样的哭下来,纵使铁人也有些吃不消了,何况还有后面的大殡举丧孝子哭陵啥的,真个虐啊。
    又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刚找城南清风观的真人算过了,说是妨属虎的。你赶紧问问,这屋里谁属虎,叫属虎的出去,不然有属虎的妨着,大伯这口气且咽不下呢。哎,可怜老人家,临了临了,受这个罪。”这再不死,咱们都要给老头熬死了。
    屋里开始撵属虎的出去,别妨着老太爷咽气。
    尼玛!
    唐惜春怒了,继承老子的祖产祖业,占了天大便宜,竟然连等老子咽气都等不及啦!一群王八羔子!小狼崽子!怒火会激发出人的潜质,只见原本躺床上陈尸倒气的唐惜春忽就一个打挺,他回光返返照的直戳戳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啦,大吼一声,“老子要——”改遗嘱!
    重要的代表唐惜春心意的“改遗嘱”三字尚未出口,那口横在心口的气当真就散了。唐惜春死不瞑目的又咣唧摔回了床间。
    床前一堆人给唐惜春死前突然诈尸的行为吓了一跳,尚未回神又见唐惜春咣唧咽了气,待一人蹑手蹑脚上前,手指往唐惜春鼻端一横,试了试,终于眼含热泪的宣布,“大伯去了——”城南清风观可真灵啊!这刚把属虎的撵出去,老头立刻就咽气了。
    院里院外顿时一片哭气震天。
    啥啊死不瞑目!
    这就叫死不瞑目!
    ——唐惜春为自己的一生做了最终的总结:原来我是个死不瞑目的人哪。
    除了临终前的死不瞑目,唐惜春一直在为死后是升天庭还是下地狱而忧心忡忡,当他睁开眼时,他明白了,自己一定是下了地狱。因为,屁股那叫一个痛啊!
    昏暗的灯光,潮湿闷热散发着桐油味儿的空气,这怎么看也不像天庭场景啊。
    唐惜春痛得直抽抽,还有人机械的数板子计数,“17,18,19——”
    唐惜春小心翼翼的忍痛吸着气,悲催地请求行刑的鬼差,“这位大哥,小的口袋里有些孝敬,您老暂且歇歇,不知阎王老子要打我多少啊。”虽然没能升天做神仙,唐惜春相信,哪怕地面儿上那些小狼崽子做做样子,也得能他烧个金山银山来供他在地下吃喝消费。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谁不爱钱啊,这地府的小鬼儿也不能例外。给他们些银子,免顿打,也值!
    唐惜春心里算盘打的响亮,不料耳边骤起一声惊雷,“王八羔子!成天不学无术,吃喝嫖赌!老子教训你几下就成阎王啦!老子今天打死你,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声音那叫一个耳熟啊!连斥骂的内容都无比亲切!唐惜春两手一撑条凳,扭着上身一回头,顿时惊的魂飞魄散——
    倒不是他老爹抬脚踹倒行刑的小厮,一把抢过毛竹大板要他小命的凶神恶煞相可怕……而是——怎么他爹倒成阎罗王啦!还有,这不对啊!边儿上站的小厮面熟不说,就这屋子唐惜春也熟:摆设气派完全是他家祠堂啊!
    没待唐惜春多想,唐老爹已双臂抡起,竹板生风,对着唐惜春的屁股就砸了下来。唐惜春单掌一撑条凳,腰间一拧,身子斜斜一纵,避开唐老爹那一板子的同时平稳着地。
    此刻,唐惜春已看清这室内摆设,真的就是他家祠堂,条案上还用佳果清香供着他家上数三代祖宗的灵位。
    唐老爹一板下去,没打到不孝子,反险些闪了自己老腰,种种恼羞成怒就不必提了,当下生吞了唐惜春的心都有了。
    唐老爹一个趔趄险跌个狗啃泥,旁边一黑脸青年适时的扶了唐老爹一把,才免得唐老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着地破相。
    唐惜春现在已经明白:尼玛,自己这绝不是在地府啊!这是怎么回事,自己这手这脚这一身的细皮嫩肉,怎么,怎么倒像少年时呢?还有自己的阎王老爹,也还这样年轻俊秀的让人嫉妒!
    唐惜春是个很长情的人,尽管他的长情大都是在人死了之后念念不忘,完全的马后炮!譬如,以往唐惜春觉着自己跟老爹绝对是上辈子的仇家,老爹一见他就是非打即骂,各种看不顺眼。唐惜春没少在暗地里嘟囔自家老爹,哪怕老爹病逝时,他也不大伤心,直待许久之后,他年华当老,才渐渐明白了做父亲的心情,方回悟到老爹的好。只是,彼年唐老爹坟头上的草都老高了。
    再譬如,眼前这站在他老爹身边,比他还亲儿子的唐惜时——
    不待唐惜春感悟回想一下唐惜时是否有对他好的地方,唐老爹七窍生烟的指着唐惜春大吼,“给我抓住这小兔崽子!”
    两个小厮只好过来抓唐惜春,唐惜春顾不得忆当年,凭他对老爹多年的了解,这会儿真抓到他,一准儿揍他个半死!俩小厮也不敢真对唐惜春下手,唐惜春自幼学些花拳绣腿,一脚一个就解决掉了,还有空赔笑跟老爹说好话,“爹,你息息怒,你快别生气了。”
    唐老爹已经是一幅要气的厥过去的样子,两个没用的小厮装模作样的躺地上哼哼,他们是不乐意做炮灰了。唐惜春撂倒俩小厮就往祠堂外跑,他不怎么怕自己老爹,老爹就真的是阎王,家里还有阎王他娘做克星呢。
    唐惜春是想去跟自己祖母求助,他亲娘早逝,自小跟着祖母长大,老太太拿他当命根子,向来百依百顺、有求必应。甭看唐老爹现在威风八面,要打要杀,待得到了老太太屋里,只有挨骂的份儿!
    唐惜春眼瞅要逃,唐老爹瞪这没用的小厮两眼,当下大吼一声,“惜时——”
    唐惜时!
    唐惜时!
    唐惜春还没来得及回忆一下上辈子唐惜时的丰功伟绩,就被这黑塔似的家伙跨步挡在了逃生的必经之路上——祠堂门口。
    唐惜春一拳迅猛挥出,带着凛凛风声,直取唐惜时中路,为的是迫开唐惜时,自己好逃命。唐惜时不慌不忙,只将手臂轻轻往前一送,一只钵大的拳头以硬碰硬,以强敌强,不偏不避,正撞上唐惜时飞来一拳。唐惜春只觉一股巨大力道直接将他拳头轰散,接着整条手臂失去了失觉,唐惜春身子不稳,后退半步。
    唐惜春大吼一声,“唐惜时!”
    王八蛋,你真不是俺爹的私生子吗!!!!
    个狗腿子!!!!
    不管唐惜春如何恨的咬牙切齿,唐惜时就一张黑脸,双臂自然垂下,双脚不丁不八,铁塔门神一般镇守在祠堂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有狗腿,后有老爹。
    此时,后退是不现实的,他家老爹别的不论,规矩是一等一的大,你敢逃打,那就得着屁股开花吧!这回要是给老爹抓住,得揍他半死!
    但是,向前他又打不过唐惜时!
    唐惜春习的是花拳绣腿,唐惜时练的是少林武功,完全不是在头一条水平线上。唐惜春优点不多,识时务算一个,于是,他只得暂收了拳脚,耐下性子,咬牙切齿的跟唐惜时讲道理,“惜时,圣人都说,小棒则受,大棒则走,你拦着我是要陷我爹于不仁不义么?”
    “王八羔子!老子教训你两下还成不仁不仪了!”唐老爹更是怒上加怒,怒火从生,而且唐老爹完全没有武林高手风范,他手持毛竹大板,不宣而战,背后下黑手,大板子对着唐惜春的身子就扫了过来。唐惜春听风辩位,就地一滚,就又滚回了祠堂。
    唐老爹正值年轻,体力好到不行,明明弱脚书生一个,偏生手持大板子跟唐惜春在祠堂兜了百十圈,直累得唐惜春两眼翻白,就要断气,尤其屁股还胀胀的疼。
    当然,唐老爹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双手支着毛竹大板,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一身梅青薄丝袍都汗湿了大半个脊梁。唐老爹喘了半晌的气,方颤颤的抬起一只胳膊,抖糠似的指着唐惜春,嘴里召唤唐惜时,怒喝,“惜时,给我拿下这个孽障!”可怜的唐老爹终于意识到,文不与武斗,靠自己的体力拿下唐惜春有些费劲。
    唐惜时原是守在祠堂门口做门神,这会儿见唐老爹既累且气,眼中有些不忍,脚往前一迈,唐惜春大叫,激将法都使出来了,“唐惜时,我现在体力不济,身上带伤,你要胜之不武么?”
    唐惜时脚步未停,实诚的点了点头,“嗯,那就胜之不武吧。”
    唐惜春顿时噎死。
    唐惜时没啥机会表演少林武功的精妙非凡,唐老爹弱脚书生一个,唐惜春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是绣花枕头,体力消耗过大。唐惜时来抓他时,唐惜春连抬脚的力气都没了。
    唐惜春有着非凡的决断力,尤其是在危急时刻。眼瞅着唐惜时一步步的逼近,唐惜春当即立断,拧身一扑跪在老爹面前,将脸一抬,涕泪齐下,双臂紧紧的搂住老爹的腰,放声痛哭,“爹,我知道错啦!”
    您老就看在儿子好像刚刚重生的面子上,珍惜一下儿子的第二条命吧!这回万一咣当给打死了,老天爷还不知道会不会让你儿子第三次重生呢!
    您儿子,毕竟不是属猫的啊!
    书香门第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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