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慎衍骑马,身后跟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看上去极为朴实,湖绿色的车帘掀起才知里边门道,内里宽敞,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上摆着一瓷瓶,瓷瓶里插满了腊梅,香味清幽,不自主的叫人心情愉悦。
宁樱牵着宁静彤坐一块,宁静芸和宁静兰坐在旁边,宁静兰脸皮厚,巴着宁静芸,撵都撵不走,宁樱和宁静芳打了一架,没心思管她,任由她上了马车。
马车平稳,身下的垫子柔软,约莫是夜里没睡好又或是和宁静芳打架耗了些体力,宁樱靠着车壁,缓缓闭上了眼,倒是宁静彤,卷着帘子,四处张望,她是庶女,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算下来,竟都是和宁樱一起的,探出半边身子,新奇的望着外边的街道,街道张灯结彩,挂满了灯笼,伸出来的布条招牌焕然一新,迎风飘扬,煞是好看,留意到谭慎衍的目光,宁静彤友善的笑了笑,她坐的马车是此人的,她知道。
谭慎衍看宁樱试着了,头沿着车壁缓缓向下滑,恨不能伸手接着她,揽她入怀,然而,这辈子,两人身份悬殊,她心里什么想法他大致清楚,约莫是不想和他有纠葛了,不止脸上,眼神也看得出来,对着他时,她拘谨了很多,不如在薛墨跟前自在。
“暗格里有靠枕,拿出来给你六姐姐护着,别落枕了。”谭慎衍的话轻柔,如山间清泉,激得人身子一软,光是听着声儿,就生出种冲动来,宁静兰挪了挪身子,刚坐在,宁樱身子一歪,倒在了她身上,宁静兰面露嫌弃,不过转瞬即逝,再抬头,脸上挂着得体的笑,“谭侍郎不碍事的,六姐姐这般睡我腿上就好了。”
“硬邦邦的,比得过靠枕?”谭慎衍沉了沉眼,语气陡然转凉,宁静芸依着谭慎衍的话打开暗格,拿出里边的樱花色靠枕,小声道,“九妹妹,彤妹妹坐过来,让六妹妹在车上睡一会,九妹妹你动作轻些,别刮着六妹妹伤口了。”
宁静兰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冷了两分,她嘴角一僵,轻轻扶着宁樱头,接过宁静芸手里的靠枕枕着她身子,不往将她的脚抬到软垫上,做完这一切再看车帘外,不见绛紫色的身影,她低下头,搅弄着手里的帕子。
出城的人多,官兵不盘查,且今晚没有宵禁,她们的马车经过时,外边传来士兵的问候声,宁静彤不知晓谭慎衍身份,小声向宁静芸打听,宁静芸将花瓶的花抽抽剪剪,变换着花样,缓缓道,“他是小太医的朋友,刑部侍郎,彤妹妹听过吗?”
宁静彤摇头,不过她歪着头,思索着道,“他铁定也是个好人,薛哥哥是个好人呢。”宁静彤心里藏不住事儿,将腊梅园的事儿说了,薛墨体贴,宁静彤没有哥哥,三房的哥哥不是她的,对她不好,因而,她对薛墨格外有印象。
倒是宁静芸,多出了心思,想起便是在腊梅园,程云润冒犯了月姨娘宁伯瑾才铁了心思退亲的,她向宁静彤打听道,“那日还发生了何事,六妹妹和小太医可有说起其他?”她更想直接问宁樱和薛墨有没有谈到清宁侯府,起初,她怀疑是黄氏从中作祟,可黄氏再有通天的本领不可能算计到清宁侯府去,宁伯瑾说了,那日去腊梅园是临时起意,早上才说的,黄氏就是不想她好过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程云润叫去腊梅园。
如果,有薛墨在中间帮忙的话,一切就有可能了,宁静芸提着心,时至今日,她清楚自己和程云润不可能了,然而,她心里不甘心,黄氏不回京的话,她的亲事还好好的,至于程云润身边的通房外室,待她嫁到侯府,会慢慢收拾,老夫人教过她不少本事,她清楚该怎么做。
谁知道,一切都没了。
见宁静彤沉思不语,她不由得拔高了音量,“小太医和六妹妹可说起过其他人?”
宁静彤不知宁静芸为何突然激动起来,看了眼宁樱,缓缓点了点头,“说过很多人,不过都是静彤不认识的,有些人六姐姐也不认识,是薛哥哥在外边认识的,因着好玩才说的。”
宁静芸面色一松,不知是遗憾还是松了口气,怔怔道,“是吗?”
宁静彤以为宁静芸怀疑她说假话,一脸认真,“是的。”
“小太医常常出门游历,见多识广,他认识的人多不足为奇,是六妹妹孤陋寡闻罢了,对了,为何你叫她薛哥哥?”宁静芸垂目,望着睡颜秀丽的宁樱,凝眉道。
说起这个,宁静彤欢喜起来,便将腊梅园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包括薛墨让丫鬟抱她,陪她摘腊梅,“五姐姐,小太医是好人,府里的哥哥们对我都没他对我好,他说,我可以叫她薛哥哥,往后,他会继续对我好的。”
宁静芸目光深沉,那日,她们参加晋府的赏梅宴,不成想,宁樱和薛墨还有如此缘分,若是,她也去的话,会不会,她与薛墨的关系也是好的,想多了,脸颊发烫,小声道,“小太医敦厚善良,往后遇着了,别给他添麻烦,他让你叫他薛哥哥,你便叫吧。”
“恩,薛哥哥待静彤很好的。”车外,离得不远的马匹上的男子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嘴里轻哼声,挥下手里的鞭子,身下的马抬起了前蹄,疼得长鸣一声。
福昌尾随其后,暗道,主子您有气别拿马出气啊,小太医去宫里,顶多晌午就出来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马儿何其无辜啊。心里想着,不由得又为薛墨担忧起来,之前身上的伤还没好,今天怕又要添新的。
不过,福昌觉得薛墨没错,谭慎衍性子古板,凡事闷在心里,哪个姑娘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啊?薛墨就不同了,一表人才,知道讨女孩子欢心,且连身边的人一并讨好了,两相比较,福昌又为自己主子担心起来,但凡是个女的,都会选体贴善解人意的,薛墨乃不二的人选,至于谭慎衍,福昌摇头。
纠结半晌,他决定找机会好好与谭慎衍聊聊,别一昧的暗中做好事不留名,好比在南山寺,明明救了自己心仪之人,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多登对的璧人,到谭慎衍嘴里竟成了天黑,没看清人,若不是薛墨提出来,宁樱怕都不知谭慎衍救过他的命,天大的恩情听着这冷冰冰的话也没报恩的心情了。
福昌唉声叹气,扭头回望了眼掀起的窗帘,又是一声叹息……
出了城,起初宁静芸没反应过来,察觉到不对劲,依着时辰,该到了才是,谁知,马车不见停,她探出头瞅了眼,心下疑惑,闹市竟然过了,宁静兰也注意到了,跟着探出身子,问宁静芸,“怎越走越远了,还要去其他地方不成?”
宁府的马车与她们一道,不过,在闹市的的岔口拐了进去,看谭慎衍骑着马继续往前边走,宁伯庸和宁伯瑾嘀咕,“谭侍郎可是要带小六她们去别的地方?”
“我也不知,罢了罢了,人在她手里,不会出事的,快去烟喜楼瞧瞧哪些大人到了。”宁伯瑾和宁伯庸圈子不同,他喜欢吟诗作对,他说的大人,自然是往常和他走得近的那些,想起宁伯庸说的,宁伯瑾心有迟疑,“大哥说小太医会开口吗?”
“谭侍郎与他关系好,这件事对谭侍郎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不会惹来麻烦,小太医会答应的。”宁伯庸拍了拍宁伯瑾肩膀,给他鼓励,“小太医看重小六,你与小六好好说,叫他问问小太医。”
宁伯瑾想了想,刑部明年要处置好些人,只是提前问刑部要个官职空缺的名单,的确不算什么难事,“大哥做好准备,我一辈子碌碌无为,就靠着你与二哥了。”
宁伯信眯着眼,昏昏欲睡,闻言,清醒过来,“三弟说的哪儿的话,咱兄弟三人,还说那些做什么?”
马车绕着闹市走了两三圈不停,宁静芸低头思忖,看对面的宁樱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眼神迷茫,眉目秀丽,她心思一动,忽然就明白了,朝宁静兰道,“九妹妹坐下吧,该停下的时候自然会停下的。”
传闻谭侍郎心狠手辣,逼供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然而今日,却善解人意不骄不躁,为了让宁樱多睡会儿,骑着马,围着闹市转圈,真的是因为和小太医关系好的缘故吗?
在宁樱开口前,宁静芸递过去一杯水,“喝点水,瞧瞧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话完,凑到宁静彤耳朵边轻轻说了句,只看宁静彤探出头,朝前边的谭慎衍挥手,声音甜美,“谭侍郎,六姐姐醒了呢。”
宁樱揉了揉惺忪的眼,渐渐恢复了清明,从怀里掏出一小面镜子,举过头顶,瞧了瞧自己头皮,疼得厉害,金桂替她梳头时都不敢太用力,她轻轻碰了碰,问宁静彤,“我这儿的头发是不是少了很多?”
谭慎衍骑着马,将宁樱的动作看在眼里,宁府发生的事儿他已清楚了,只是不知,宁静芳还扯了宁静芸头发,眼里闪过暗光,双脚蹬着马鞍,往前走了几步,吩咐车夫驶去闹市,转而回来道,“福昌会带你们去竹喜楼,我还有事儿,回城一趟,晌午再见。”
宁静芸正为证实自己心中想法感到难以置信,谁知,谭慎衍一番话,又推翻了她心底的猜测,颔首道,“多谢谭侍郎了。”
回应她的是谭慎衍转身驾马离开的飒爽背影,决绝而清冷……
第038章 我喜欢你
宁静芳被送到祠堂,又发了一通火,嘶哑着声音破口大骂,入了院子,目光冷冽的四下搜索,像是在找要摔的物件,见四周空旷,身子直直的往祠堂正屋冲,步伐踉跄,和路边醉酒的疯子无甚差别。
嫡女风范,消失殆尽。金顺做管家多年,见此蹙起了眉头,望着前边的柳氏,没有立即做声,然而祠堂供奉的是宁府祖宗的牌位,他也不敢由着宁静芳摔东西,吩咐婆子拉住宁静芳,躬身上前与柳氏小声说话,柳氏管家,平日对他多有照顾,逢年过节没少给他们甜头,金顺愿意卖柳氏个好,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宁静芳闹得越厉害,越不利,不如安安静静在祠堂修生养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须逞口舌之快?
“老爷动怒,七小姐若执拗,发脾气摔东西,没有任何好处,大太太劝劝七小姐才是。”
柳氏凝视金顺一眼,其中利害她当然清楚,宁静芳真要将屋里的供品或牌位摔了,估计就剩下家庙这条路了,宁国忠对宁静芳没有那么多耐性,哪会一再包容?她阖下眼睑,摆手道,“我心里有数,你先下去吧,我与七小姐说几句话。”
宁静芳的裙摆沾上了泥,袖子,手臂,到处都有,脏兮兮的,与平日那个干净整洁,大方得体的七小姐大相径庭,宁静芳没有真的糊涂,进了屋,瘫软在地,匍匐在地,双眼无神的望着屋顶褐色大梁,两行泪顺着眼角滑下,脚在地上乱踢着,嘴里不住骂着人。
柳氏屏退两侧的婆子,蹲下身,扶着宁静芳站起身,掏出袖中的手帕,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污渍,眼里晦涩不明,“你何苦与她置气,小太医去宫里给太后看病,迟早会出来,昨天已经丢了脸,怎还没吃到教训?”
宁静芳沉不住气,薛墨一天不表明自己不喜宁樱的态度,宁国忠和老夫人就会护着她,宁府太需要一个跳板让宁府往上跳,薛墨主动靠过来,宁国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起初,柳氏以为宁静芸会是这个跳板,没想到,变成了宁樱,宁府在京城根基深,开朝后,宁府也曾出过内阁辅臣,那时候,宁府的名声如日中天,可惜好景不长,来不及荫封子孙,那位阁老就没了命,此后,宁府渐渐没落,一朝天子一朝臣,府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再精致富庶,终究是祖宗留下来的家业而非自己挣的,宁国忠心有抱负,想重塑宁府辉煌,为之努力了一辈子才升到光禄寺卿,眼瞅着要止步于光禄寺,宁国忠哪甘心,薛府是宁府的机会,他自然不会轻而易举的错过。
而宁樱,靠着和薛墨这层关系,足够她在府里横着走了。
“娘。”宁静芳扑进柳氏怀里,声泪俱下道,“我见不惯她,凭什么她一出现我就得让着她,她除了脸蛋美,哪点有我强?”想到这个,宁静芳擦了擦鼻涕,摸着自己红肿的脸,眼里闪过狞色,“娘,您不能放过她,我咽不下这口气。”
柳氏叹息,揉着女儿的头发,苦口婆心道,“你年纪不小了,做事怎么还这般莽撞,你如果忍忍,谭侍郎过来接她,你该和她一同出游,谭侍郎功名在身,身份地位不输薛墨,你如果入了他的眼,往后何愁没有翻身的机会?娘与你说过很多次了,女子在娘家身份地位悬殊再大,嫁的夫婿才是最后的较量,瞧瞧你三婶,出嫁前认识的多是些无足轻重的人,嫁给你三叔后,水涨船高,谁还敢拿她以前的身份说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再努力再会持家,名声再好,都比不过嫁给一个身份尊贵的男人,这点,你要记着。”
看女儿灰头灰脸,柳氏眼眶泛红,她是过来人,有些事再明白不过,娘家再厉害都没用,夫家显赫自己才能跟着沾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话说得粗鄙,道理却是对的,柳府与宁府起初门当户对,这几年,柳府名声渐起,她回娘家想为宁伯庸谋份好的差职,她父亲答应得爽快,下边几个哥哥含糊其辞不肯应下,慢慢,她就懂了,怕是几个嫂子暗中说了什么。如此一想,宁静芳吃了亏也好,至少往后清楚自己怎么做,别像今日如市井泼妇似的吵骂,柳氏眯了眯眼,忍下眼中水花,循循善诱道,“你该吃点教训了,多与你大姐姐学学,收敛锋芒,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别闹笑话,你最初听娘的话,哪有今天的事儿?”
柳氏早知宁樱不是好惹的,劝过宁静芳好多次,宁静芳当面应得好好的,背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接二连三给宁樱使绊子,没害着宁樱,次次都自己没脸,想起黄氏年轻时的作风,她的女儿哪是泛泛之辈,柳氏叹了口气。
柳氏的话,在素冷的屋里响起,宁静芳难以置信望着从小疼爱自己的母亲,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她会埋怨自己,明明,她最是疼她,舍不得她受丝毫委屈的,一时之间,泪簌簌往下落,内心充斥着难以言状的恐惧,搂着柳氏的腰身,楚楚可怜道,“娘,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什么都听您的,您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气你做什么,你遇着事儿多想想后果,别次次都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对付人有很多种法子,而你,选择了最不适宜的一种。”往回,柳氏认为宁静芳年纪小,不愿意她知晓后宅的一些手段,如今来看,得慢慢教她了。
屋里一阵静默,宁静芳窝在柳氏怀里没有吭声,柳氏瞅了瞅外边的天色,准备离开了,却听宁静芳陡然来了句,“娘,您说,小太医真的会娶六姐姐吗?”
柳氏以为女儿想明白了,她说的都听进去了,听着这句,才知是白费了,理了理宁静芳的衣衫,见她脸色肿着,眼圈周围湿哒哒的,本想说句重话又咽了下去,叹息道,“她的事儿有三叔三婶管,你过问做什么,好好待着,初二你大姐姐回来,我与她商量可有其他的法子放你出来。”宁静雅是府里的长女,在宁国忠和老夫人跟前说得上话,以宁静雅的名义,说不准宁静芳会少吃些苦头。
过几日,再给柳府去信,借柳老夫人的名义将宁静芳弄去柳府,等宁国忠的气消了再回来,姐妹相残不是光鲜事,宁府爱名声,不会让打架之事传出去,宁静芳应该拘不了多久,柳氏揉揉她的头,叮嘱道,“你好好反省自己,往后不能像这般毛手毛脚的,娘还有事,先回了。”
今日去京郊的人多,柳府的人也在,年前约了娘家嫂子在烟喜楼聚聚,帮忙问问宁伯庸明年官职调动的事儿,哪怕嫂子不喜,为了宁伯庸的前程,她也得厚着脸皮豁出去。
柳氏松开宁静芳,慢慢朝外边走,宁静芳追着走了两步,趴在门边,两眼泪汪汪看着柳氏,“娘,您记得常常过来看我,我怕。”
宁国忠发了话,身边的婆子是他的人,不会纵容她,宁静芳心里犯怵,祠堂阴暗,夜里阴风阵阵,想想便觉得毛骨悚然,宁静芳缩着身子,凌乱飞舞的头发随风晃动,像是有什么在头顶爬,她大叫声捂住了头,祠堂闹鬼,是府里几位哥哥说的,今天过年,供品丰盛,夜里,他们会从地里爬起来找吃的,想到这些,宁静芳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往前跑了两步,被门口的婆子拦住了,她身子不由自主颤抖着,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对着柳氏的背影大喊道,“娘,你常常来看我。”
听着小女儿的哀求声,柳氏眼眶一红,低下头,偷偷抹去眼角的泪,宽慰道,“娘会常来的,你快进屋。”
屋里有笔墨纸砚,宁静芳身边用不着人伺候,门口的婆子对视一眼,顺势关上门,将其落了锁,今日之事,府里的风向怕是会变了,姐妹打架,一人被关祠堂,另一人好生生的出府玩去了,两人都是明白人,心里已有了主意,纵然不讨好三房,万万不可得罪,而不得罪的法子便是将宁静芳看紧了,别让她溜出去,否则,如果宁静芳不知死活的又去寻宁樱麻烦,老爷怪罪下来,所有的人都逃不了罪责。
因而,两人寸步不离守在门口,不时透过门边缝隙观察里边的宁静芳,见桌上铺好了纸,宁静芳不哭不闹的坐在桌前,握着笔,身板笔直的写着字,两人暗自松了口气,宁静芳这样子是最好的,她们好交差。
不一会儿,外边走来一灰色衣衫的婆子,其貌不扬,低着头,头发稀疏,圆髻小小的一团,枯黄粗糙的手指着外边道,“大夫人说今日的事儿劳烦两位妈妈了,七小姐要在祠堂住一个月,往后得多多依仗两位妈妈,特赏了些酒和糕点搁在两位妈妈屋里,还请二位尝尝。”
两人没有生疑,大夫人八面玲珑,管家的这些年颇有手段,收服了一群下人,她们平日做些粗使活计,头回遇着赏赐,脸上漾起了笑来,转头看祠堂门锁着,宁静芳出不来,不会生事,想了想,两人道谢,搓搓手,哈着气的往住处走。
察觉到外边脚步声远了,宁静芳只感觉屋里好似突然黑了下来,她惶恐不安的左右瞅了眼,见窗户边贴着道人影挡住了光,吓得她放声尖叫,随即,屋里充斥着股异样的香味,她嗅了嗅,只觉得身子发软,眼皮渐重,疲乏得很,她歪着头,手无力的垂落,眼眸渐渐闭上。
随即,窗户被人轻轻撬开,黑色人影一跃而入,走向桌边,探了探宁静芳鼻息,朝窗外的绛紫色身形的男子道,“主子,会不会太狠了,宁老爷身为光禄寺卿,真得罪了他,告到皇上面前,您就遭殃了……”
回应他的是沉默,福昌知晓,在宁国忠告到皇上跟前,宁静芳要遭殃了。
望着椅子上睡得死去沉沉的女子,他摇头叹息,心里暗道,什么人不好惹,偏生招惹他家主子,结果,要遭罪了吧。
谭慎衍从容的跃进来,面无表情,手里的匕首轻轻在掌心摩挲着,像极了穿街走巷磨刀杀猪的杀猪匠,只是,谭慎衍容貌更俊朗些,而但是,下手也更狠,想到谭慎衍的手段,福昌打了个激灵,抽开椅子,扶着宁静芳立好,试探的问道,“是您亲自动手,还是奴才……”
谭慎衍半垂着眼眸,视线在宁静芳身上逗留片刻,绕着转了两圈,喃喃自语道,“人长得像畜生,却尽做些畜生不如的事儿,福昌,她是真的丑吧?”
福昌嘴角抽搐,类似的话听过一次,是在南山寺脚下,谭慎衍拿同样的眼神打量被打晕过去的清宁侯世子,“长得人模人样,尽做些畜生做的事儿,福昌,他长得好看么?”多少时日?谭慎衍评头论足的本事没有半点长进,不知为何,福昌想起了宁樱,这种性子的谭慎衍,有姑娘喜欢才有鬼了。
当然,他不知晓,他一句话,骂倒了京中一大半姑娘……
他深吸口气,认真端详两眼,如实道,“今日过年,她妆容精致,约莫是后来哭花了才成这样子的,不管怎样,论容貌,比不得六小姐就是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福昌心知,谭慎衍眼中,宁樱就是那天上仙子,花容月貌,倾国倾城,非常人所能及的。
“难怪……”谭慎衍一脸嫌弃,蹲下身,脸骤然一冷,眸色黑不见底,抬起手,匕首干脆利落的划了下去。
两个婆子喝了点酒,兴致勃勃说了许久的话,晌午时想着要给祠堂那位送饭她们拿着钥匙得去开门,站起身,摇摇晃晃,脚步虚浮的走出院子,视线中,瞧着一位小丫鬟匆匆而来,面色惨白的说祠堂那位哭天抢地,如鸮啼鬼啸。
两人手挽着手,对视一眼,醉酒绯红的脸颊中尽显着不满,才半天呢就又闹起来,真是个不省心的。
小丫鬟心里害怕,催促道,“两位妈妈快去瞧瞧吧,传到老爷老夫人耳朵里,奴婢们只怕会跟着遭殃。”
大年三十,本该喜气盈盈喝酒吃饭,结果出了这茬子,两个婆子面色不愉,但两人酒意微醺看不出来,眼神迷离的笑了笑,不甚在意道,“七小姐身子娇贵,约莫又哪儿没想通,急什么,传到老夫人耳朵里与咱又何关系?七小姐自己要闹,难不成咱能拿布条堵了她的嘴?”吃人嘴短,柳氏做事面面俱到,过年送她们吃食多是份体面,结果,被宁静芳一闹,二人不觉得是体面,反而有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
本就是准备去祠堂的两人又掉头回了屋,慢悠悠泡杯茶,端着喝了漱口,散了散嘴里的酒味,看小丫鬟惶惶不安,来回踱步,闹得人心烦意乱,其中一婆子道,“七小姐闹,你去荣溪园禀明老夫人,咱当下人的,哪敢和主子置气,问问老夫人的意思。”
两人在后宅多年,哪不清楚府里的风向,老夫人不喜三房已久,可宁樱运气好,得了小太医和谭侍郎青睐,老爷都没法,何况是老夫人?七小姐不安生,哭起来,老夫人心里窝火,只会愈发不喜七小姐的行径。
小丫鬟见二人不慌不忙,她跺跺脚跑了出去,不是她多事,实在是那哭声如鬼哭狼嚎,声嘶力竭,她胆儿小,担心出了事儿,怪罪下来,她讨不了好。
荣溪园内,宁国忠与老夫人说了一上午的话,对这个妻子,宁国忠是尊敬的,将后宅管理得井井有条,秀外慧中,雷厉风行,全府上下没有不服气的。然而最近这些事儿加起来,宁国忠觉得她年纪大,脑子迟钝了,宁府能走多远,除了子孙争气,后宅还得有位能明辨是非,趋避厉害懂得取舍的主母才行,前些年,她做得不错,从黄氏回来,她做法明显急躁了。
宁国忠口干舌燥,盯着妻子日渐清瘦些脸颊,语气稍缓“有的事儿你心里该有数,朝堂风云变幻,宗室侯爵没落得快,何况是咱这样的人家?老大勤于政务,吏部年年考核皆是优,官职也平平稳稳往上升,老二也不差,坏就坏在手里头没有实权,想要加官进爵别别人困难多了,若有人肯从中牵桥搭线,以老大的性子,早就平步青云了。”
对这三个儿子,宁国忠心里是满意的,宁伯庸心思通透一点就通,做事沉稳有度,胸有沟壑,老二憨厚正直没有旁的心思,老三政绩平平,在吟诗作对方面还算小有名气,至于下边几个孙子,更是可圈可点前途不可限量,依着形势瞧,宁府正是蓄势待发的时候,可老夫人做的事儿传出去,宁府的名声就毁了,这点,是宁国忠最不满的地方。
老夫人低着头,一早上,她的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反反复复,好不精彩,耷拉着耳朵叹了口气,“是我急躁了,静芸的事儿我以为程老夫人一言九鼎,左右不过是个孙女,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
宁静芸和程云润退了亲,想要再结亲,宁伯瑾与黄氏肯定不会答应,偏偏程云润对宁静芸势在必得,她才与程老夫人私底下达成协议,宁静芸进了侯府,明年官职上调动上,清宁侯为宁国忠走动,宁国忠的年纪,再不升,一辈子就过去了,至于名声,都是压迫门户低的人家的,如皇亲国戚之前的腌臜阴私还少吗?可也没人敢说什么,哪怕臭名昭彰,想巴结的人不也成群结队?
心中衡量,她才觉得送宁静芸出去是划算的买卖,如今,被宁国忠一语点醒,才感后背发凉,皇亲国戚的宗室子弟,只要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一辈子荣华无忧,而宁府,和皇家沾不上边,名声二字,能压垮整个宁府,差一点,她就犯下了大错。
遐思间,门外传来佟妈妈的禀告声,“老夫人,丫鬟说七小姐在祠堂歇斯底里闹得厉害,问您拿个主意。”
宁国忠不悦,“差人送去庄子,何时想清楚了何时再回来,想不清楚,就永远别回来了。”年前,宁静芳也被禁足,念其要出府做客,宁国忠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去了,谁知,宁静芳不知深浅,愈发没规没矩,连宁樱都比不上,宁国忠对这个孙女极为失望,他宁肯做一回恶人,也不准有人丢宁府的脸。
老夫人想劝两句,柳家不比当初,已越过宁府蒸蒸日上,闹起来,两府面上无光,张了张嘴,又怕让宁国忠反感,她没吭声,低头摆弄手腕上的镯子。
佟妈妈在外边等了会儿,心下明了,招来院子里的小丫鬟,小声嘀咕了两句,摆手将人打发了,七小姐,算彻底失宠了,大太太也救不了她。
丫鬟身形一震,颔首称是,提着裙摆走了。
谁知,不一会儿,丫鬟又回来了,脸色苍白的拉着佟妈妈,支支吾吾话都说不清楚了,佟妈妈皱眉,听完后大惊,倒吸两口寒气,推开门进了屋,老夫人和老爷正在用膳,听了佟妈妈的话,满脸诧异,“可是真的?谁做的?”
佟妈妈摇头,小声道,“丫鬟不清楚,大爷大夫人不在府里,您要不要过去瞅瞅?”
老夫人心里震惊,宁静芳一个人在祠堂面壁思过,好好的,怎脸被人划伤,头发遭人剪了?传出去,宁静芳一辈子都别想嫁人了,老夫人站起身,边让佟妈妈给她拿斗篷边思忖道,“成什么样子了?”
“头发齐肩,丫鬟说七小姐哭闹得晕过去两次了。”头发代表着一个人的福气,头发黑而浓的福气好,头发黄而少的福气少,只因为自古以来,贫苦人家的孩子多头发枯黄细软,一瞧便是无精打采没有精气神的,因而京里的夫人小姐极为在意发质,隔不久便会修理自己头发,不过是将长得太过的的头发稍微剪掉些,又或者是分叉的那部分,及腰的长发在大家看来是正好的长度,京城里的夫人小姐多是那个长短,而宁静芳的头发,被人剪得只剩下一小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