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回头,那暗黑夜幕下亮起一双碧凛凛的眼目,一头巨狼踏着月色缓缓而来。四周狼群听得这一声嚎叫,虽还眼露凶光,却都依次后退,护拥在其身后。
慧知紧握剑柄,袖中的莲华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险,也拼力飞出,悬在了近前。
巨狼用碧绿的眼目紧盯着她,忽而往后退了半步,竟发出低沉的声音:“是你?”
“……什么?”她的手心冒着冷汗,不知它是何用意。巨狼道:“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你变了模样,却为何还用着原来的剑,带着这个法宝?”
她茫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莲华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浮动。
风声掠过,夜幕下忽起烟尘弥漫,待等一切尽散之后,狼群前却出现了一个器宇不凡的灰袍男子。
“我们在南台村见过。”他顿了顿,道,“那时你住在耿家,身边还有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
*
荒村中,狼群四散低伏,慧知听他讲了南台村的事情,好似一梦。
“当年是他将我打伤,令我不能化为人形,但也是他给了我穆棱东珠,以助我重新修炼。”他看了看她,若有所悟道,“四百多年一晃而逝,你本是凡人,应该早已轮回多次,也难怪不记得以前……但那黑龙呢?”
“我……不知道。”她低头,“颜惜月跟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如果我是她,应该永远都不会忘记吧。”
宗峻淡淡道:“既然已是转世,那也不一定非要探究过往。如果每个人都穷追以前之事,那岂不是都异常辛苦?”
她愣了愣,想到他刚才说的往事,往荒凉的村庄望了望,道:“那么,你的瑞娘呢?她还在吗?”
他微微一怔,沉默之后,道:“……离开南台村后,因我起初还是狼形,她只能带着我躲进山林。后来,我重新变回人形,与她一同生活了七年。再后来,她便得病死了。”
他回过身,望着黑黢黢的荒村,“这是我与她生活过的地方。”
“……数百年来你一直留在此地?”
“也去过其他地方。我看着她的孩子盼儿出嫁,便离开了村子,因为我的模样不会变,常住下去村民们会觉得奇怪。后来,我就守护着她的子女后代,一直过了很多年……最后才回到了这个最初生活的村庄。”
她听罢怅然:“有些事情,有些人,还是忘记不了。”
“那么你呢?独自一人又要去哪里?”
她低声道:“我……想找到青丘,找了许久了。”
“青丘?”宗峻皱了皱眉,打量她道,“如没有高深法术,就算寻到了,也是进不去的。”
“那我也想去试试。”慧知道,“听了你说的一切,更想回到最初的地方。”
他笑了笑,行礼道:“那么,就容我送你去青丘吧。”
☆、第一百零六章
历经数百年修炼,宗峻法术早已高深,他带着慧知驾风疾行,不多日便寻到了南海招摇之山。沿着海底深山所在的方向再往西三百里,相传正是青丘国所在境域。
但青丘国具体位于何处,宗峻也不得而知。他们在西南方向的密林中寻了许久,还是找不到所谓的狐妖之国。慧知抬头望着四周,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密密挨挨遮蔽了天空,形状各异的爬藤缠绕在枝干间,又从半空垂荡而下。
宗峻施法唤醒了莲华,问及过去她们是如何进入青丘的。莲华迷迷糊糊地道:“是有人将我们抓了去,那里有结界,外人进不了。”
慧知有点沮丧,宗峻道:“若是能寻到结界所在,我应该能带你闯入。”
于是两人分头寻找,慧知带着莲华在林中缓缓搜寻,想要感应到结界灵力。不知不觉间日色西斜,她停下脚步时,却寻不到宗峻的身影了。林中深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咕咕鸣叫,风吹叶晃,她有些不安。
再往前去树木渐少,不远处有一潭深水潋滟浮光,映着绯红霞彩,如澄静寒玉。
慧知走得累了,便来到那水潭边坐下,俯身便想掬水来饮。不料落在她肩头的莲华忽然微微簌动:“不能喝!”
她愣了愣,指间水流滑落,后方草丛中却又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似是有猛兽喘息着,在朝着这边慢慢靠近。
慧知心中一惊,抓起剑柄霍然回身,只见半人高的荒草不断起伏晃动,果然有硕大白影正在迫近。她翻身爬上水边岩石,呛啷一声拔剑在手,岂料那白影从荒草后飞速扑出,竟一下子将她从岩石上撞了下去。
慧知还未跃起,又被它强行按倒在地,不禁惊呼出声。
丛林另一端的宗峻闻声而来,于半空中持刀猛然劈下,卷起烟沙漫天。那只白兽却敏捷滚至一侧,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带着哭音叫道:“嗷!主人!”
*
“我是你的主人?!”慧知揉着被撞得乌青的地方,坐在岩石上发愣。
眼前这只白兽形似狐狸,却长了一双长长的大耳朵,乌黑的眼睛红红的舌头,自头顶到尾巴华光流彩,额间与四足皆有火光萦绕。它虽体型硕大,却乖巧地竖起耳朵故作可爱,趁着宗峻不备,又猛地扑到了慧知怀中。
“呜!主人又不认识腓腓了!”
“可是……”
它拼命摇动蓬松的大尾巴,抬起爪子搭在她肩头,朝着莲华道:“嗷嗷,小七也回来了!”
莲华微弱地闪着光:“腓腓?”
“嗷,是腓腓!”它听到这唤声,高兴地在地上转圈,“腓腓等了好久好久,知道主人一定还会再来的!”
宗峻见慧知很是迷惘,便问腓腓:“你说的主人是叫颜惜月?”
“腓腓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等主人!”腓腓用力点头,“主人跟腓腓回家!”
“回家?”慧知一愣,“是青丘吗?”
“嗷,对呀。”腓腓转身朝前跑了几步,忽又回头道,“这样主人也能见到主人了!”
*
慧知被它最后的那句话弄得更加疑惑不解,但见腓腓在前奔跑,便不禁追了上去。腓腓引着她与宗峻行至水潭对面的林间小径,踏上一块圆形空地,四周渐渐弥漫起透白云烟,无数飞蝶似的光影扑簌舞动,前方便出现了狭长的幽径。
“嗷嗷,快来!”腓腓欢悦地飞奔起来,慧知与宗峻紧随其后。穿透云烟笼罩,周围山林逐渐变化,不多时青山碧水,村落隐现。远处两座山峰耸峙入云,其间一道悬空索桥直通高处,腓腓不知畏惧地跃上索桥,晃着尾巴带领他们朝顶峰而去。
空中风旋激荡,下方江水急涌,慧知行在索桥间战战兢兢,忽见云雾中苍鹰盘飞,似是有人坐在其背。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苍鹰缓缓飞近,坐在其上的是个身穿白色锦袍的俊美青年。隔着缥缈的云雾,他望了慧知许久,叹道:“竟然真的回来了。”
慧知还未回答,山顶隆隆声响,金碧辉煌的宫阙朱门开启。
鹰背上的白衣人指了指那边:“我在那里等你。”
她惴惴不安地继续前行,才登上那山顶石阶,回首望时,山间索桥已经隐没于升腾的云雾中。那个乘着苍鹰的白衣人已渐渐远去,腓腓跑进宫门,一路引着她与宗峻入内。
宫中亭台楼阁精巧秀丽,时有美人往来,见到她之后均显露出讶异神色。她从未到过这样犹如仙境的地方,即便紧跟着腓腓的身影,也觉得头晕眼花。也不知穿过了多少园林殿堂,腓腓才总算放缓了脚步。
落英纷飞,馥郁浮空。
绵绵不尽的花林如同画染,粉白绯红团团簇簇,蜂蝶环飞起舞。一阵微风拂过,便吹起无数细小花瓣,悠悠飘扬。
不远处湖泊澄清,映着漫天晚霞,漾出绮丽光影。濛濛水雾间,浅淡紫气氤氲浮动,萦绕不散。
湖畔有人伫立,腓腓跑到他身边,那人转过身来,正是之前乘鹰而来的白衣男子。
慧知站在碧草间,望着他出神。
他无奈地道:“总是将我遗忘,这次果然还一样。”
宗峻道:“青丘国主?”
他看了看宗峻,皱眉道:“你又是何人?”
“是他送我来的。”慧知开口道,“不然我找不到这里……”
白衣人喟叹一声,走到她近前,望了半晌,才道:“虽已经历九次转世,萦歌,你的魂魄我却还是能认得出……”
慧知心头一紧,低头见腓腓温顺地伏在脚边,不由喃喃道:“九次转世……已过了那么多时间,你们还在等我?”
“因为四百多年前,有人请我做了一件事。”怀襄眉宇间郁色渐起,侧身望向荡漾霞彩的湖泊,“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
怀襄向慧知说起了往事,关于萦歌的过去,以及那一次颜惜月与夙渊闯入青丘的经过。说到最后,他不由低落道:“若是早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就应该跟着她走,至少也能在危险时候加以保护……”
宗峻道:“只怕你想跟着,夙渊也不会答应。”
他伤感地摇摇头,望着紫晶湖:“我倒是不畏惧夙渊,但惜月心里不高兴,我也不会强求。”
慧知自从听莲华在化剑池边说了一夜的故事之后,想到惜月与夙渊这两个名字都会觉得沉甸甸,如今又遇到宗峻与怀襄,从他们这里分别知晓了那么多的过去,心头更是如同压着石头一般。
她想象不出颜惜月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是与她相似,还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样貌?她也不知道这个与她拥有同样魂魄的少女是如何爱恋着黑龙……对于慧知来说,她甚至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痴念。她一直都是懵懵懂懂,周围的人各自说笑生活,她却好似被某种东西与大家隔离开了,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无喜无悲地活着。
可是当她听到颜惜月最后被万箭穿身,从云间坠落死去的时候,心尖竟也会有剧烈的疼痛。那种疼痛,像一道道细细的绳索捆住了她的心,让她感到了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的压抑与悲伤。
“……惜月死后,腓腓就自己回到青丘了吗?”她怅然问道。
腓腓想到往事,泪汪汪地仰起头看着怀襄。他出了会儿神,才道:“是夙渊让腓腓回来的。我听腓腓说了惜月惨死的事,当即离开青丘去寻夙渊,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带回天界了。”
“天界?”慧知怔然。
腓腓伤心地伏在她裙边:“嗷嗷,黑龙在主人身边绕了很久很久,可是主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后来,他交待腓腓要帮他做最后一件事,然后,他就又飞去了洞宫山。”
慧知疑惑道:“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你来。”怀襄慢慢走到紫晶湖畔。袍袖拂起,淡紫烟霭浮动变幻,湖水中央从深处不断涌起透白水花。不多时,原本宁静如玉的湖面起伏不已,水波竟自中间朝着四面八方翻涌,有一个巨大白影自湖底缓缓浮起。
慧知目不转睛地望着,心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
翻卷的水花间,灵气流动,烟雾飘荡。那个扇形白影终于升出湖面,仿佛被云气浮起,静静地悬在了半空。
上下两半紧紧合拢,厚重的外壳犹如扇形,边缘则起伏如波浪。
“这……是什么东西?”她愕然。
“砗磲。”怀襄道,“深海之中历经多年才会生成的东西。”
“呜呜……主人,你想不起来了吗?”腓腓抓着她的裙角委屈道,“黑龙带着我们去北溟,你跟他一起在砗磲壳里睡觉,还不让腓腓进去……你说那是你们的家。”
她的心竟莫名慌乱,抽痛得厉害。
湖中心的砗磲还浮在半空,四周的云气萦绕变化。慧知呆呆地凝望许久,神思恍惚地朝着紫晶湖走去。
湖水浸湿了她的双足,漫过了她的长裙,她却还在朝湖心而去。宗峻想要出声提醒,怀襄摇头示意,此时湖面云雾环绕,清风承托着她的身子,将她一路送至湖心。
她离那个巨大的砗磲壳只有不到一丈。
白色的硬壳忽然震动了一下,然后,雾霭自其缝隙间涌出,砗磲壳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流溢着珠光的砗磲壳里,有少女静静安睡。
白衫紫裙,发束双鬟,姿容清丽,眉心印花。
慧知望着砗磲中的少女,忽觉心中悲酸难耐,竟在刹那间落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