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道:“你还真会找地方靠。”
接着便放弃了挣扎般任她靠着,另一只手抬起,碰了碰她滚烫的额头,眉心蹙起。
这夜的雪安静无声,且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等到谢青芙从一夜沉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整夜她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的抱着,温暖包裹了她。但等她张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孤零零的躺在山洞角落,被冷风吹得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沈寂正坐在火堆旁边,拨弄着火堆。见谢青芙醒来,他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周身都带着慑人的寒气,他微微低头,递给她几枚青涩的小果子。每一个都被霜雪冻得奇形怪状,小到了一口就能吞掉的地步。
“我不要。”谢青芙说罢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你吃吧。”
沈寂却道:“我若没有吃过,又怎么会给你?你不要将我想得太善良。”
谢青芙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昨晚烧糊涂以后,半梦半醒之间发生的事情,身上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人身上熟悉的温暖。心中本来十分感动,但听到沈寂这样说,她又觉得那一定是幻觉。
他那么讨厌她,怎么可能对她那么温柔。
但心里这样否定着的同时,谢青芙又忍不住抬起头,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的用憔悴的双眼看着沈寂:“沈寂,昨晚……你是不是抱着我睡的?”
沈寂握着小果子的手指一紧,然后从容平静道:“我只有一只手,怎么抱你?”
谢青芙果真抬眼看了一眼他那管空荡荡的袖子,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十分失望。其实一只手也是可以抱住她的,她睡着了总是很安静很听话,只要他向她伸出手来,只要明白要抱住她的人是他,她一定会乖乖的躺到他的怀里去。
但他却否认了,还是用的这种让她觉得心酸的借口。她便真的有些相信他没有说谎,昨晚真的是她的幻觉,他没有抱过她,只是将她一个人丢在山洞角落里,一个人冷飕飕的睡了一整晚,所以天亮以后,她才会还是一个人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
“你昨天骗人。不然的话,怎么会道了歉,对我却还是那么狠。”
谢青芙说罢咬咬牙,自己撑了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那几颗果子。她烧了一夜,口中干涩,那果子又青涩发苦,但她却仍旧逼迫自己将果子一颗一颗的放进嘴里,吞嚼入腹。吞完了,又自己爬到洞口,捧了团雪,化也不化便塞进嘴里,冻得自己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
沈寂侧首看着她双颊苍白,双眼无神的模样,只顿了顿,等到她吞下口中的雪水后,便寻了根粗细合手的树枝,走出山洞。她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停了停便倔强的爬起来,跟了出去。
沈寂连脚步都未停下:“怎么,又不要命了?”
谢青芙却固执道:“你的手上有伤,我跟你一起去,总要安全一点。”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你要是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了,我还能拉你起来。”
“不会丢下我不管?”
“当然!你要是死了……”她说到这里匆匆打住,因为她又想起了前日从悬崖上落下,她以为他死了以后,绝望疯狂的行为。脸颊烫了几分,将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扭转了一个方向,“你要是死了我就得一个人了,我会害怕的。”
沈寂不语,像是完全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谢青芙自讨了个没趣,只能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脚踏在白雪之上,寒冷从足底侵入心间。沈寂一路前行,直到穿过他们落下来的那一夜走过的树林,结了寒冰后,落满积雪的冰潭出现在眼前。
沈寂直接便踏上了那冰面,向着他们落下来的时候砸出的冰洞便一步步走了过去。谢青芙本想跟上去,但脚步刚一动,便听沈寂道:“这附近有野果,你去找找,不要在这里碍事。”
谢青芙连他的脸色都看不到,只能失望的点了点头,想想他背对着她也看不到她的动作,便出声道:“我知道了,等我找到野果子再来找你。”
说罢便四下望了望,却听沈寂道:“不要走太远,你会找不到回来。”
这下谢青芙的心中除了失望,更生出了一丝无端的恼怒,但却又无法反驳。她的确是个认不出路的人,在这里迷路简直相当于被判了死刑。但即使知道他是善心,她也仍旧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她怎么也没办法明白,他怎么就能那么讨厌她。
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想她已经拿不出小时候的勇气,再勇往直前的追着他跑了。
想到这里,谢青芙又道了一声“好”,这才转过身,仔细记清四下地形,往树林里走了进去。
她想沈寂能找到野果,她便应该也能找到,只是从早上出门一直到中午,她也没能找到一个野果。四周都是枯萎了的藤蔓与树枝,被许多个夜晚落下的积雪压得低低垂在地上,看起来颓圮凄凉。谢青芙一路向树林深处走去,一面走还要一面记下地形,以免走丢,不由得觉得有些泄气。
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她才在一片白茫茫中找到了一棵枯黄的藤蔓。那棵藤蔓长在一棵高大的树下,树枝与其他的低矮灌木挡去了积雪,让它免去了被冻死的命运,看起来虽然蔫蔫的像是马上就要枯死了。却仍旧残留着一丝绿意。
谢青芙惊喜的走过去,弯下腰,却发现上面只残留着被摘过的果蒂,而果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再回过神来看四周,果然有许多交错的脚印,只看了大小,她便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沈寂的脚印。
原来方才他给她的果子……是走了这么远摘来的吗?
这么小的一棵藤蔓,最多也就只能结出几颗果子,但他却冷淡的对她说,他吃过了。
谢青芙低下头轻轻的抚摸过藤蔓的叶子,只觉得触手冰凉。她匆匆的站了起来,却又觉得心中酸涩难受。来时的路她都还记得,便又往树林深处走了一段路,意料之中的再也没有找到其他结果的植物。沈寂没有可能再摘到其他的果子,所以她吃掉的那几颗果子,果然就是他花了一早上摘来的。
他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她离他十万八千里,但到底为她做了些什么,却一直都没有人知道。
树枝上的一捧雪“哗啦”一声落了下来,谢青芙惊得一下子从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她退了两步,然后向着来时的路一路跑了回去,她忽然就很想问沈寂,是真的讨厌她,还是并不讨厌她,但却仍旧强迫自己来讨厌她。
因为这一次认真的记了路,谢青芙顺利的便跑出了树林。她站在潭边的一棵树下,在冰面上准确的搜索到了沈寂的身影,但是还来不及开口喊出他的名字,她便又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张大眼睛看着潭中央的沈寂。
冰面上雪白一片,穿着青衫的沈寂像是一朵盛开在水面上的清冷青莲。他整个人几乎是半趴在冰面上,唯一的一只手就那样直接的伸入了冰冷彻骨的潭水中,徒劳的在里面找寻着些什么。他只有一只手,所以另一边丝毫没有可以抓附的东西,好几次,他都因为用力过猛差点栽进冰洞中,但他却用力的咬住了牙,死死的闭着眼睛,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天空又开始下雪了,一片一片像是鹅毛,缓慢却残忍的落在他泼墨鸦发上,也落在她早已经沾满泪水的眼睫毛上。天地之间静悄悄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直起身子来,半边袖子被潭水湿透,本来就带着伤的手指上她为他包扎的布已经不见了,手指冻得乌紫发青,一丝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冰面上。
一尾鲜活的鱼被他抓住,甩在冰面上,拍动着尾巴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活蹦乱跳着。
谢青芙更用力的捂住嘴巴,防止自己的哭声流泻出来。
她曾在书上看到过,有一种生活在深潭中的鱼嗜血成性,需得用自己的血做诱饵才能捕捉到。
原来沈寂替她抓来的鱼,是这样抓来的。
☆、第19章 妃色·(三)
谢青芙不知道在潭边站了多久,她死死地捂着嘴巴,看着沈寂收回手后微微喘息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沈寂轻咳了两声,看了看自己冻得已经忍不住颤抖的手,将她替他包扎过的布条重新缠好,终于站起身来。
眼见他就要往这边望过来,谢青芙匆匆的往树后躲了躲。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下意识的并不想让他知道,她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了。
等了许久,她抬起袖子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才从树后走出去,正看见他将鱼用枯草串好,向她这边走过来。
她心中就像是有人一坛烈酒般,各种各样的情绪剧烈的翻涌着,但她却偏偏强迫自己对他露出惊喜的表情:“你抓到鱼了,好大一条。”顿了顿,见他并不接话,又接着道,“还在动呢,刚抓到的吗?”
沈寂却不回答,只冷漠的看着她泛红的眼角:“你又哭过?”
谢青芙道:“不是,我刚才差点被树枝戳到眼睛。吓得赶紧揉眼睛,结果就……”
说罢故意又揉了揉眼睛,瞪大双眼看着他:“怎么,红了吗?看起来像是哭过了吗?”
沈寂不语,只将鱼递到她的面前,低道:“你来提,我有些累了。”
那种低低的声音,却像是真的累得不行了一般。听得人心中酸楚。
谢青芙伸手去接鱼,垂眸便看见了沈寂那只冻得不成样子的手,虽然他极力的控制过了,却仍旧在微微的颤动着。她的手不由的也跟着一颤,很快的将鱼接了过来,提在手里,自顾自转过身向回去的路走去。
一转过身,她想起他的手便又有些想哭。但却匆匆的止了泪,想着绝对不能在他的面前再哭出来。
“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摘到野果啊?”
“一看便知道了。”
沈寂很冷淡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过来,明明冷淡至极,却听得她动作止不住的又是一僵。
其实她明白这附近明明没有野果,他为什么还要让她去摘野果……只是不想让倔强跟来的她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只是一边自卑,一边还想保存着最后的尊严罢了。
回到山洞中,沈寂烤好了鱼,正要转眸看向谢青芙,却见她将昨日没吃完的那条鱼从地上拔了起来,放在火上去烤。
见他望着她,她对他笑了笑:“总不能让你吃我吃过的东西,即使是孤男寡女,我们也该恪守礼数才对。”
鱼重新被烤热了,谢青芙张开嘴,面色自然的咬下了一大口。因为腥味实在让人没办法忍受,她没有怎么咀嚼,便直接吞了下去,只是鱼肉与普通的肉总是不同的,她咬上一口便必须要停下来吐刺,不由得觉得十分气恼。
“你说这些鱼,为什么要长这些让人嫌恶的刺呢?”
沈寂面色冷淡的咬下手里的鱼,低道:“它只是一条鱼,又不是为了讨人喜欢才活着。”
谢青芙听他回答得严肃,便无趣的点了点头,也不说其他的话,低头吃完了鱼,重新从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来。沈寂一见她动作便微微蹙起了眉头,谢青芙靠过去便直接握住了他的手,沈寂一僵,冷下声音道:“你口口声声说过的礼数呢?”
谢青芙却一言不发,只开始解沈寂手上的布条,沈寂发觉她的意图,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匆匆的缩回了手,但下一刻便又被她重新的握住了手。
“别动。”
谢青芙说完便顺利的自沈寂手上摘掉了布条,冻得紫青发肿的手指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抬头去看沈寂的脸,却见他微微的闭了双眼,眼睫颤动,像是在努力的克制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谢青芙撅起嘴巴,向着他的伤口吹了好几口暖气,才道:“你忘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故意顿了顿才接着轻声道,“你与我出去以后都不要胡说八道,不会有人知道在这里发生过些什么。”
沈寂蹙眉:“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青芙弯起嘴角道:“那你躲什么?”
沈寂无言,谢青芙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明明十分年轻,却像是饱经了沧桑,总是含着冷淡与拒人千里的冷淡。她慢慢的收了嘴角笑容,趁着他不挣扎的时候,将干净的布条缠在他的手上,每缠上一圈动作便轻一分。
包好伤口后,沈寂道:“你打算每日替我包扎一次?”
谢青芙道:“当然,就算是将我的裙子都撕成碎布条,我也会好好的替你包扎伤口。”
沈寂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只需要两条布条,并不需要将你的裙子……撕完。”
“撕完”两个字他不由得便顿了一下,像是不小心说出了什么禁忌的话语。
谢青芙看着他慢慢的张开双眼,露出一双冰冷潭水般平静无波的黑眸。她怔怔望着他的脸,他也像是怔了怔,眉心微蹙望着她的双眼,两个人竟是一起有片刻的微怔。
不知道过了许久,等谢青芙反应过来,发现沈寂的手指竟然已经微微的反握住了她的手,他也在一刹那反应了过来,匆匆的便要缩回手,却又被她紧紧的握住了手,直握得伤口剧烈一痛。
没有说话,她只是握住他的手,而他竟也没有再挣扎。
山洞外的雪花静悄悄的落下,两个人静默着指尖相握,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过了许久,沈寂微启双唇,谢青芙却像是发现了他的意图,抢先开口道:“我们……”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静默片刻后才继续说道,“你的手很冷,我的手很温暖。以后……我每天都握着你的手睡,你便不会再冻伤了。”
沈寂没有回答,而她已经则是已经闭上了双眼,向后靠在了身后洞壁上。只是漆黑的眼睫毛仍旧微微的颤动着,握着他手指的力道也没有刹那的放松。
“……睡吧。”她说道。
他顿了顿才冷声道:“现在还是白天。”
“可是我困了……好困。”她说着睫毛又颤动了几下,他听得神色一怔,随后抬起还被她握着的手,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果然仍旧烫得吓人。
他终于也闭上了双眼,向后靠在了洞壁上。
沈寂本以为谢青芙说的每天握着他的手睡觉只是一时脱口而出,岂料接下来的每一日,他外出抓鱼回来,她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解开他包着手的布条,然后低眸看着他的手发许久的呆,才为他换上新的布条。
在山洞中没什么事情能做,他一个人到洞口去巡视雪势大小的时候,她总是会专门将他拉回洞中,然后伸出手,握着他的手,靠在洞壁上闭上双眼。
她睡着后,他低眸看着两个人十指交缠的手。一只手粗大,一只手细嫩,一只手干净无瑕,一只手却遍布伤痕,肿胀难看。只看了一眼,他便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一日她似乎是烧得糊涂了,靠在洞壁上睡着睡着便挪动了一下脑袋,脑袋从洞壁上偏了偏,直接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浑身僵硬,只觉得被她靠着的那一块沉重了起来,也温暖了起来,她身上的热气熏得整张脸都微微的开始发热。
偏偏这时,她的口中竟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沈寂……阿寂……”
他觉得喉中有几分干涩,轻轻的闭了闭眼才很低的回答道:“我在。”
似是不知道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她在他的耳边轻声的说道:“沈寂,我们再也不回去好不好?”
他望着山洞外轻飘飘的小雪:“不回谢府?”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