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脚还没有沾地,就被一只大掌紧紧地握住,若愚抬眼看去,原来是那银发的男子弯腰握住了她的脚踝,雨天虽然透着寒意,可是被那铁掌执握的地方却有些热得发烫。当他弯腰微微抬起头时,那俊脸上已经沾染了滴流的雨滴,显得眉眼愈加的深阔……
原本李夫人使劲拉扯都拽不住的顽皮少女,此时倒像是被捏住了七寸的小蛇,无助地僵坐在车板上,望着他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出神。
就在李夫人也从车门帘里也抬头出来时,褚劲风适时送开了大掌,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铺在了马车前泥泞的小路上,然后才说:“请二小姐慢慢下车。”
马车旁的丫鬟一早便撑开了伞,罩在了小姐的头上,而那双玉足上套着精致的蜀绣花鞋踩在布料名贵的大氅上,没有沾染到半分污泥。
李夫人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对这司马大人倒是微微有些改观:虽然面儿上看为人清冷话少,可其实倒是个细心疼人的。
登入了茅店内,早有侍卫点亮了马灯,掸了驱赶蚊虫的艾蒿水,燃起熏香沉炉,搬来了三张折叠的胡床和摆放茶果的小几,又备下了盖在身上御寒之用的细绒羊羔毛毯子,除了两位服侍的丫鬟外,侍卫随从们都站到了屋檐外避雨。
李夫人怕若愚着凉,便让她半躺在胡床上,除下了鞋子,再用一条毯子将她包裹严实,然后便在丫鬟服侍下,也倒在了另一张胡床上,在马车上颠簸的久了,倒是暂且放松一下腰板,一时间这不大的茅草小屋内静谧极了,只能听到外面的哗啦啦的雨声,还有炭炉上的小水壶里发出的呼噜噜的水声。
若愚被娘亲按在了这张书牛皮制成的胡床上,大眼眨啊眨,一会望着门口连绵的雨帘,一会又偷瞟一下坐在不远处的褚劲风。他并没有像母亲那般半躺这休憩一会,而是坐在胡床上,手里执握一块茅屋中央堆放的取暖之用的木块,用一把精巧的匕首不断地削刻着,看着落在他脚边的木屑,一双大眼渐渐不动,只觉得眼皮渐渐微沉,不一会便沉入了一处绵软黑不见底的湖底……
在那浓稠的黑色里,她茫然地走着,直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就在她难受得窒息时,突然脚下一绊,身子往前踉跄几步,眼前一时豁然开朗,竟是身下微微起伏,赫然在一艘大船之上。
那水浪的声音和江风吹拂在脸颊的感觉竟是分外的熟悉,隐隐觉得浑身都有些热血沸腾,伴着海风展目远眺,不自觉地望向江水与天衔接之处,似乎已经无数次看过那里的日出与日落……
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比红日还要刺眼的满天鲜血……还有那个在一片血色里如游龙穿梭的男子,只见他身形矫健而迅疾,长剑舒展,削下的血肉如落叶纷崩……
若愚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身子僵硬,呆呆地看着男子的那一双血红色的眼渐渐地朝着自己逼近,看着他将一把冰冷的剑直直地刺在了自己腹部,那一瞬间血肉被切开的痛楚蔓全身……她甚至能真切地体会到那男人身上传来阴冷的气息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若愚再也吃不住痛,只能流着泪却痛得发不出声音。就在她从胡床上腾空而起时,一双大手适时接住了她。有声音在说:“若愚,醒醒怎么了?”她猛地睁开眼,才发现母亲正按着她的肩膀关切地问,而身上的毯子则束缚得太紧,也怨不得她梦里喘不过气儿来。
若愚目光迷离,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突然挣开毯子,然后便去解开自己的衣衫,她想要看一看自己的腹部是否有那一剑的刀疤。
可是李夫人却不晓得这若愚的举动为何,只当她又是痴病发作,慌忙按住了她的手:“好孩子,这不是在家中,不能解了衣服!”
若愚茫然地望向四周,一下子看到站在母亲身后的他。她的身子突然微微一僵,竟然想起他……也如那梦中的恶魔一般,有红色的眼眸……
这时屋外的雨渐渐停歇了,再不起身赶路,到舒城时就要入夜了。
李夫人又宽慰着默不作声的若愚好一会,这才起身准备继续赶路。
快要上马车时,若愚走在李夫人的身后,而那男子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位置。
突然他朝自己伸出了手——那一根木头,不知何时变成了展翅翱翔的雄鹰,巴掌般大小,就算没有上漆,也是栩栩如生。
可是若愚却并没有如他所料一般,喜不自胜地伸手去接,而是突然面露厌恶之色,用力拍开了大掌,将那只未及翱翔的木鹰拍落在地上。
褚劲风的眸光不仅一暗,若愚此时的表情,竟是与她第一次见自己白发红眸时一样,那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之情……
李夫人恰好转头看到这一幕,却又转回头只当没有看见:女儿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了,痴痴傻傻如小儿一般不定。若是这位司马是贪图着若愚的美色,还是多些这样的碰壁,趁早打消了色心才好。
不过这位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司马倒是好涵养,被女儿这般对待,只是脸色微变,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弯腰捡起了那木鹰塞进了自己的怀中。
可是好涵养又有什么用?她的那位前女婿不也是一副人前谦谦君子的模样,任谁能猜想到他一边对女儿一往情深、痴心不改,一边又暗自与女儿的妹妹勾搭成奸?
李夫人被沈如柏伤了心,难免有些疑心起男人。只觉得若愚这样子,只有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的身边才是最好的。
等上了马车,李夫人倒是上来了困乏的劲头。
方才因为避雨,与那冷冰冰的司马大人共处一室当真是喘气都有些不畅,亏得女儿是个没心肺的痴儿才能酣睡得那么香甜。所以不大一会,李夫人就躺在车厢睡着了过去。
若愚发了会儿呆,见母亲睡着,便解了自己的衣服,撩起了肚兜,看着雪白的肚皮……小腹平坦白嫩,肚脐圆溜溜的也煞是可爱,在靠近肚脐的位置,有一道笔直的疤痕,疤痕不大,刀口般大小,可是看那凝结的疤痕就可以想象当时伤口之深。
那一刻,若愚直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攥住一般,惊恐、无措、还有莫名其妙的委屈一股脑地袭来。只是心内的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倾诉,身旁的母亲,微酣声此起彼伏,车厢之外,就是那个红眼的男人。
此时梦境与现实再度混淆,若愚只觉得车厢外的那个男人就是梦里朝着自己冷剑相向的罪魁祸首。于是抓起一只放在车厢小几上的茶盏死命地朝着马背上的男人砸了过去。
男人身形未动,只是单手便接住了那茶盏,诧异地看着一脸怒气的少女。可是紧接着一直更大个的茶壶又袭了过来。
等到他怀里集齐了一套茶具时,车厢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扔甩的了。她四下寻看了一番,一眼相中了那只母亲枕着的瓷枕,两手用力一抽将那瓷枕拽出来,又奋力砸了出去……
李夫人睡得正酣,这脑袋“咣当”一声着了地,吓得浑身一激灵,等她抬眼一看,女儿正将那瓷枕扔出了马车的车厢外。
只是这次,褚劲风竟然没有躲避,只任着那瓷枕砸了过来,咔嚓一声,额角便流下了一条红蛇……
李夫人虽然想让司马大人碰碰壁,但绝未想到会是这等头破血流的场景。当下吓软了手脚。
袭击朝廷大员,那可是杀头的死罪!他们就是个商贾人家,哪里能摆平这么大的祸事?当下李夫人便急得想要伸手去打女儿。
可是看着女儿倔强的小脸,那手是万万下不去的,这是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碰过一根手指头的若愚啊!于是那一巴掌便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司马大人,民妇教女无方,还望大人恕罪!”
褚劲风并没有擦拭额角的鲜血,任着它滴滴落在自己雪白的衣领上,嘴里却是淡淡道:“若愚方才闲着无聊,在跟晚辈玩耍,是晚辈一时没接住而已,既然将要成为一家人,又怎么会责怪于她,老夫人莫要太过拘礼了……”
看着他那留着血的脸却岿然不动的样子,真是吓煞旁人,更何况是个府宅里的妇人?
李夫人听懂了褚劲风话里的意思——若是一家人,一切都好说,可若不是……
李夫人突然后悔起这趟舒城之行,她隐约才想到若到了舒城,便是到了他褚司马的地盘,而她这个女儿,似乎就快要保不住了……
等到了舒城,果然已经入夜。宴会是第二天举行,庄园的管事安排客人们各自入了房间后,便嘱咐每一位客人一会去大厅参加淮阴郡主作陪的晚宴。
因着若愚这一路的表现,李夫人觉得不能再让她丢丑,便将她留在了房间,叮嘱着拢香还有一个婆子看住了小姐,莫要让她出门。
这庄院的景致美极了,她们居住的房间外便是个小花园子。淮阴郡主是个好客的,就算是客人带来的丫鬟婆子也有奢侈的水果拼盘可以享用。
于是拢香安顿小姐吃了晚饭,见她安稳地躺在了床上,便出了内室,跟着婆子坐在了门口,一边看着吃着水果一边闲聊着这进府后的见闻。
所以她们并无察觉,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从屋后的窗户闪了进来。
当若愚玩着手里的玩具累了,扬起脖子的时候,突然看到褚劲风正坐在自己的身旁,额角的血止了,只是有靠近发际的位置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他伸手一把便将她扯进了怀里,鼻尖抵着她的,低低地问:“今日为何要砸我?”
其实看着他出血,她便后悔了,尤其是现在坐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的草药香气,她突然又觉得,他并不似梦里那般的可怕了。
☆、第 19 章
怀里的二姑娘也不说话,只是那根手指弹啊弹,轻巧地爬上了他的额头,被枕头砸过的有些微微发肿,摸上去还发烫,她在那伤口点啊点……
若有人说若愚只脸蛋生得不错,那是因着没仔细看过她的那一双手,十指如同葱根一般,指尖泛着莹光,形状美如同凝脂美玉经工匠巧手雕琢的一般……
而现在,这一只手在褚劲风的脸上戳戳点点,然后便是一路向下,来到了丹田脐下,突然手指猛地一用力,便直直地戳了进去……
梦里的疼痛岂是言语能够言表,叫他体会一下若是额头的伤痛移到这肚皮柔软之处,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果然不出她所料,指到之处立竿见影!那双好看的剑眉随着这复仇般的一指,顿时皱到了一处,随即闷哼了一声,那一声竟是说不出的怪异,夹带着一丝痛楚又像是感叹的低吟,短促而低沉的声线从薄唇溢了出来,化作热气团喷在她的脖颈上……
若愚简直是被自己这一指的厚积薄发惊呆了。
前几日弟弟从同窗那偷偷弄了一半残破的连环画,每次被母亲提着耳朵拎进书房诵读夫子讲义时,弟弟总是正襟危坐,待得母亲走后,便将那巴掌大的残卷从裤裆里掏出来,津津有味地鉴赏一番。
她这几日跟着弟弟练大字,也经常流连书房,自然也将脑袋凑在弟弟贤儿的脸旁,跟着一起赏悦。
这连环画描绘的乃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锄奸扶弱,从恶霸手里解救貌美民女的故事。大侠的武器甚是特别,乃是一双铁砂里煎熬出来的手掌,展开可拍石劈山,竖起两根手指便是点穴神器!手指所到之处,坏蛋无不应声倒地,毫无招架之力。
铁掌大侠义薄云天,看得一双姐弟浑身热血沸腾,有将一双手掌伸进铁锅里拌点沙子炒一炒的冲动。可惜看得兴起时,残卷便已经看完。
贤儿本就在脑子天马行空的年纪,意犹未尽地扔掉画卷,便随口胡言杜撰着接下来的情节。
他二姐因着坏掉了脑壳,倒是安静而虔诚地听着他的胡言,再跟着他在书房学了几招发功的招式。
“二姐,你以后可要慎重些,这一双手已经是开刃的利剑,若是不控制内力随意发功,可是要出手伤人,绝无生还!可要慎而又慎!”贤儿当时收了功,紧绷着一张汤圆脸,学着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段子嘱咐着懵懂的二姐。
她也是逐一默默记下。可是今日因着激愤,竟将弟弟的叮嘱浑忘在了脑后!为何他表情这般痛苦?莫不是方才一不小心内力尽出,以指力伤了他的肝脏不成?
想到白日一掷已经是头破血流,没想到这夜里的发功也是余波震荡……
心内惶恐之余,便是伸手在脐下的位置摸了又摸。可惜既然练过神功,哪里会有轻易功散的道理?一双手掌所到之处捻揉之间,又是激起抽气声阵阵。
若愚急得准备站起身来,照着弟弟的传授,来个骑马蹲裆散尽内力,免得误伤了妇孺孱弱的性命。
可是还未及起身,眼前已经是天旋地转,娇小的身子如同涂了油的煎饼,被服帖地放倒在了床榻之上。
“小傻瓜,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褚劲风终于是耐不住这一对纤手的撩拨,皱眉低问道。
若愚被他这么压着,其实是很不舒服的。加上男人紧贴着自己的姿势,倒是让她想起了沈如柏,他也是喜欢在无人的时候这么迫着自己。
这么想来,方才那几指便有些正义凌然了。拜那连环画所赐,若愚对着男女之间有了些懵懂的开蒙,最起码知道如恶少那般总是紧挨这貌美的女子上下摩挲是不妥的。
她虽无概念将自己归类为貌美女子,但也知道身上有些地方是别人碰不得的。娘亲这几日也叮嘱过她,不可让男子碰触自己的身体,小嘴、手脚,还有胸胸、屁屁,哪一样都是碰触不得的。
若愚听了娘亲的话,立刻想起了白发男子吃了自己小嘴的事情,便有些心虚地低着头,登时钻进被子里不出来了。
李夫人还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太直白,害得姑娘害羞了,可惜她百密一疏,只顾着叮嘱姑娘不要让别人碰,却忘了补充一句,好姑娘也不要碰男子的身体、脸脸还有肚肚下要命的地方。
现在倒好,指尖神功例无虚发,皆是戳在了要命的地方。褚劲风只觉得脐下的那一团火,简直快要爆炸了。
可是这个当口,若愚的大眼又开始积攒了水雾,撅起小嘴,不大清楚地嘟囔了句:“大坏蛋……沈少爷……”
她的意思是:你跟沈二少一样,是大坏蛋,总是想着压若愚。
可是听到了褚劲风的耳中那语序就有问题了,再加上这副泫然若泣的样子,分明是在控诉着自己是欺凌她的坏蛋,而她感到害怕时,喊的不是娘亲,而是她那前任的未婚夫沈如柏!
若愚只觉得那原本轻抚着自己脸蛋的手,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下巴,眼前的男人似乎动了怒,好看的嘴唇都抿得紧紧的。
他垂下了弯俏的睫毛,也看不清他眼内的情绪,只是声音骤然变冷地说:“他已经不要你了,你再想着他也是无用,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夫婿,你……总是要学着接受我的。”
说话间,他俯下了身子,低头含住了那恼人的小嘴。这个该死的女人,她的心里从来都是没有自己的。以前是如此,现在还是……只是这次,他不会再让骄傲阻挡自己,这个小傻瓜,他势在必得!
就在这当口,屋外突然传来拢香的声音:“二小姐,你在同谁说话呢?”
当拢香隐约听着屋内有声音,连忙推门而入时,发现小姐正一个人倒在床榻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幔帘,轻轻地伸舌轻舔着嫣红的嘴唇……
李夫人也不算没见过世面的,可是像淮阴郡主这样的王侯之家,却是以前从未曾接触过的。
她这次来,只是一心想着遇到那工部的刘大人,好好地疏通一下情面。可是到了这才发现,就算是工部有头面的臣子,也不是轻易能放进庄园里,需得在庄园的外院过夜,第二天真是开宴时,才会携着家眷入内。
要知道这淮阴郡主的四弟弟康定王赵熙之也算是大楚乱世的一方霸主。如今朝中局势为外戚白家掌控。而身为皇室的赵家,自然是心有不甘,而有能力匡扶这赵家正统的,便只有康定王这一支了。
而白家在京城里虽然嚣张,却也不得不礼让这康定王三分,这也是白家虽然掌控朝纲却不敢篡权夺位的原因之一。毕竟连大楚的鬼见愁褚劲风也是康定王的左膀右臂。
身在乱世,手里有兵权比拥有皇权实用得多!
所以那些个做臣子的就要权衡好利弊,尽量做到左右逢源,一个都不得罪。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个康定王会不会有朝一日问鼎皇权。而淮阴郡主的生辰之日,康定王也会亲自前来。闻讯巴结之人便甚广了。京城工部的一个管水土工程的官员,实在算不得什么有头脸的,自然是先住在外院。
等李夫人从管事那问清了这些,心内顿时惶恐,要知道她与女儿可是一来就被径直接到了这庄园的内院,听管事的说,他们居住的小院子还是淮阴郡主的大女儿未出嫁前的闺房。
被这般屈尊降纡,殷勤周到的款待,更是让李夫人惴惴不安。她知道,这实在是淮阴郡主看在她表弟褚劲风的情面上才这般礼遇自己。
李夫人愈加难极了,原是一早打定主意见了刘大人,办妥了钱银上的大事,再退却了这婚事,可是被郡主这般殷勤的款待后,实在是想不出该用什么借口回绝了。
“李夫人,劲风他担心着二小姐不能适应北地,便打算重新修建一座司马府,这图纸乃是请了一位苏州的园艺大家设计绘制的,亭台楼阁都是江南的式样,地龙暖阁俱是齐全的,就连花窖也想到了,您先看看,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晚宴后,淮阴郡主便单请了李夫人入了自己的小客厅饮茶聊天。说话时,命侍女抬来了一扇如小屏风一般的图纸玉架给李夫人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