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劲风入了屋子,微微瞟了正在福礼的贤妻一眼,便端坐在桌旁的凳子上,开口道:“替我解了头冠。”
若愚到了他身旁,伸手拔下固定头冠的玉簪,嵌着玉石的头冠取下,不过因着离得近,却发现褚劲风那头发靠近头皮的位置,竟然有隐隐的黑色,不由自主地伸手触碰了一下。
褚劲风知道她在好奇什么,开口道:“最近寻了方子,吃了几副,原是打算没效便停了的,如今看,倒是药力还算有效。”
李若愚看着那黑色的头发,心里不由得一松。
他当初在战场上白发,算一算也是跟自己延误了辎重有很大的关系,想当初她去军营负荆请罪,当第一眼看到他满头的银发时,心内实在是大为震惊,同时隐隐竟是有心疼之感。
只是她向来掩饰惯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露出的表情其实更像是厌弃罢了。就好比现在,听到了他终于能恢复满头黑发时,心内的喜悦涌到了嘴边,也仅仅是一句平淡的“恭喜大人”罢了。
这样的女子,别说褚劲风这样的身居上位者,就连沈如柏那样家势刚有起色的落魄世家子也是心存芥蒂,无法全盘接受的。不然为何那沈如柏当初竟是暗地里与自己的二妹暗通款曲?
虽然她当初毫不犹豫地暗自做出了与沈如柏的解除婚约的决定,可是内心还是被未婚夫与庶妹双重背叛而难受了一番。竟是下了自此以后再也不嫁的心思。
可是命运弄人,谁承想不过是一次外出骑马,竟然意外得所有计划安排妥帖的事情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
现在的司马大人见识了自己真正的臭硬脾气后,只怕也是后悔了吧?抛除掉了外表的自己,其实全无半点女子的妩媚柔情,怎么能及得上会撒娇嘟嘴的少女鲜活可爱呢?
想到这里,心内的阑珊一时间蔓延了上来,便放下了手里的发冠,转身要走。
可是手却被他一把紧紧地拉住,只轻轻一带,便拥她入了怀里,贴着脸儿低语道:”你倒是说说,我若是狗儿,你是什么?岂不是也变成了小母狗儿?”
这等当面羞辱的话,若愚以前哪里听过?当下便是要从他的怀里弹跳出来,奈何却是被他一把紧紧地搂住,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只能晃动着身子,咬了咬牙道:“大人谬赞了,当狗儿的第一要务便是要会晃动尾巴,听了主子的话,就要晃动得勤快些,表示心内的崇敬。不然真是白白浪费了这狗身!大人您便如天上的二郎真君一般,骁勇善战,当着乃是要选条好狗在身旁,没事听听大人的英伟绝伦,将那尾巴摇成扇子才好!这点上,若愚实在是愧不敢当、无法胜任!”
若愚也是被褚劲风的那一句“母狗儿”惹得气极了,这才口出恶言,再也顾不得许多,捡了出气的便一股脑地轰轰炮响,全放了出去。
司马大人似乎是很赞同着李二小姐之言,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夫人此言差异,那狗儿固然是有撒娇可爱的一面,可是若没有一口铁嘴铜牙,咬得口口见血肉,也不过是等着扔进锅里的一堆香肉罢了……”
说话间铁臂微微用力翻转,将她的身子抱了起来道:“普天下,能吠又能咬,毛色鲜亮,大眼妩媚的绝世好宠,便是我怀里的了,可是唯一挠头的是她却不认了自己的主子,这可如何是好?”
李若愚见这男人竟然是打蛇上棍,越说越不在弦儿上,心内的火气更大,只气得直呼了他的名姓:“褚劲风!你不要太过分!”
褚劲风却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冷笑着道:“你身为妻子,却贬斥着丈夫是狗儿,现在倒说我过分了?你倒是成了不许百姓点灯的州官了?”
说着便自压在了她身上道:“这般不听话的,倒是要狠狠的责罚,罚你替我生一窝狗崽可好?”
若是他冷言相对,一味讥讽,若愚自然有千百句火炮铁弹招呼着,。可是现在这混不吝的无赖状,竟然混没有下嘴的地方。
李若愚只羞恼地道:‘找你的小表妹生去!我又不是她!”
褚劲风定定地望着身下的她道:“哪里不是?一样的坏脾气,小心眼,说话得理不饶人,报复心重,不知敬重自己的夫君,扔进石头堆里就翻找不出来的倔货,依着我看是一样一样的!”
若愚似乎从来没有被人说得这般一无是处,气得那眼圈都微微发红了,小鼻尖微微颤抖的说:“既然这般不堪,你为何还不放手,倒是我们两厢得便了!”
褚劲风摸着她的脸颊道:“我原来也是这般想的,所以跟个倔货袒露心意不成,便决定就此放手了,可是放了她回去后,几乎每天夜里都能梦到她,梦见自己强硬地将她留下,就算她哭喊蹬咬,却死死都握住不放了,当时的心内竟然是难得的舒爽畅意,只觉得这般才算是不枉此生,倒是要作那君子扮给谁看?
后来,上苍待我不薄,又将她送到了我面前,只是她受了伤,竟是如同孩子般,样样都是要人教的,我却觉得高兴,因为这样的她,再也不能拒绝我,从那小嘴里说出伤人的话来,只要细细的教养,总是能等到她出息会向夫君袒露爱意时。为了这一日,就算她顽劣不堪,到处闯祸,我也甘之如饴……”
身下的女人慢慢地安静下来,垂着眼眸听着他的话,也不知那心内在想着什么。
褚劲风又接着道:“可是上苍似乎觉得这般将她与我,太过顺遂,竟然只是外出行军短短的时日,让她又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恢复昔日的清冷,不再亲昵地喊我,望着我时,就好像我是她平生里毫不相干之人……”
说到这,他伸手抬起了她低垂的下巴,逼迫着她的视线望着他:“你若是我,这时可会放手?任凭着所有付诸东流?”
若愚被说得心内微微的发颤,虽然从拢香的嘴里听说过自己那时的顽劣,可是从他的嘴里再听,似乎就演绎得更加真实,若不是亲历者恐怕不能想见内里的艰辛……”
“我……以为司马大人是喜欢娇憨的女子,你与若愚相处的时日不多,看到的也不过是我的表象罢了,我便是这样一个无趣以及的女人,除了造船和做生意,别无所长,我是怕……大人错爱,总有反悔的一日……”
习惯了泼辣干练武装自己的李若愚,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最惧怕的是这个男人有一日,也会如同那沈如柏一般,彻底了解自己是个怎样不配为人妻的女子。
她可以面对沈如柏的背叛,可是却不能想象被褚劲风漠然面对,转身而去。
她的骄傲是常年裹在身上的一件外套,也许是有摔傻了的时候,才能彻底地解脱,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爱恨……
说道最后,她有些说不出来了,因为眼角似乎有温热的眼泪滑了出来。
这样略显自卑,因为袒露了辛集,而变得张皇无措的李若愚,却是让褚劲风联想起了那个雨夜里头顶着芭蕉叶,遥望着阴雨中星星的少女,只让一方北方霸主的心里顿时柔软得如同新打的棉花一般。
他将女子紧紧地搂在了怀中,低头吻去了她眼角的眼泪,再反复细细啄吻着那微微哽咽的小嘴,然后说道:“这普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如你一般,将我消磨了尽是没了脾气?无趣些倒是好的,你既然也知道自己一无是处,便要乖乖地讨好了你的夫君,否则这普天下,便再也找不到要你之人了!”
这般托大的话,也只有褚劲风能说出来。李若愚被他说得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
这男女的相处,有时也便是欠缺了言语上的沟通。李若愚被他迫着袒露了自己心内之言后,竟然觉得与他相处时,少了许多以前的紧绷生疏之感。
毕竟都被人骂成了狗,你还能与他客客气气,真是有些发难!
李若愚觉得司马大人还好意思说她是小心眼爱记仇的?他的报复心根本就是到了睚眦必报的地步了好吗?自己以前在何处,哪一句言语伤害了司马大人那颗老少男之心,竟然都是记得一清二楚,这后半夜的春宵,便是逐一细细拷问。若是答得不得大人的心意,便要作了狗儿状,细细地疼爱一番,全不管那姿势是有多么的让人羞恼……
这么胡闹了一夜,真是让人筋疲力尽,只能倒头昏睡。
那李若愚到了第二日晨起时,脑子才略略清明了些,这才懊恼地发现,自己全无捻醋的经验。
浑然忘了去问,司马大人跟万家的那位甜美堂妹到底是何等的关系?
等到褚劲风公干回府时,她才得了空子假装不经意地问起。
褚劲风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褚忘的年岁也不小了,我是看这那万玉张大的,也是知道根底,她家中还算清贫,自小便寄养在万先生的家中,模样周正,还算伶俐,便想着为我这个庶弟定下这门亲事。万玉性子天真纯朴,倒是与你做妯娌,也好相处不是?”
李若愚却听得微微皱了眉?
那万玉当真是天真得不谙世事?她看倒是未必!
☆、第 125 章
不过褚劲风身为大哥,为自己的庶弟安排婚事,她自然是不好多言。
那褚忘之前主理各郡县的旱灾情形,入了冬以后又主管各地粮仓的建造。
今年漠河的旱灾也算是敲响了一个警钟,让褚劲风意识到漠北的软肋还是在粮草供给上。鸡蛋也不能都放到一个篮筐里,还是要多多建造粮仓,以储备粮食。
可是北地四季分明,虽不似南方那般潮湿,库存粮食的粮仓也是颇有些讲究的。那万玉精通农田水利,对修建粮仓有些独到的见解。是以,褚劲风便让褚忘也赶来了万州,将绘好的粮仓图纸给那万小姐过目一下,看是否有错失疏漏的地方。不过与褚忘同来的还有苏知县的女儿苏小凉。
原来褚忘在下县刚刚定了粮仓的地基。苏小凉没事总往那跑,因为先前参加百工大赛,与褚忘一同参赛,也算是相识。因此,苏知县便拜托着褚公子,一路护送着苏小凉与她的大姐一起来万州游玩几日。
那苏小凉听褚忘说起他的兄嫂皆在万州,自然是兴奋得不得了。直嚷着要来见同窗好友李若愚。
若愚也是从苏秀和拢香的嘴里临时恶补了一下,自己昔日在箐胥书院的那段青葱学子岁月,才知自己竟然无意中有了两个结拜了的小姐妹。
现在这其中一个前来探望自己,总是不好推拒了的。等到苏小姐前来,便是在客厅里候着这位同窗。
那苏小凉亲自提了一个檀木妆奁,费力地走了进来,看见了若愚,也不行礼,只兴奋地叫道:“姐姐,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李若愚只觉得眼前突然蹦出一只微微发鼓的小肉包,那苏小凉长得甚是讨喜的模样,圆鼓鼓的脸儿,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大大的眼儿,看上去竟是有种想要掐一掐她丰韵脸颊的冲动。
若愚似乎有些明白自己为何先前与这姑娘交好了,倒真是生得一副可口的模样,想要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咬一口。
只是这姑娘也许是真与自己交好得很,竟是好毫无顾忌地过去拉着若愚的手道:“在这儿多没趣!快!去你的卧房,我有好东西与你。”
一向清冷的李若愚,倒是任着她拉着自己的手,往屋园里走,只是看她像个无头苍蝇乱撞,才忍不住指引着她来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等入了卧房,苏小凉笑吟吟地说:“算我二姐有良心,嫁入京城不忘给家中的我一些福利。她托人从京城里带了如今最时兴的胭脂水粉乳香,我都没舍得打开,便一并给你带来,让你再创新几个妆面的花样,才不算浪费这些金贵之物。
原来当初这两位小友最后见面时,俱是沉迷了这胭脂妆面。尤其是那李若愚,觉得自己与小亮皆是孩子气多了些,少了女子的妖娆,便要用这妆容来增添些“眼波横、眉峰聚”。
苏秀在一旁听了那小凉的提议,真是顺着脖儿冒冷汗。她可没跟夫人提起这一关节,只要想想当初两位小姑娘私下里涂抹的妆面,便是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若愚也不想说破了自己已然恢复了神智的事情,尽忘了与小凉情谊之事。
这位苏小姐可能是一路坐车而来,却生怕假她人之手,弄坏了妆奁里的瓶瓶罐罐,便是一路自己提着肚兜没有撒手的时候,那妆奁的提手在一双微微带肉的小胖手心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至于小凉献宝的那些个东西,其实都算是些上好的。李若愚长年经商,商船上运载什么样的货物最好卖,自然心里是记得清清楚楚。看着那瓶瓶罐罐的封条,有扬州杏春香铺的白兰添加了珍珠粉的香粉,那黛粉也是苏方木与蓝靛汁一并熬制的,因着是百年老铺远山黛记的工艺,足以媲美波斯进贡的螺子黛。
可是这些个一般少女的心爱之物,在司马府里却算不得什么精致的,要知道她的妆奁箱的都是跟宫里御用之物一个制式。
但是苏小凉这样的小乡官吏之女,见识自然是浅薄了些,只觉得二姐拿来的都是自己生平没有用过的精致,便是一扑心儿地全拿来给自己的异性好姐姐献宝。
”若愚姐姐,我已经将你先前教给我的妆面练熟了,我一会花给你看可好?”
李若愚觉得眼前的姑娘真是傻蠢得实成,却也可爱得紧。当然不想卷拂了她的美意。当下打趣道:“不知苏小姐研究出了什么新的妆面,愿意欣赏一二……”
这番客气的言语,让苏小凉的眼睛又有些发直,一脸艳羡地说:“姐姐,你怎么变得更加的端庄娴雅了,小凉也要学你这般淑女气质!”
那嘟嘟脸,一脸孺慕看着李若愚的样子,竟是叫李二小姐难得起了童心,心痒得紧……
李若愚看看四下无人,再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苏小凉的脸颊,果真如自己预料得那般,嫩滑绵软得如同豆腐脑一般……
等玉手捏抓了那团小肥肉,李二小姐心里也是一惊:自己这是怎么了,这般的不成体统……
可是苏小凉却毫不介意,似乎习以为常地又将另一边的脸蛋递到了李若愚的手掌心,靠在她身边亲昵地说道:”这边也捏捏,免得只捏一边,凭白把脸捏得偏肿了。”
由此可见,这样的捏脸把戏以前到时经常玩耍的。李若愚生平素爱结交,可是无论是周妙平还是楚婉娘,都是些成熟稳重的女子,像小凉这样天真烂漫的闺中密友,就是在她幼时去学院上学时都未结交下来。
只因这李二小姐太过聪慧,加之性格又是早熟,自然是不会与闺中的呆蠢小姐走的太近了。可是小凉现在顶着一张毛茸茸地青春小脸,跟她说一些天真烂漫的话题,竟然有一种青葱迎面袭来的清凉之感,倒是让女船王觉得新鲜得很。
也亏得小凉是个天生脑筋不灵光的,加之一向觉得若愚聪明大方,只当几日不见,这司马小夫人的礼仪又精进了不少,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出昔日好友的异状。
最后,她便是单手执着若愚的素手在她手背上吧嗒亲了一口带响的,便欢天喜地地打开了自己的妆脸盒子,取出了脂砚,黛砚,与各色的画笔,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便是屏息凝神,用粉扑推开脂粉,着色上妆。
不多时,便画将好了,于是转脸冲着若愚嫣然一笑道:“姐姐,你看我这唐风仕女妆画得可好?”
李若愚正在一旁取了桌上自己摆设的船只零件,一一地收拢到自己的小箱中,措不及防抬头一看,竟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桅杆零件捏成了三段。
那原先还青葱逼人的小脸如今竟是雪白一片,只在圆圆的脸颊上推开了两抹浓重的红晕,原本就浓黑的眉毛又被眉黛熏染得如两条卧蚕一般。染白了的嘴唇上居中又勾画出了小巧的鲜红嘴印。
饶是这青天白日,也活像是见了鬼一般。可是小凉揽镜一照,却是沾沾自喜道:“姐姐,这可是我画得最好的一次,真是跟你上次自己画妆面一摸一样哪!”李若愚沉默地看了看那张红白相间的小脸,开口问道:“时间久了,倒是记不得了,我以前可曾这般画过?”
苏小凉点了点头:“你怎么忘了?当然是姐姐先画了,我觉得好,才跟你一起学的啊!不过你的夫君可是不大懂得这女子妆容的妙处,兵营里的都是欣赏不来这等素雅的宫中妆容的。
想起来没?上次姐姐你画得甚美,本来配了衣衫首饰,要同我一起出街闲逛的,可惜被司马大人撞见,便生生拦下,非让你洗脸不可……倒是可惜得很,不然一准在这漠河城里掀起人人争而效仿的唐风古韵。”
显然,苏小姐的内心是极渴望当年的箐胥三姐妹引领漠河城的华裳锦衣的浪潮,语气当中尽带着遗憾,以及对粗鲁的司马大人满满的控诉。
李若愚自清醒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着自己的夫君能如此雷厉风行地制止了自己蒙昧无知时的堕落。便自沉默了一会道:“你画的极好,只是最近也不流行这个了。一会我再教你个新的。”
苏小凉一向对李若愚言听计从,听到这仕女宫妆的热潮已经消退,便不无遗憾,恋恋不舍地再望了望铜镜里的花脸。
这时,拢香也依着夫人的吩咐打来了调了香露的净面水,服侍着苏小姐将一脸的花红柳绿洗干净了之后,又端上了备好的香果瓜子款待这位苏小姐。
等丫环侍女退出去后,苏小姐咬着一颗香桃,似乎想到了什么,先是犹自一笑,然后又有点脸颊泛红,犹豫了一会,最后痛下决心地对若愚小声道:“姐姐,跟你说一件事 ,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