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回家用翻墙的方式,公子真是绝了。
灵犀没有说话,沈辰曦还有话说。他从地上站起来,无所谓地拍去手上的尘土,讨好地跟灵犀小声问,“灵犀姑姑,我爹不在家吧?”
“沈大人上朝还没回来,”灵犀抬头看看天色,“不过现在这个时辰,也不好说了。”
她是诚实回答公子的问题,她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侍女,却鼓起勇气,红着小脸、一脸天真地抬头看一眼自己好看得不像话的大公子,“公子是特意回家,跟沈大人请安吗?半年不见,沈大人定然也想念公子你了。”
“呵呵,呵呵呵,请安啊……”沈辰曦干笑两声,突地表情严肃,嘘一指在唇边晃了晃,“别告诉我爹我回来了。”
灵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沈辰曦回京,自家大人定然是知道的。但人家做父亲的都不着急见儿子,儿子还明显在躲爹,她能说什么呢?
灵犀只道,“公主很挂心公子你。”
沈辰曦立即问,“我娘也不在家吧?”
“……”灵犀算对他彻底无语了。沈辰曦这副模样,又是翻墙又是压低声音的,明显就是希望自己爹娘不在家,不想跟自己爹娘碰面啊。
她呵呵一声,“让大公子失望了,公主在府上。”
沈辰曦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继续挂着笑,“那就麻烦灵犀姑姑尽量拖着我娘,别让她发现我回来了。”
见灵犀面无表情,沈辰曦姿态摆得更低了,“不是我不想见娘,是我现在诸事缠身,实在不想听她嘲讽我是谁,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她家……”
灵犀眼中带了笑意,轻轻点了下头。沈辰曦望了她两眼,做个拜托的手势,便以极快的身手在众侍女面前消失了。
跟随侍女一脸茫然地问灵犀,“姑姑,真的不告诉公主吗?”
“当然要告诉了,”灵犀淡定自若,抓紧机会训练这批侍女,“记住了,我们是公主的人,只听令于公主,其他人的话,在公主利益前,都应该往后放……”
沈辰曦其实就那么一拜托,碰到灵犀姑姑,他就心中暗道糟,知道自己娘亲很快也会得知自己回来。所以在遇到娘亲前,他得赶紧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沈辰曦武功高强,这又是他自己的家,找地方便找得熟门熟路。绕开府上的侍卫们,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沈辰曦就已经摸进了父亲的书房,开启墙后的暗室,进去找宗卷。
之前说过,他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手中多少密宗,是不能见人的。沈辰曦少时看过一些,但并不是全部。沈辰曦的好奇心没那么重,再加上他父亲性情冷冽强势,他跟父亲斗智斗勇多年,也没有占到多少好处。父亲的书房在府上是机关重地,任何人都是退避三舍的。
沈辰曦正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多年来摸清了一些父亲的习惯,又专门挑了父亲不在府上的时候,才能溜进书房中。
他在密室中快速寻找翻阅宗卷,一本又一本,时间极为紧张。悠缓的,脚步声从外而来,停在了密室口,一个女声凉凉地响起,“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我都不敢来的地方,你还敢偷着来。”
那女声是忽然响起的,沈辰曦因为太熟悉对方的存在,竟在对方都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猛抬头,便看到门口的美妇,面孔一半藏在暗处,但露出的眉目,却已给人惊艳之美。
沈辰曦松口气,拿着手中宗卷拱了拱手,“娘,半年没见,您变得更美了!”笑着嘀咕一声,“灵犀姑姑的动作可真够快的。”
美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子清幽幽的,唇角翘了翘,这个角度看,实与沈辰曦八分相似,“少与我套近乎。说吧,一回来就偷溜进来你爹的书房,你在找什么?不说实话,小心你爹回来,我告诉他。”
沈辰曦收起脸上微谄媚的笑,一脸正色,眸子幽静,郑重道,“我在查一桩案子,事情牵扯甚广,不想父亲与您担忧,这才进京不回来的。请娘帮我掩饰一二!”
对面的妇人怔了怔,收起面上那讽刺的表情。沈辰曦平日总与她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但一旦正经起来,那严肃表情,又每每具有欺骗性,总让妇人一次次狐疑。
“娘,我是真的有要事!真的需要找些资料!”沈辰曦看娘给自己说得蹙起了眉,立刻很上道道,“您放心,找完东西,我会放回原位的,保证不会让爹发现!现在,只请您帮我拖住爹一段时间……我估计他快要回府了。”
他话音才一落,外面就有侍女报,“公主,沈大人回来了。”
妇人与儿子对视许久,在儿子特别正直诚恳的目光中,才道,“好。但愿你别让我失望,真的能瞒住你父亲,不让他发现你来过你书房。若是连累到我……沈辰曦,你小心了。”
沈辰曦赔笑,“放心放心!儿子以后会好好孝敬您的!”
妇人嗤声,“你怎么孝敬我?给我做饭了么?给我扫屋子了吗?还是要给我洗衣裳?”
沈辰曦“呃”一声,“给您找个儿媳妇算不算?”
妇人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是喜还是不喜,总之转身就走了。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沈辰曦深深怀疑,她过来只是看自己笑话的,根本不是灵犀姑姑口上说的那样挂念自己。
不过,有娘亲那强悍的阻拦父亲的招数,父亲应该不会怀疑什么。自己总是盛了母亲的情,日后……日后,是要还的。
哎,沈辰曦抹把脸,重新将心思沉入书卷中去,一目十行,尽快找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不过也不敢全心全意地放空,只唯恐父亲突然出现在背后,而自己不知。
提心吊胆半刻钟,才找到“刘洛”这个名字上,正要看,忽听到外面的动静。沈辰曦心中一凛,知道这么大的动静,定然是娘给自己的提醒。当即不敢再看,匆匆把东西放回原处,直接从后窗口翻了出去,再次离家,打算明日趁父亲不在时再回来。
而院中,两个侍女正紧跟着前面行走的沈大人,声音一阵咋呼,“大人、大人!公主给您准备的茶,您还没有尝……”
侍女的声音,在男人转过了的幽冷沉静目光中,低了下去。
站在她们身前的中年男子,着一件领口皆红、大面却黑青色的束袖锦衣,眉目清俊,鼻子挺直,唇角淡抿。他已经四十多岁,但身形挺拔如剑,行步如锋,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多岁。
有的男人,是越老越成熟,越成熟魅力越大。
让人面红耳赤的好看。
指的便是她们面前的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沈宴沈大人。
可是长得再好看的男人,冷眼看人时的那种强大得几乎可以把人吓趴下的气势,也骇得府上诸人不敢与他多说话。由此,饶是公主下令让她们拖住这位大人,在沈大人一个“聒噪”的眼神下,侍女们就没出息地垮下了肩。
沈宴站在书房门口,淡声,“谁进书房了?”
“啊?”侍女强作镇定,“没有啊。公主说您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出,婢子们一直严格执行的。”
沈宴瞥她们一眼,推门而入。他站在书房门口打量半天,那种沉默,让身后的一众侍女额上快要出了汗、夹袄也湿了一层,简直快要跪下认错,才听到自家大人没什么感情的声音,“下去吧。”
真是如蒙大赦。
众人齐齐松口气,离开。
而沈宴站在门口,目光如电般,从窗到桌到书橱到花架到墙头,七成是沿着沈辰曦进来时活动的路线寻了一遍。若是沈辰曦在场,定然知道自己的行踪压根没有瞒过父亲。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沈宴心机深沉,面上却一点也不显露。
他只是走到墙边,按下机关,当暗室出现在眼前时,他依然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如一开始到书房那般,目光一寸寸,搜寻般在暗室中移动。八九不离十,甚至从暗室现在的布置状况,他能判断出是谁进出过这里。
好一会儿,沈宴才走了进去,手探到书架上的厚厚卷宗,取到了手中。
……
在沈辰曦日日与父亲斗智斗勇、试图寻找自己想要卷宗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好的机会。腊月初三,大爷爷生辰,作为小辈,父母都要回沈家去拜寿。沈辰曦这个虽然回京、却一直没有正式报告的人,因为锦衣卫职业的特殊性,去不去沈家,就被人忽视了。随他便了。
沈辰曦几乎是盯着父亲与母亲出的门,才回了家,这次才能完全放下心,在书房找自己想查的资料。
先是认真扫了关于“洛言”的卷宗,心中有了原来如此之想,却也不太意外。毕竟一路与洛言同行,沈辰曦早对洛言调查过很多遍,一些古怪的地方,他早有猜测。卷宗中只是证明了其中一种情况,对沈辰曦的触动并不大。
引起他触动的,还是关于卫家。
这些年,锦衣卫的职务,或多或少有些削减。但沈宴总是有些习惯,将一切掌控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所以一般,锦衣卫所中有本帐,沈宴这里,也有本帐。甚至可以说,锦衣卫司所中出现的卷宗,都是指挥使认为无伤大雅、可以出现的卷宗。不能出现的,司所没有,沈宴这里,却很大可能有。
当年五叔负责卫家之事,父亲说锦衣卫没有插手。
事后卫家灭门。
沈辰曦不相信父亲这种沉敛多思的性情,会真的任由事情在自己眼皮下发生,而他一无所知。
再加上,卫初晗说五婶是她娘……沈辰曦也是个心机深的人,第一时间,他就觉察到了最有可能的那种情况。只有那种情况,才会让锦衣卫完全置身事外。
那真是连他也只能苦笑的情况。
沈辰曦希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当在卷宗中,清晰地看到“沈晔”这个名字时,沈辰曦握着卷宗的手微微发白,颤了颤,他淡着脸,合上了卷宗。他靠着墙沉思:难怪……
沈家太老爷过寿,卫初晗与洛言也上门。原本他们这种没有身份的人,是没资格上门的。但卫初晗拿出了当日,沈辰曦送给他二人的令牌。门房一见是沈家三公子的两位朋友,当即不再说什么,恭敬请两位进去。并派小厮去北镇抚司找人,告知三公子他的两位朋友到来,他是不是也该露个面?
卫初晗和洛言很低调。他们上门,本就不是吃酒的。
进了沈家,洛言就与卫初晗分开了。一个放哨,另一个,借助自己的优势混入了女眷中,不动声色地往后院靠近,打听沈家五夫人在何处。
每个见过卫初晗的,毫无疑问,都把她当名门闺秀看待。即使觉得她面生,可在人家通身的气度下,也只会觉得大概自己少见多怪吧。而卫初晗本就无心与她们交谈,对方当然也没有更多的交集好去怀疑她。
就是借着与这些姑娘不断攀谈的机会,卫初晗竟真的混入了五房那边。她听说在这样的日子里,五夫人还不急不缓地在佛堂念经,就直接去佛堂寻人。
这下,卫初晗又扮作是哪位夫人的姑娘,过来寻找五夫人去后院的小姑娘。
今日为给太老爷过寿,人手本来大都派去前面,卫初晗靠着自己的伶牙俐齿,还真的成功骗走了小姑娘们。
推开佛堂门,前一刻还扮作娇蛮小姐、说自己是来找人的卫初晗,便看到了蒲团上跪着的青色背影。
一时间,数年前的记忆涌现。
自小,母亲便像长在佛堂一样。伴随卫初晗长大的,没有母亲的温柔怀抱,而是那冰冷的木鱼声。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母亲的冷清,卫初晗很是恨恼那些做和尚的。认为是他们蛊惑了母亲,才让母亲过得像个出家人一样。
而今,笃笃笃不急不缓的木鱼声,又出现了耳边。
卫初晗双目有些怔忡。
侍女出现在了门口,喘着气抱怨,“你到底哪家姑娘,有没有礼貌?哪有找人找到人家里的?快跟我走……”
“我不走,我有话跟她说!”卫初晗不再伪装了,冷着脸挣扎侍女的手。
她敏感地发现跪在佛堂前的那个女人,背影轻轻的僵了一下。
终于,沈家五夫人起了身,回过头,看向她,轻道,“都下去吧。我与这位姑娘一见如故,有些话要说。”
“可是夫人……”
“下去。”
侍女们惊疑地看眼对面而立的妇人和少女,到底点了点头,合上门出去了。
卫初晗没有上前一步,而是就站在门口,冷冷地打量着对面的妇人,“我该叫你什么?沈家五夫人?还是……娘?”
五夫人垂着眼皮,“我不是你娘。”
卫初晗微笑,“是么?你看你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你敢说你不是吗?”
“我不是你娘。”五夫人再次重复了一遍。
卫初晗目有隐怒之意,声音更冷了,“我听说你是借了我姨母的身份,才重新嫁的人。不光重新嫁了人,我还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你现在不肯认我,莫不是怕我破坏你现在的生活,冲出去喊你是我娘?不光毁了你,也毁了你的儿子,连沈家声誉,也要因此受损。”
五夫人低着眼。
卫初晗静静说,“你放心,我不会去大喊你是谁的。我不会认你的。”
她看到对面的五夫人,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
卫初晗唇角带丝笑,“你不认我,我也不会去认你。你不想要我这个女儿,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母亲。你如今的生活,我根本不想管,我根本不在意。曾经的关系,让我都不知道该对你如何。便是多硬的心肠,能让我对你出手呢?我做不出来。”
她的眼睛看着对方,“你做的出来。我却做不出来。我没有你心狠。没有你们心狠。”
五夫人的睫毛,颤了颤。
卫初晗唇角噙笑,“我今日来,只是想与你说个清楚,做个了断,把我们的关系一刀两断。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当你在邺京欢天喜地嫁人的时候,我和父亲,都经历了些什么。我想,从不会有人跟你说这些的。你生性凉薄,也不喜欢我们父女,自然不会去打听这些。”
“可是作为曾经的女儿,我却想让您清楚。”
她看到五夫人的眼睛,轻微的,抬了抬。眼中各种复杂神情流转,嘴巴轻轻哆嗦了两下,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卫初晗就用一种平静如水的声音,将事情从离开卫家讲起。
她讲自己与刘洛的毁约,讲自己与父亲一路上的逃亡,也讲他们找到了妹妹卫初晴,之后又是如何磨难,父亲如何死,自己如何死……再是在湖中十年,自己何等的煎熬害怕。又讲卫初晴如何毁掉刘洛,顾千江如何报复卫初晴,自己如何醒来,再如何杀了卫初晴。一个又一个的人死,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良心煎熬……
卫初晗竟是没有打什么折磨,从头到尾,清楚明白的,说与对方听。她那冷漠平静的声音,无起伏的语调,却让对方的脸渐渐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