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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是个年轻男子,被人摆成合十安息的姿势,交叠的双手下压着一支拂尘,一身雪白的道袍,下半张脸的轮廓俊秀文雅,面容苍白,唇色浅淡,上半张脸,却被一条五指宽的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绷带下原本是眼珠的地方却看不到应有的起伏,而是空空地塌了下去。那里根本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空洞。
    那名少女听到他们打开了棺材,摸摸索索靠了过来,把手伸进棺材里一阵乱摸,摸到这具尸体的面容,跺了跺脚,两行眼泪从瞎了的眼睛里流出。
    不需要任何言语和手势来告知,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具被孤零零地放置在一座孤零零的义庄里的尸体,才是真正的晓星尘。
    阴魂的眼泪,是无法滴落的。那名少女默默流了一阵泪,忽然咬牙切齿地起身,对他们“啊啊”、“啊啊”的,又急又怒,极度渴望倾诉的模样。蓝思追道:“还需要再问灵吗?”
    魏无羡道:“不必。我们未必能问出她想要我们问的问题,而且我觉得她的回答会很复杂,很费解。有大量不常用词汇。”
    虽然他并没有说“怕你应付不来”,但蓝思追还是略感惭愧,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回去之后,我还得勤加修习《问灵》才是。一定要做到像含光君那样,倒弹如流,即问即答,随解随得。”蓝景仪道:“那怎么办呢?”
    魏无羡道:“共情吧。”
    各大家族都有自己擅长的从怨灵身上获取情报、搜集资料的方法。共情,则是魏无羡创的。其实并没有其他家那么高深。他这个法子谁都可以用,那就是,直接请怨灵上他的身,共情者则侵入怨灵的魂,以己之身为媒介,闻之所闻,观之所观,感之所感。若怨灵情绪格外强烈,还会受到悲伤、愤怒、狂喜等情绪的波及,故称之为“共情”。
    可以说,这是所有的法门里最直接、最简便快捷、也最有效的一种。当然,更是最危险的一种。对于怨灵上身,所有人都是恐避之而不及,共情却要求主动来请,稍不注意,便会自食其果,玩火自焚。一旦怨灵反悔或趁虚而入,伺机反扑,最轻的下场也是被夺舍。
    金凌抗议道:“太危险了!这种邪术,没一个……”魏无羡打断道:“好啦没时间了。都站好吧,赶紧的,做完了还要回去找含光君呢。金凌,你做监督者。”
    监督者是共情仪式里必不可少的角色。为防止共情者陷入怨灵的情绪里无法自拔,需要与监督者约定一个暗号,这个暗号最好是一句话,或者共情者非常熟悉的声音,监督者随时监视,一旦觉察情况有变,立刻行动,将共情者拉出来。金凌指自己道:“我?你让本……你让我监督你干这种事?”
    蓝思追道:“金公子不做的话,我来吧。”
    魏无羡道:“金凌,你带了江家的银铃没有?”
    银铃是云梦江氏的一样标志性佩饰,金凌从小被两家养大,一阵儿住兰陵金氏的金麟台,一阵儿住云梦江氏的莲花坞,两家的东西都带着。他神色复杂地把手伸进乾坤袖里,掏出了一枚古朴的小铃铛,银色的铃身上雕刻着江氏的家纹:九瓣莲。
    魏无羡把它拿给蓝思追,道:“江家的银铃有定神清明之效,就用这个做暗号。”
    金凌伸手夺回铃铛,道:“还是我来!”
    蓝景仪哼哼道:“一会儿不愿意,一会儿又愿意了,忽晴忽阴,小姐脾气。”
    魏无羡对那少女道:“你可以进来了。”
    那名少女擦了擦眼睛和脸,往他身上一撞,魂魄整个儿的撞了进去。魏无羡顺着棺木,慢慢地滑了下来,众少年七手八脚拖了一堆稻草过来给他垫着坐,金凌紧紧捏着那枚铃铛,不知在想什么。
    那少女刚刚撞进来时,魏无羡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姑娘是个瞎子,我跟她共情,到时候我岂不是也成了瞎子,看不到东西?这可大打折扣了。算了,能听也差不多。”
    一阵天旋地转,原本轻飘飘的魂魄仿佛落到了实地上。那少女一睁眼,魏无羡也跟着她睁眼了,岂料,眼前却是清晰明朗的一片青山绿水。竟然看得见!
    想来,这名少女记忆中的这个时候还没有瞎。
    魏无羡已经进入倾入她的魂魄,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她记忆中感情最强烈、最想倾诉于他人的几个片段,安静看着,感之所感即可。此时,两人的一切感官通用,那少女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她的嘴巴就是他的嘴巴。
    这少女似乎坐在一条小溪边,对水梳妆。虽然衣衫破烂,但基本的干净还是要的。她用脚尖打着节拍,一边哼着一支小曲,一边挽头发。魏无羡感觉一根细细的木簪在头发里戳来戳去。忽然,她一低头,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
    魏无羡在她的魂魄里,也随之低头,看到了此刻他的模样。溪水倒映出了一个瓜子脸蛋、下巴尖尖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的眼睛里没有瞳仁,是一片空洞的白色。
    魏无羡心道:“难道这个时候她已经瞎了?可是我现在分明看得见。共情之时,无感和怨灵都是相通的。”
    那少女挽好了头发,拍拍屁股一跃而起,拿起脚边的竹竿,蹦蹦跳跳地沿路行走。她边走边甩着那只竹竿,打头顶枝叶、挑足边石头,吓草里蚱蜢,片刻不停。前方远远有几个人走来,她立即不跳了,规规矩矩拿着那根竹竿,敲敲打打点着地面,慢吞吞地往前走,很小心谨慎的模样。过来的几个村女见状,都给她让开道路,交头接耳。这少女忙不迭点头道:“谢谢,谢谢。”
    一名村女似乎看得心生怜悯,掀开篮子上盖的白布,拿出一个热乎乎的馒头递给她:“小妹,你小心点。你饿不饿?这个你拿着吃。”
    这少女“啊”了一声,感激地道:“这怎么好意思,我、我……”
    那村女把馒头塞到她手里,道:“你拿着!”
    她便拿着了:“阿箐谢谢姐姐!”
    原来这少女名字叫阿箐。
    告别那几名村女,阿箐三两下吃完了馒头,又开始一蹦三尺高。魏无羡在她身体里跟着蹦,蹦得头晕目眩,心道:“这姑娘真能野啊?我明白了,原来她是装瞎。这双白瞳多半是天生的,虽然看着像是个瞎子,但其实能看得见,她就利用这个装瞎子骗人,博取同情。”她一个孤身流浪的小女孩子,多半是父母都不在了,装装瞎子,别人以为她看不到,自然放松警惕,但其实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随机应变,倒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法子。
    但是阿箐的魂魄,又的确是瞎了的,说明她生前已经看不见了。那到底是怎么从真瞎变成假瞎的?
    比如,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阿箐在没人的地方就一路蹦,有人的地方就畏畏缩缩装瞎子,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处市集。
    在人多的地方,她自然又要大显身手,把式做足,装得风生水起。一根竹竿敲敲点点,慢慢吞吞地在人流里走动。忽然,她朝一个衣着鲜贵的中年男人一头撞去,状似大惊大恐,连连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不到,对不住!”
    哪里看不到,她根本是直冲这男人来的!
    那男人被人撞了,暴躁地转过头,似乎想破口大骂。但一看是个瞎子,还是个有点漂亮的小姑娘,若是当街扇她一耳光,必然要被人指责,只得骂了一句:“走路给我小心点!”
    阿箐连连道歉,那男人临走了还不甘心,右手不老实地在阿箐臀部上狠狠拧了一把。这一下等于是拧到魏无羡身上,感同身受,拧得他心里刹那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只想一掌把这男人拍穿入地。
    阿箐缩成一团不动,好像很害怕,但等那男人走远,她敲敲点点走进一条隐蔽的小巷,立刻“呸”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倒出钱数了数,又“呸”了一记,道:“臭男人,都这幅德性,穿得人模狗样,身上没几个钱,掐着晃都晃不出一个响。”
    魏无羡哭笑不得。阿箐才十几岁,估计现在十五岁都没到,骂起人来却顺溜得很,扒人钱袋更顺手。他心想:“你要是扒到我,肯定不会这么骂了。当年我也曾经很有钱过啊。”
    他还在感慨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穷光蛋,阿箐已经找到了下一个目标,装着瞎子出了巷子,走了一段路,故技重施,“哎呀”地撞到了一个白衣道人身上,又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不见,对不住!”
    连词都不换一下啊,小美人!
    那道人被她撞得一晃,回过头,先把她扶稳,道:“我没事,姑娘你也看不见吗?”
    这人十分年轻,道袍朴素洁净,背上缚着一把以白布裹缠的长剑,下半张脸很是清俊,虽然略显消瘦。上半张脸,则缠着一条五指宽的绷带,绷带下隐隐透出一些血色来。
    ☆、第39章 草木第八7
    阿箐似乎呆了一下,这才道:“是、是啊!”
    晓星尘道:“那你慢些,不要走这么快。再撞到人就不好了。”
    他只字不提自己也看不见,牵着阿箐的手,把她引到了路边,道:“这边走。人比较少。”
    他的言语动作,都温柔又小心,阿箐的手伸出去又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腰间的钱袋飞速捞走了,道:“阿箐谢谢哥哥!”
    晓星尘道:“不是哥哥,是道长。”
    阿箐眨眼道:“是道长也是哥哥呀。”
    晓星尘笑道:“既然叫我一声哥哥,那就把哥哥的钱袋还回来吧。”
    阿箐这种市井混混儿手脚就算再快十倍,也瞒不了修仙之人的五感。她一听不好,持杖拔腿狂奔,没跑两步就被晓星尘单手擒住后领,提了回来:“说过不要跑这么快,再撞到人怎么办?”
    阿箐又扭又挣,嘴唇一动,上齿咬住了下唇,魏无羡心道:“不好,她要喊‘非礼’了!”。正在这时,街角匆匆拐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一见阿箐,眼睛一亮,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小贱人,逮着你了,把我的钱还过来!”
    骂着不解气,挥手一巴掌就朝她脸上扇来,吓得阿箐连忙缩脖子闭眼。岂知,这一耳光没落到她面颊上,被人半路截住了。
    晓星尘道:“阁下稍安勿躁。这样对一个小姑娘,不太好吧。”
    阿箐偷偷张开眼瞄了瞄,那中年男子明显使了大劲儿,手掌被晓星尘看似轻巧地托着,却不能再前进半分,心中犯怵,嘴硬道:“你这半路杀出来的瞎子,枉作什么英雄好汉!这小野贱人是你相好啊?你可知她是个贼!她扒我的钱袋,你护着她,你也是贼!”
    晓星尘一手抓着他,一手擒着阿箐,回头道:“把钱还给人家。”
    阿箐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一点小钱递了过去。晓星尘放开那中年男子,他低头数了数,没少,瞅瞅这瞎子,知道不好对付,只得讪讪走了。晓星尘道:“你胆子太大了。看不见,竟然还敢偷东西。”
    阿箐一蹦三尺高:“他摸我!掐我屁股,掐得可疼了,我收他点钱怎么了。那么大一个袋子就装了那么点,也好意思凶巴巴地要打人,穷縗鬼!”
    魏无羡心想:“分明是你先撞过去要下手的,倒变成他不对在先了。好一手偷梁换柱。”
    晓星尘摇摇头,道:“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该去招惹了。若是今天没人在场,一耳光可解决不了这件事。小姑娘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转身往另一方向走去。魏无羡心道:“没要回自己的钱袋呢。我这个师叔,也是位怜香惜玉之人。”
    阿箐捏着她偷来的那只小钱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把它塞进怀里,敲着竹竿追了上去,一头扎到晓星尘背上。晓星尘只得又扶住她,道:“还有什么事?”
    阿箐道:“你的钱袋还在我这里呢!”
    晓星尘道:“送给你了。钱也不多。花完之前都别去偷了。”
    阿箐道:“刚才听那个臭縗鬼骂人,原来你也是瞎子啊?”
    听到后半句,晓星尘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
    天真无忌的童言,最是能致命。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而正是因为他们不懂,所以伤人心才往往最直接。
    晓星尘缠眼的绷带下,一缕血色越晕越浓,几乎透布而出。他举手虚掩其上,手臂微微发颤。挖眼之痛和挖眼之伤,不是那么容易就痊愈的。
    阿箐喜滋滋地道:“那我跟着你吧!”
    晓星尘勉强笑了笑:“跟着我做什么?你要做女冠么?”
    阿箐道:“你是大瞎子,我是小瞎子,咱们一起走,刚好有个照应。我没爹没娘没地方可去,跟谁走不是走,往哪儿走不是走?”她十分聪明,生怕晓星尘不答应,看准了他是个好人,又威胁道:“你要是不带上我,不答应我,我花钱很快的,一下子就花光了,到时候又要去偷去骗,被人打老大耳刮子,打得找不着东南西北,多可怜呀。”
    晓星尘笑道:“你这么鬼灵精怪,只有你把人骗得找不着东南西北,谁能打得你找不着东南西北?”
    一阵看下来,魏无羡发现了一个神奇之处。
    有了晓星尘本尊作为对比,他发现,薛洋扮演的冒牌货,真真是神似!除了相貌,一切细节都活灵活现,说是当时的薛洋被晓星尘夺舍上身了,他也能相信。
    阿箐又缠又赖,又装瞎装可怜,一路巴着他。晓星尘说过好几次跟着他很危险,阿箐就是不听,连晓星尘经过一个村庄去除了一头多年成精的老黄牛也没吓走她,仍是一口一个道长,牛皮糖一样地黏在他周身附近一丈之地。跟着跟着,也许是看阿箐聪明喜人,胆子大,不碍事,又是个看不见的小姑娘,孤苦无依,晓星尘便默许她跟在身边了。
    魏无羡本以为晓星尘应该有个目的地,可几段记忆跳过,根据当地的风土和口音判断,他们所到之地根本连不成一条线路,杂乱无章。不像是冲什么地方去,更像是在夜猎,听到哪个地方有作祟异事便前往解决。他心道:“也许是栎阳常氏一案给了他太大打击,从此不想再混迹于仙门世家中,但又放不下心中抱负,这才选择流浪夜猎,能做一件是一件。”
    这时,晓星尘和阿箐正走在一条平坦的长路上,道路两旁有齐腰高的杂草。忽然,阿箐“啊”了一声。晓星尘立刻问道:“怎么了?”
    阿箐道:“哎哟,没什么,脚崴了一下。”
    魏无羡看得清楚,她叫根本不是因为脚崴了,她走得好好的,若不是要在晓星尘面前装瞎子,好让他没法赶自己走,她跳一步能飞上天。阿箐惊叫,是因为她刚才随眼一扫,看到了一个黑色人影,躺在丛生的杂草里。
    虽然不知是死是活,但大抵是觉得死活都很麻烦,阿箐明显不欲让晓星尘发现这个人,催促道:“走吧走吧,到前面个什么城去歇脚,我累死啦!”
    晓星尘道:“你不是脚崴了?要不要我背你。”
    阿箐喜出望外,竹竿打得砰砰响:“要要要!”晓星尘笑着背转向她,单膝跪地。阿箐正要扑上来,忽然,晓星尘按住她,站起身,凝神道:“有血腥气。”
    此刻,阿箐的鼻子里也闻到了若有若无的一股淡淡血腥味道,但夜风吹拂,时弱时现。她装糊涂道:“有吗?我怎么没闻到?是这附近哪里人家在杀猪宰羊吧?”
    话音刚落,就像天要和她作对一般,草丛里那个人咳了一声。
    虽然是极其微弱的一声,但逃不过晓星尘的耳目,他立刻辨出了方向,踏入草丛,在那人身边蹲了下来。
    阿箐见还是被他发现了,跺了跺脚,装着一路摸索过去,道:“怎么啦?”
    晓星尘在给那人把脉,道:“有个人躺在这里。”
    阿箐道:“怪不得这么大血腥味。他是不是死了呀?我们要不要挖个坑把他埋了?”
    死人当然比活人的麻烦少一点,所以阿箐迫不及待地盼着这个人死了。晓星尘道:“还没死呢,只是受了很重的伤。”
    略一思索,他轻手轻脚地把地上那人背了起来。
    阿箐见原本是自己的位置被一个浑身血污的臭男人占了,说好的背她进城也黄了,撅起了嘴,竹竿在地上猛戳几个深洞。但她知道这个人晓星尘是非救不可的,不好抱怨。两人回到路上,沿着道继续走。越走魏无羡越是觉得熟悉,忽然想起:“这不是我和蓝湛来义城时经过的那条路吗?只是这个时候路面还没有被杂草覆盖。”
    果然,道路尽头,义城巍巍地耸立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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