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身子往汤池里缩了缩,道:“学生不习惯与大人赤、裸相对,可否请大人先行回避?”
“男子汉大丈夫竟也如此矫揉?”聂然轻笑一声,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扭头时看到的是他的背影,在月光下一如既往的怡然清冷,他在不远方停下步伐,撩袍坐在一块青石上,静静遥视远方。
我忙从温泉池爬起来,顾不上擦身子,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里衣,一直注意着他的方向,待到我系好外赏衣带配好发冠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聂然由始至终没有回头的意思。我想他对于一个半夜偷溜出来泡温泉的监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道:“司业大人,若无他事,学生先行告退。”
聂然嗯了一声,算是既往不咎了。
我的脑子一片混沌,不敢多留,可却在离开的那一刻,听到了箫声悠悠传来。
我浑身一僵,鬼使神差的回转过身,看到了清明月光下的他的侧脸,像一幅水墨画卷,素淡静雅,他手中执着的那支箫正是我送给他的玉箫,劣玉漏箫,他奏的那首曲正是他赠给我的曲子,煦风和月。
半年多前的那个早上,夏阳侯的家仆上门来找他,他赶走了他们却回头看到了默默流泪的我。
那晚,我们坐在陈家村的大槐树下,我听他奏这首歌给我听,我问:“为什么管这首曲叫煦风和月?有点像我们的名字,又不一样。”
他勾了勾我的鼻尖,笑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给我自己取名为煦方,给你叫和风么?”
我想了想摇头道,“还是听你说吧。”
他微微一笑,笑的怅惘:“我刚来陈家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山那边看日出,看日落。我常常猜测过往的各种可能性,茫然于今后何去何从,我不知我的煦日在何方,所以,我希望这个名字能够带我找到答案。后来,我遇到了你。你很麻烦,失忆失的乱七八糟,又娇气又任性,我救你是因恻隐之心,几番暗示你离开,可你偏偏感觉不到,真是让我有苦难言。”
听到这里我不悦的瞪了他一眼,他道:“直到有一天,我打猎回来发现你不在房里,这才惊慌失措的四处找你,我才发觉我是那么紧张你。你的病很奇怪,今天的事睡了一觉明天又忘,如此怎可独自往外跑呢?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坐在河边一声不吭,我陪了你许久,你才笑着说‘我是不是你的包袱,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你虽然嘴角在笑,眼里全是泪。”
我静静道:“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是啊,你怎么会记得呢?就算前一日我对你的态度欠妥,一夜过后你怎还记得?”煦方眼中泛着光,“那时我才知道,你虽然失忆,心却是那么敏感脆弱,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你都记在心里,你嘴里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你嚷嚷着要吃好喝好住好不过是想试试看我重视不重视你……我很难过,我很后悔自己怎么可以那样对你。后来我带你回家,在月光下我对你许下了承诺,你在哪我就在哪,和煦和煦,煦跟着和,风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你叫和风,我是煦方。”
我问,“煦风和月,煦方与和风在月光下的承诺,是这个意思么?”
煦方点了点头,我抹了抹眼泪说:“可是这是煦方与和风的承诺,不是聂然的。”
“我可以不要当聂然么?我比较喜欢当煦方。”煦方回头笑了笑,“其实那日,我想起了所有,忽然间才发现,我之前的人生或许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我很庆幸老天让我经历了磨难让我失忆让我遇上你,虽然不知道将来还会遇到阻碍,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度过那些难关,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要想到今后能够和你在一起,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想……”我望着煦方,“就算有一天我老的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饱哪里都去不了,连外孙和曾孙都分不清,但我都不会忘记你今天说过的话,时时想起,用来微笑。”
聂然的箫声奏到一半就停下来了。
停在当日在竹林里,我唱他吹,我停下他停下的地方。
他试图继续吹奏,试了几个音却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只得重新开始。
我再次茫然起来。
他是真的失忆了么?因为想不起过去,所以才无法把这首曲子吹得完整,只能停留在那时。还是……想起了那日情形,再也吹奏不下去了?他这种时候在这儿吹曲子,是为什么?
我呆呆的站着望着想着,整个魂飞到九霄云外,等到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聂然已然回头,张口结舌的望着我。
我们保持了一段距离相视,他没有上前我也没有后退。
我以为我会不顾一切转身就跑,可我迈不开脚步。今夜的月色如此明丽,我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脸,我于他而言,亦然。
幽寂的山林,他那般清淡的迎风而立,表情是如此不可置信,想近前又不敢近前的样子,“你……还活着?”
我应该如何回答?该冷漠还是嘲讽,是答我不认识你,我只是个长得和你朋友很像的人?还是我大难不死,你失望了么?
我听到我的声音道:“嗯。被大水冲走后让人救了,真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
聂然走上前两步又停住,仿佛我真是什么鬼魅会吞了他似的,“你……为何会再此……”
我道:“我辗转来到京城,遇见了故人,他带我来国子监玩,就女扮男装了。今夜再此,只是一个巧合。”
聂然怔怔颔首,“你……”你了半天没下文。
我笑了笑,“你还恨我么?”
他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时候,我带着赵嫣然跳河……”
“我知道。”聂然的目光望进我眼中,“你是为了救我才挡的箭,为了救嫣然才跳的河……”
“是赵嫣然告诉你的么,她真是个好女孩。”我笑了笑,“我还一直误会她,以为她会什么都不说,如今误会解开了,我也没死,你也不必内疚,大家都平安无事,挺好的。”
聂然静静地站着,默然了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我呼了一口气,“天都这么晚了,先回去吧。”
“和风姑娘。”
我再次驻足。
“我应该这么叫你对么?”聂然道:“嫣然同我说起,我失忆的那两年,整整一年都是与你在一起的。”
我闭紧眼,努力不让眼泪有流出来的机会,但是泪珠还是很不争气的从眼缝钻出,滴落。
聂然平静地道:“嫣然说那时我带着你到绥阳,回府求我爹解除与赵家的婚约,但我爹不许,把我锁在房内。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我爹不说,我也不记得了……”
我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聂然沉着声道:“对不起,那时我没能信你。出事以后我一直都有派人寻你,我还以为你……”
“其实……”我涩着嗓子艰难地道,“那不是你的错。你大病醒来自当相信你的亲人和你的青梅竹马,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还劫持了你的未婚妻,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那么做……有时候道理摆在那里,就算情感上接受不了,也不得不认。”
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开怀一些,“又不是什么传奇话本里写的,失去记忆心还会惦记,我自己也把过去给忘了,什么感情啊也半点感受不到啊……所以你真的不必如此……”我瞥见了他手上的玉箫,噤下声,他顺着我的眼神低头看去,眉目中闪过一丝柔和的神色,“这是你遗落的玉箫,那日你要我吹奏一曲‘煦风和月’,当真是首很好的曲子,听起来恰如煦日风月,我一直在想这首曲后面该如何吹奏……”
我突然道:“这是你写的曲子。”
聂然困惑的蹙起眉,随即闪过一丝清明,欲言又止,“过去的事,我委实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有些迟钝的点了点头,今夜我一直在点头,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我自己,“因为那时候你写这首曲子时对我说过,煦风和月就是煦方和……”
“和风姑娘。”聂然打断我的话,缓缓地道,“那之后我看过许多郎中甚至名医,他们都说我脑中没有淤血身上没有中毒迹象,忽然失去那段记忆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只怕终此一身再也无法记起……”
我怔怔回转过头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重复,“再也……想不起来了?”
聂然把玉箫交回到我手中,温和地道:“我知道,那些回忆于姑娘而言很是深刻,然则事情既已过去,往事不可回,深陷其中不论对谁都不是好事,聂某希望姑娘也能随我一般忘却,对姑娘,对聂某,都是件好事,不是么?”
心痛,出乎意料地痛,竟连呼吸都在痛,我接过玉箫,笑道:“放心,我不会再纠缠司业大人,或许一直都是我错了,你是你,他是他,从大人您醒来起的那一刻,煦方就已经消失了。”我握住玉箫,“但是,我不会忘掉那段回忆,记住那些回忆是我和煦方的承诺,和聂公子没有关系,不是么?”
聂然有些意外的看着我,“既然姑娘这么想,在下也没有什么好说了。”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想我整颗心没有一刻比现在还要平静,“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煦方走的那么突然,我没来得及和他道别一声。聂公子,如若你不介意,可以闭上眼暂时安静一下,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么?”
聂然困惑的眨了眨眼,但他没有多问,依言垂下眸,安静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抹掉更多的眼泪,让自己平静的端详这张面孔,这样柔和的线条,也是属于煦方的。我轻轻的伸出手,隔着空气描绘了一遍,回忆过往的每一个画面,还有那句“和煦和煦,煦跟着和,风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
我真是笨蛋。
那样的煦方,会哭会笑,会脸红会恼怒会紧张的一身汗会害怕的发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个人假扮出来的?
说到底,我只是不愿意相信,那样美好的煦方,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可是,犹如天上的繁星转瞬即逝,我只要记住那一刻的美好,也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不是么?
煦方,再见。
“好了。”我退后一步道:“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聂然睁开眼,“姑娘此言差矣,若是姑娘有什么需要,聂然若能帮还是会尽量帮……”
“司业大人,我想,你是太小瞧我了,我和风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我朗声一笑,“不过,对着你也许还是没有那么大的肚量。他日若在别处相见,不必太过惊讶,正如你所说,这些拉拉杂杂的纠葛你千千万万要忘掉才好。”
“好。“聂然苦涩的勾了勾唇角,“夜已深,不如由我送姑娘下山。”
“不必了。”我又退了两步,拱手,“司业大人就先回去吧,我自己没有问题。”
聂然还待说些什么,我又道:“这种时候还是分开界限好。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了。”
“那你小心照顾好自己。”聂然不可察觉的一叹,默默的转过身往前走去,一步一步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摩挲着玉箫,可惜我不会吹奏,不然可以最后再听一次煦风和月,作为最后的道别。
我抬起手,意欲将玉箫掷到山崖下。
“啪嗒”一声。
我悚然一惊,嗯,自然不是玉箫跌落的声音,再说,声音是发自后方。我转头望去,从丛林中走开一道黑影。
我厉声道:“谁?”
“是我。”那道黑影往前,变成一道明亮的身影,“抱歉,我确非故意偷听你们的谈话的,公主。”
第二十章
卫清衡出现时我舒了一口气。
虽说他堂堂国子监祭酒半夜不眠在此冒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不过鉴于此前已经出现过国子监司业和监国公主,也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我说:“卫先生莫不是也是来泡温泉的?”
卫清衡笑道:“今夜是跟在聂司业后来的。”
我蹙眉:“你查他?”
卫清衡坦然道:“毕竟是聂侯爷的世子。这是太子殿下的嘱咐。”
我听到太子二字心中膈应了一下,揉揉额角说:“今晚的事你回去别和太子谈起便是了。”
卫清衡道:“嗯。”
见他答得爽快笑的释怀,我犹疑道:“你怎么不问我和聂然之间为何如此……”有些词不达意,“总之你什么也不问,我反倒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了。”
卫清衡拢了袍襟,“因为……”抬头浅笑,“与我无关啊。”
我:“……”
卫清衡看看天色,颇有些睡意惺忪将我一扫,“现在公主是要随我回去还是独自留下……或是公主有苦想诉的?”
我问道:“我可以信任你么?”
卫清衡瞄了我一眼,也撩开衣袍坐下,不再说那些花哨词,斩钉截铁地道:“可以。”
既然,卫清衡已听到了我和聂然的对话,与其什么都不说让他心存疑虑,不妨统统告之换取信任,若是好人自是好,若亦是心怀他想也可消除他的戒心。
这只不过是我转瞬即逝的那么一算,然而当静下心说这个故事时,我才发觉卫清衡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比如他不会一惊一乍,即便我说出我失忆这件事;再比如说起聂然和风的那段日子,他也只微微颔首,没有追问,没有让我说出更多难以启齿的话语。唯一当我提起中箭跳崖那段时他才转头认真的问我现在身上可还有不妥之处,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
我以为卫清衡会发表一些安慰性质的感想,哪料他道:“公主您的人生经历委实丰富多姿,这故事真有几分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