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出去。”许贤妃打断了她的话。
殷染眉梢一挑,“什么?”
许贤妃直视着她:“你想让河南诸路发兵,那不是太上皇能做到的。那些人只听陈留王的。”
殷染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碰上了钟北里的胸膛。她不由得站直了,始终冷静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就是现在……晚一刻都不行!只要陈留王活着,太上皇就能救他!让——让淮阳王监国,让洛阳发援兵去陕州!”
许贤妃却好像全没听见,只道:“你们先回去,我来劝他。”
殷染几乎是立刻就露出了绝不相信的表情。
许贤妃冷笑一声,“你只能信我,因为他现在只听我的。他若实在不清醒了,我也不是没做过矫诏的事情。”
殷染的脸色苍白,目光在小七、段臻和许贤妃之间徘徊不定,突然,转身就走。
钟北里和樊太医立刻跟了出去。
帘帷飘起复落下,寝殿中归于死寂——偌大的承香殿仿佛就此成了一个玻璃罩子,罩子里的人明明听见外面寻找小皇帝的杂乱呼喊,自己却一点声息都发不出来了。
段臻看着床上的孩子,呆呆的,眼睛里的水已干涸,而后自那皴裂的眼神底里,涌出了血丝来。
他两手抱着太阳穴,突然低抑着叫出了一声!
许临漪连忙上前抱住他的头,道:“没事的,没事的,小七是被人害了……我们会给他报仇的!”
她胸前的衣襟濡湿了一片,男人在她的怀里,哭成了一个孩子。
“我对不起天下人……”段臻说,“我今日才明白,我对不起天下人……每一个人!每一个人!”
许临漪道:“不会的,还可以补救的!”她捧起他的头来,伸袖给他拭泪,哽咽着道,“现在就去拟旨,不要让高仲甫抢先!让二郎监国,派兵去将五郎救回来!”
“五郎……”段臻双目失神地喃喃,“五郎出事了,是不是?”
许临漪点点头,道:“五郎被困陕州,刚才那人不是说了吗?只要你一道诏书……”
段臻转过脸去看着床上的小七。许久,许久,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小七的小手,那眼神中的脆弱空茫令许临漪不忍再看。
“五郎……”段臻的声音很轻,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还来得及吗?”
***
殷染走出承香殿,又不敢走远,只在台阶底下徘徊。钟北里跟出来,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就往外走。
“做什么!”殷染猝不及防地被他拖了好几步,急急地道,“我要等着,等太上皇下诏——”
“来不及了!”钟北里当即打断了她,殷染愕然道:“什么?什么来不及了?是不是高仲甫——”
“娘子!”不远处奔过来一个人,神色匆忙中还有一分决然,殷染一看就呆了:“刘垂文?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留在十六宅——”
“不好了,娘子!”刘垂文拼命压低了声音,可一片混乱之中,那几个字还是像刀子一样扎入了殷染的耳朵:“陕州失守了!”
(二)
陕州一旦失守,王师一溃千里。
颜粲护着陈留王的马车趁夜从乱军中逃出时,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惨白的,无情的,光芒暗弱的月亮。
颜粲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征途上了。
陕州城坚持了二十日,段云琅就昏迷了二十日。直至今日,陕州城终被攻破,颜粲不得不将他装上了马车蒙混逃跑——
没有了尊严,没有了底气,原本宣称要死守到底的,却因为那两道刀伤,不得不做了逃兵。
颜粲想五殿下一定会恨死自己的吧,可是他没有法子啊。
钱守静都跑了,难道他们还要在城中坐以待毙?
叛军占了陕州也不会停留多久,而会直扑潼关而去——潼关,那是通往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即算是死,也让他死在潼关吧!
***
初三的月亮纤细苍白,危危地悬挂在夜空的一角,好像伊人忧郁地低低压下的眉弯。忽而有大风刮过,乌云移来遮住了月亮,天地刹时间漆黑下来,却反而映衬出那巍峨高耸的含元、宣政数殿的琉璃瓦顶上璀璨的反光。
风愈刮愈急,宛如从冰水里提出来的刀子。
而殷染听见刘垂文同自己说“陕州失守了”,就好像那把刀子突然劈裂了自己的心脏,搏动骤止,鲜血迸流,她朝刘垂文望了过来,后者心中便是一个咯噔。
大风吹彻的夜,没有表情的、濒临崩溃的女人的脸。
“殷娘子,”刘垂文低声道,“殿下吩咐过了,让我带您马上离开长安……”
一旁钟北里沉稳地接话:“可以先去我那儿避一避,眼下只怕城门也是一片混乱。”
“总不能等叛军当真打到潼关吧?那可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了。”刘垂文忙不迭地道。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到后来却全成了模糊的回响弥散在半空之中,她渐渐地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脚步好像不是自己的,却硬往前拖着走了几步。
“你去哪里?”钟北里喊出了声,又来拉她,却被她突然使力甩脱了。
“我不走。”她说,嗓子像是从那刀刃上刮过,声音冒着丝丝的寒气。
刘垂文为难地道:“我阿耶在外边接应着,殷娘子,剩下的事交给太上皇就好……”他心中也堵得慌,哽咽了半晌才道,“若是殿下真的……真的回不来了,管他太上皇啊龙靖博啊,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殷染看着他,眼神是空洞的。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阿染,”钟北里道,“你不要这样,事情还没有那么——”
“我不要怎样?”殷染的目光抬了起来,凄寒的夜色下,一片嶙峋的冷光,“我等他,他会回来的。陕州破了还有虢州,虢州破了还有潼关,潼关破了还有长安——我就在长安等他,我哪里也不走。”
平静得骇人的语气,没有一滴泪,也早已止住了颤抖。思路清晰得可怕,甚至还能数出叛军计划行进的路线——钟北里见了这样的殷染,不知为何,一颗心便不断往深渊里下沉去。
“殷娘子!”刘垂文断然喊道,“这都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让我带着您走!”
“他不信我!”殷染嘶声反击,踉跄了两步,突然一把推开了他,便往西边跑去!
“阿染!”钟北里欲追过去,却又回头对刘垂文道,“你去找刘枢密!”
“钟侍卫,”刘垂文的表情却也满溢绝望,“消息是颜粲传过来的。我方才都不敢告诉殷娘子……殿下还没有醒。”
钟北里顿住了。
刘垂文声音一抖,便哭了出来:“快一个月了,殿下还没有醒!”
***
这是报应吧?一定是的!
高高的宫墙,冷冷的夜。四面都是仓皇逃窜的人,小皇帝猝死,太上皇突然出面下诏,刘嗣贞高仲甫一时皆起,脚步声、哭喊声、恐惧的言语和末路的表情,在这铁壁一样的宫闱之中来回奔撞,像无数只绝望的苍蝇,渺小卑微,无路可逃。
殷染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她只是很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最好是埋了,让泥土和海水湮没自己的呼吸,让她再也不要去想那个远方的生死未卜的人。
读过的经文一时间全部涌上了脑海,自己作的业,自己受的报,她刚才险些要下手杀死一个五岁的孩子,而现在,陕州就失守了!
自己其实从来就不该读佛的,不是吗?自己是如此地……如此地卑劣,如此地歹毒,自己和戚冰其实根本没有两样。
所以,上天才要惩罚她失去自己最爱的人,不是吗?
树影从肩侧擦过,一丛丛黑黢黢的宛如暗夜里半睁的鬼眼,冷漠地围观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女人。她坚持了那么久,从五郎离京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她不曾有一句话抬高过声音,不曾露出过一丝一毫脆弱的表情,即使是知道五郎重伤昏迷之后,也只是冷静地计划着如何让太上皇归位罢了——
她一直是那么地理智,因为她知道发疯根本没有用。
既不能让千里之外的五郎醒来,也不能让二十万叛军一夕消失。
可是今夜……今夜,她真的,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啊……
那嘈杂的人语不知何时竟已远去了,她扶着身边的树干,蓦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身子卑微地躬下,五脏六腑好像都被一把锋锐的剪刀铰成了碎片,她捂住口,竟忍不住好一阵干呕。
没有人会看见的,阿染。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抚慰着她: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都无法照到,你若想哭,便流泪吧;你若想死,便举刀吧。
她的身子一点点地软了下去,倚靠着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颓然坐倒,将脸庞埋进了手掌之中,许久,却没有发出一声呜咽。
已经九年了。
九年,他们的生命里不曾容下过比彼此更重要的人。
可是,他们却把这九年的漫漫的时光,都浪费在了什么地方啊?他们互相追逐,互相戏弄,互相刺探,互相依赖,却从来不敢当真地交底。好像害怕一旦将那些话说出了口,自己就再也没有了转身离开的余地。
可到了今日她才发现,如果——如果他当真死了,那么她最后悔的事,便是——她从来不曾告诉他,她爱他。
就算这爱是黑暗而绝望的,就算这爱将永世沉沦于地狱火海,就算这爱满布着伤痕。
那也是爱。
“五郎……”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却听见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宛如柔软地应和着她的歌吟,“我不走……我等你回来,我还有话同你说。”
她终于,放任自己的感情在这无人目睹的地方,放肆地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
武成元年三月初三,陕州城破,幼帝暴崩于承香殿。太上皇诏以淮阳王监国,撤龙武、神武、神威三军副使,前线陈留王加衔羽林大将军,增二路援兵赴潼关驰援国难,奉羽林大将军号令。
☆、第164章
第164章——大逆不道
(一)
段云琅不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做梦的。
在梦境开始之前,他仿佛一直在深水之底沉睡,耳畔听不见一点声音,眼前看不见一丝光亮,所有曾经疼痛过的地方都被妥善地包裹好了,他变成了一具麻木的尸体。
段云琅原本以为自己若当真死了,一定会念着阿染的名字,脑海中只有阿染的脸;他还一直记得阿染的生辰,也不知道自己睡过了没有?她过去的生辰他也不曾好好陪伴过她,他原没料到自己今后都没有机会了。
他想,这样的自己,看起来真是既体面,又苦情,一定能让那个女人后悔一辈子,难受一辈子,这样他在地底下都会开心得笑出声来——
可是真到了这样的时刻,他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人的一生,若是行了太多的路,看了太多的风景,遇见了太多的人,那么难免,在回首往事的时刻,会很难拣选出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确看见了阿染,可阿染却仅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就匆匆离开了。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出现的,也不知道她将要去哪里,一片虚空之中他本想喊她,却又住了口。
她不记得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