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上便只说了邀我一叙,而来送信的人传完了话便离开,都没有说明是何时到隐阁,那岂不是想什么时候去都行?今日天色已晚,本宫也累了,不去,明日再说。”
这句话毕,俞云双转身便向着公主府的后院走去,那洒脱气韵竟似是完全没有将隐阁阁主的邀约放在心上一般。
映雪立在俞云双的身后,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绰约的背影愈行愈远。
饶是映雪鲜少出公主府,却也听说过隐阁阁主的名号。坊间传闻隐阁阁主经纶满腹,有通天之能。若是手中有什么难事无从下手,只要能得他的帮助,便可迎刃而解。而若是那件事连隐阁阁主都没有办法,这世间只怕也无人能解了。
虽然坊间传闻多夸大其词,然而寻常人等想要见隐阁阁主一面,比登天还难。
映雪缓了好半晌,才将自己的嘴慢慢合拢。
虽然以长公主的地位,自然不属于寻常人等那一列,但是这般对待他人求之不得的邀约,是否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俞云双自然不知自己在府中下人们的心中已然被划分到了暴殄天物那一类。她的想法倒是十分简单,时辰已经如此晚了,即便自己不休息不会累,以秦隐那说句话便咳三下的身子骨,怕是也吃不消。
安安稳稳地休息了一整晚之后,俞云双将那信笺拿出来又读了一遍,终于让映雪备好了马车,打算去隐阁逛一圈。
临行之时,俞云双从装着衣物的檀木箱中取出了两件男子的外衫,将它们攥在手中想了想,视线又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澄心堂纸信笺,终是将外衫重新放回去,起身出了府门。
这一回,马车沿着熟悉的街道在凌安城中行进,去的却不是大理寺,而是在一栋以竹木制成的雅致阁楼前停了下来。
俞云双掀开了帷裳下车,一眼便看见了候在隐阁门口的屈易。
见到了俞云双,屈易的剑眉微蹙,如鹰一般锐利的视线将俞云双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似是头一回见到她一般。
俞云双的薄唇勾出一抹惬意笑意,倒也任由他去看,过了半晌之后,才开口对着他道:“屈易公子,好久不见。”
屈易收回了看着俞云双的视线,开口道:“长公主果然如公子所料的那般,到了第二日才来。”
“本宫方才还在思忖,平常每日里从这条街路过去大理寺,都没有见到有人候在隐阁门外。原本还在暗自诧异为何屈公子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想来,应是应了秦隐公子的吩咐在等本宫。”俞云双容色诚挚道,“屈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
屈易轮廓深邃的面上表情一黑,而后道:“不必如此,我昨日按照公子的指示给你送信,最终却将信送到了长公主府上,心中的诧异可比长公主此刻多多了。”
看着眼前屈易的神态,想到昨日映雪口中形容的那个面上神情浸在墨缸里一般的年轻公子,俞云双不禁莞尔一笑。
屈易神色冷冷,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在前方带路。
屈易领着俞云双进了隐阁,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阁楼竹制的地板之上。不知是因为两人皆习武,步履比常人要稳健许多,亦或是因着这小阁建造时的用料与寻常的竹楼不同,两人竟然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俞云双随着屈易在隐阁二楼的一间小房门口停下,在门外轻唤了一声:“公子,长公主来了。”
“嗯。”屋内很快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雅致音色,“请她进来罢。”
屈易转过身来,对着俞云双点了点头,而后自顾自地离开。
俞云双踏入内室,清爽的竹林气息中染着淡淡药香,确实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内室的正中央,一道绣着茂林修竹的十二折绢素屏风将内室与俞云双所站立的位置完完全全隔离开来,让人看不清那屏风后面究竟有什么。
俞云双带着几分考究的目光打量着室内无一不精致的布置,便听到秦隐又开口道:“寒舍鄙陋,还请长公主莫要介意。”
“鄙陋?”俞云双黛眉微挑,“将公子屋内任何一样物事拿到当铺去当了,便是寻常人家一年的花费不止。”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从鼻腔之中划过的低低笑音,宛若潺潺清涧之水,让人的心绪不禁也随着他的情绪舒悦了起来:“听长公主的口吻,竟似是还未将当铺一事忘记。不知我那两件外衫,如今是否也被安置在了当铺之中?”
俞云双口中轻轻“啧”了一声,在置于绢素屏风前的藤椅中落座,悠然道:“秦隐公子虽然料事如神,这回却猜错了。本宫自从殷城回来之后,一直在忙些有的没的,一不留神便将去当铺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现在想来,本宫心中还有些惋惜,若是将那两件外衫拿到当铺去,说它们是秦隐公子的,只怕价格比起寻常的外衫还能再贵上几倍。”
“那我要谢过长公主的手下留情了。”秦隐道,“只是不知长公主今日前来,可将我那两件外衫一道带了来?”
“没带。”俞云双理直气壮道,“公子在信笺之中既然没有提起此事,本宫等着用它换钱,自然是不会过来的。”
秦隐口吻柔和道:“这一句没带,正合我意。”
这回却轮到俞云双的眼眸因为吃惊而微微睁大。她曾想过秦隐的千万种回答,却独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绢素屏风的那一头响起了一阵衣袂摩擦的窸窣声,秦隐似是换了一个姿势,而后开口道:“长公主手上拿着我的外衫,却还是数次路过隐阁而不入。若是真的将外衫还了,以后怕是更不会来了。”
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呼扇了两下,秋水一般的凤眸之中若有涟漪浮现:“我一直不来,是因着每每路过隐阁,门口都空无一人,想着公子还在殷城未归,便没有叨扰。”
说到此处,俞云双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更何况……听闻隐阁阁主可是难见得很,本宫若是要来,自然也要暗地里先思量一番。否则若是来了,阁主却不见本宫,那岂不是要让人白白看了笑话去?”
秦隐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宛若玉石相撞,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狡黠:“别人来隐阁,是有求于我。只是秦隐并无传说中的通天之能,他们来求的解决之道,我若想不出,自然不会见他们。”
俞云双闻言一怔,而秦隐也忍不住笑了,原本清润的音色仿若染上了室内的修竹清香一般,雅致风流:“然而长公主不比别人,长公主是……”
秦隐的话说到此处顿了顿,而后继续道:“长公主是我的客人,这隐阁,自然是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想来多久,便来多久。只要我在,自然没有不见长公主的道理。”
俞云双白皙的下颌微微仰起,笑道:“既是如此,无双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无双最近的名声不好,公子可莫要介意。”
屏风之后传来一声呛咳。那人应是在苦苦压抑,是以声音极低,奈何俞云双的耳力甚好,这声轻咳便被她一丝不落地听到了耳中。
“长公主所说的,可是那克夫的名声?”
“除了这个,还能有哪个……”俞云双说着如此令人气恼之事,眉宇之间却是一派洒脱,“不过不打紧,我又不嫁他们,他们爱传,便由着他们传去罢。”
☆、第15章
绣着茂林修竹的绢素屏风之后,秦隐泛着淡淡琥珀色光泽的眼眸中划过一抹笑意,开口温声道:“那长公主打算何时下嫁与我?”
“什么?”俞云双原本清越的声线险些破了音,随着她的问句一同传来的,是瓷器相撞的叮叮哐哐之声。
那厢俞云双的呼吸急促了一下,而后藤椅在竹制地面上摩擦,发出一阵短促的沙沙声。
秦隐侧耳倾听着,猜测俞云双应是在慌乱之下碰倒了身侧竹制四仙桌上的白釉梅瓶,又眼疾手快地将它接住,才传出了这般大的动静。
“长公主……”秦隐的面上漾起一抹温柔之色,口吻却分外无奈,“虽然这屋中陈设皆无锋利棱角,一般不会受伤,但还是小心些为妙。”
不若秦隐,俞云双关注的重点却没在自己受没受伤上,手忙脚乱地将梅瓶扶稳之后,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将梅瓶倒转过来,看向它的肩部。俞云双果不其然在其上看到了一行墨色古朴的青花楷书——
晏之内府。
前朝晏国的宫廷之物,若是真的被她砸碎了,只怕得要将她公主府内大半的物事当掉,才能赔得起。
“好在没有摔碎。”俞云双口中喃喃,明若秋水的凤眸向着屏风一瞥,没好气道,“本宫说得是克夫的名声,让你莫要在意,你倒是挺会顺杆爬。”
屏风后面传来的浅浅轻笑如屋外的暖阳一般划过耳畔,擦起七分风流三分耳热。
俞云双却没再搭理这人的戏谑,近乎虔诚地双手捧着梅瓶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身旁的四仙桌上,口吻侥幸道:“好在没有碎。秦隐公子若是还想让本宫来隐阁,下次要么将这般贵重的东西收起来,要么莫要再说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否则若是真的碎了什么珍稀古玩,本宫可只负责看热闹,不负责赔。”
秦隐勾了勾唇角:“隐下次定当注意。”
俞云双忍不住松弛了从方才起便一直紧绷着的背脊,靠回到藤椅之中正待松一口气,纤长浓密的睫毛却先呼扇了两下。
眼珠转了转,俞云双带着几分期盼之色望向绢素屏风,目光灼热得仿佛能将屏风烧穿一个洞一般:“不过前些日子你我在通往殷城的路上初遇时,你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如今却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一声不咳,怎么说本宫都不会是一个会克人的罢?”
“嗯?”秦隐的声音朗朗,带着几分似笑非笑,“但我也不是一直都病怏怏的。”
这岂不是在说遇见了我之后,他病情才加重的?俞云双脸上的期冀之色顷刻间垮了下来,神情戚戚。
饶是她不在乎坊间怎么传,可是大婚之夜便死了驸马这样的事,怎么说都让人难以释怀。
“不过……”秦隐顿了顿,清朗柔和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来,“自长公主传出克夫的名声之后,我便帮长公主算了一卦,长公主其实并不是福薄克夫之人,此番只是一劫,日后必有风云际遇,还请长公主定心。”
“你还会算卦?”俞云双愕然道。
自然是不会的。秦隐有些想咳,抬起手来端起面前方桌上的凉茶轻啜了一口,将咳意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而后才笑道:“我是隐阁的阁主。”
一句隐阁阁主,那才是最大的定心丸。
“既然公子都这么说,本宫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俞云双面上的表情也随之开朗了不少,“不过你那日病得那般凶,如今真的大好了?可用本宫从宫中请来太医为你把把脉诊治诊治?”
秦隐放下手中的茶盏,如上好羊脂白玉雕琢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轻触着茶盏的盏沿:“多谢长公主好意,不过我这病已是陈年旧疾,每月总有那么几日时好时坏,倒也不必在意。”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俞云双清亮的凤眸转了转,正要开口再详细问他几句,便听到屋外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公子,到了该服药的时辰了。”
俞云双转过头去,果不其然看到蒙叔手中捧着一个白玉托盘站在门口,托盘之上一左一右放着两个瓷碗,想必是因为秦隐怕苦,提前准备了压苦味的糖水。
两人的视线对上,蒙叔被岁月侵蚀的面上先绽出浓浓和蔼笑意来:“双姑娘,原来你也在这里。”
俞云双从藤椅中起身:“昨日收到了公子的邀约,便来这里看一看。”
“公子前一阵子在殷城养病,刚回凌安城没几日,一直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没想到今日便将姑娘邀过来了。”蒙叔闻言笑觑了一眼屏风后,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在殷城别离得仓促,未来得及问双姑娘家中的情形,老头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双姑娘了。”
俞云双弧线柔和的凤眸之中有隐隐诧异划过,却还是温声回答道:“云双日后有空,定然会常来看蒙叔的。”
“如此甚好。”蒙叔的眸光暖了暖,向着俞云双点了点头,而后径直绕过屏风,隐在了屏风之后。
俞云双重新落座到藤椅上,思忖着方才蒙叔见到自己的神情,竟然与在殷城相遇时一般自然。再回忆起今日见到屈易时他所说的话……
秦隐似是并没有将自己的身份说与隐阁的其他人听。
屏风那面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秦隐宛如金石相撞的声音传来,开口缓缓询问道:“蒙叔,什么时辰了?”
“刚好午时正。”蒙叔答道,“这几日的药都煎得准时,颜姑娘说公子的药拖不得,要每日正时服用。”
“嗯。”秦隐应了一声之后,便又无了声息。又过了半晌之后,他的声音再一次划过俞云双的耳畔,伴随着瓷碗的底部与木质的桌子相触的声音:“苦……”
“一口气喝了便不苦了。”蒙叔的声音带了几分劝哄,“我还特意为公子准备了糖水,里面的雪梨熬了三个时辰,已然化在汤汁里了,尝起来十分甘甜爽口。待到公子服完了药,便可以用它压压嘴里的苦味。”
那厢秦隐却没有答话。
“这可不行。”蒙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几分焦急,而后脚步声响起,竟是蒙叔捧着一个白玉瓷碗从屏风后面退了出来,“先喝完那药汁了再喝糖水,否则待糖水没了,这药公子定然也喝不下了。”
“蒙叔……”秦隐的口吻里透着几缕哀怨,让俞云双都不禁呼扇了两下眼睫。
蒙叔手中捧着瓷碗,面上毫不妥协,视线划过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俞云双,对着屏风那面开口道:“公子,双姑娘还在这里候着呢。”
俞云双清楚地听到秦隐的呼吸一滞,而后是瓷器从木桌上划过的声音传来,片刻之后,重新落下。
秦隐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喟叹出来。
蒙叔眉开眼笑,端着手中的糖水重新走到了屏风之后。
上次在殷城见秦隐时便知道他十分怕苦,如今听到他喝药的模样,俞云双只能慨叹人前那般温润沉稳的隐阁阁主,喝起药来竟也能如此孩子气,果然是人无完人。
正思忖着,蒙叔已然用白玉托盘将空了的两个瓷碗重新端了出来,眼中挂着融融笑意,看着俞云双道:“双姑娘方才说的以后定然会常来隐阁走走这句话,老头子我可是记下了。公子每日辰时、午时与酉时都要喝药,早晨与晚上都不提,双姑娘若是能在午时来这里,老头子便为你们二人每人都准备一碗雪梨糖水。老头子煮的雪梨糖水味道不赖,就连公子那般挑嘴的人,也甚是喜欢。”
这是为了让她来,将她当小孩儿哄了?俞云双哭笑不得。
“蒙叔。”秦隐琅然声音从屏风后响起,口吻有些尴尬。
蒙叔口中连连应着,又对着俞云双眉目慈祥一笑,这才端着托盘缓步离去。
俞云双目送着蒙叔走出厢房,而后正过身来对着秦隐那处,调侃道:“那雪梨糖水,想必味道确实不错,下次赶在午时来隐阁,便也能尝一尝味了。”
秦隐开口,声色有些异样:“若是长公主想尝,其实不必等到每日的午时,我这便唤人为长公主重新做一碗端上来。”
“那倒不必了,本宫既没有服药,也不怕苦。”俞云双继续口吻悠然继续道:“没想到隐阁阁主不仅怕苦,嘴也特别挑。”
秦隐的声音已然恢复平稳,气韵从容道:“也没有特别,便只是五味之中,不喜苦辣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