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家的婚事从来都与政治和阴谋挂钩,即便父皇对母后的一片情深被坊间广传为佳话,后宫中的美人也照样源源不断。
这倒不是在说先帝表里不一,内庭与朝堂相连,先帝这么做,也是为了平衡奉天殿上的滚滚暗流。
是以即便俞云双自幼被当做皇太女来培养,也从未奢求过自己的命运会有多特殊。在她看来,裴钧是良配,只因他出身将门,且两人自幼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若是季正元有一个成器一些的儿子,兴许她当时还会劝父皇将他招为驸马,借此来巩固自己与季派的关系。
联姻是强化自身的手段,而当驸马的人选不能由她所控时,那自然是谁都可以,只要那人看着不碍眼。
“当时你需要一个驸马来暂时压住今上的猜忌,而我又恰在那时对你心存好感。这段三年之约,始于你的迫不得已,成于我的私欲作祟,说来并没有开一个好头。”卓印清的声音舒缓,将她从沉思中惊醒出来,“我知道子嗣对你有多重要,没有子嗣,你现在所谋划的一切便都失了意义。既然这段关系开始的动机便不纯,如今又生出这样的变故……”
卓印清说到此处,抬起眼帘深深望向俞云双,眸色沉静的仿佛古井一般,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愿意,这段三年之约只作烟消云散,我放你走。”
俞云双静静审视着卓印清,她能看出他是认真的。
他在认真地建议她离开他。
原本的慌乱随着他给出的选择而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恼然和焦躁。这是她鲜少遇见过的情绪,她知道它的根源。
凤眸微微眯起,俞云双轻轻“嗯”了一声,视线向着桌案上扫去。
卓印清追随着她的目光,在看到他依然握在她腕间的手时,歉然一笑,将手收了回去。
手背上的冰凉不带一丝留恋地撤离,俞云双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心口压抑的恼怒在这个时候骤然爆发,她抬手便揪住了他的衣袖,口中诘问道:“卓印清,你将我当做什么了?”
卓印清的目光停留在俞云双的眉间:“我捧在心尖上的人。”
“是么?”俞云双冷笑,执着地拽着他衣袖不松开。
卓印清道:“正因为你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我才想将你要的都给你,但是孩子我给不了你。”
“当初我之所以会同意与你的三年之约,便是为了堵住俞云宸的嘴,让他不要再瞎折腾。若是我为此去服衰斩,三年之中也不会有任何子嗣。”俞云双冷声道,“我看你才没有把我捧在心尖上,你压根没将我放在心上,否则又怎会这么不了解我?我对你的心意与你对我的心意是一样的,你真觉得我会……会去找其他人生孩子?”
两人成亲到现在一年有余,露骨的事做了不少,露骨的话却未怎么对彼此说过。俞云双说到此处的时候也有些难为情,用凤眸恨恨挖了卓印清一眼,继续道:“有些东西只消得到了,就没有放手的理由。我今日话便给你撂在这里了,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虽然知道卓印清方才说的那些话并没有错,若是两人互相换了角色,她兴许也会这么做,可她就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扶着桌案面无表情起身,转身便向着屋门的方向走去。
只是还未走两步,便被人从身后拥住。那人的手紧紧揽着她的腰身,手也与她的十指相扣,依然是寒玉一般冰凉的感触,喷洒在她耳际的呼吸却是炽热的。
卓印清在她耳畔吐气道:“你竟然将我比作东西。”
俞云双挣他不脱:“那你不是东西么?”
“我同你一样。”卓印清道。
一样不是东西么?
俞云双正欲说他到了此时还要显示自己的口舌灵便时,便听他补充道:“我同你一样,只要得到了,便不想放手。你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这世间除了你,不会再有任何人进到那个地方。”卓印清将声音埋在她的颈窝处,听着有些闷,“你不知道我说方才那些话的时候,心中有多煎熬。可若是我此刻不给你选择的机会,将来你一定会怨我……”
卓印清若将此事瞒着俞云双,以她的脾性定然会怨恨的,只是他既然这么了解她,难道不知道这么说她会生气么!
说话的语式有那么多中,他却专捡了这一种来将,俞云双直觉卓印清的话哪里怪怪的,却又品不出来,想要转身望他,才发现自己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那力道大的似是要将两人钉在一起一般。
“既然你此刻不走,我便不会再放你走了,直至三年之约结束。”他在她身后道。
“既然我们一切都说开了,还提什么三年之约?”俞云双黛眉微蹙,“你仔仔细细说与我听,为何你说自己无法拥有子嗣?你也只是身体不好,又不是不行。”
卓印清被她问得有些尴尬,迟疑道:“我这个不好,与不行是一样的。”
“那便是了。”俞云双一锤定音道,“只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而不是本身不行,那从今往后让楚老先生好好为你调理身体,总有恢复如常人的时候。我们的时间还很长,若是三年我们还没有孩子,便五年,五年没有便十年……”
卓印清却在她身后阖着眼眸摇了摇头:“只三年就够。”
“只三年便能调理好?”俞云双诧异道,而后嗔怪他,“那你方才直说让我等你三年便是,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三年也有可能再也调理不好。”似是也察觉到自己用的气力不对,卓印清松了松她道,“若是那时还是这个样子……”
俞云双从他怀中转过身来,抬手掩住了他的唇。
“没有若是,你定然能调理好。”她妩媚的眉宇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执拗,“我只要你。”
夜风凌厉,吹拂在窗纸上扑簌扑簌作响,分明是刺耳的声音,此刻却绵长地萦绕在心口,怎么都剪不断似的。
屋内绕着熊熊炭火,屋外却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霰子,一粒一粒晕在窗户纸上,竟在外层结下了一层冰霜。
大宁朝近十年来最寒冷的冬日来了。
☆、第117章
冬日严寒,一场鹅毛大雪之后,往日紫气蒸腾的凌安便染上了一层素净的白色。
霜雪压枝,草木枯萎,唯有冬梅迎风盛开,勾勒出一副诗意盎然的美景。世人皆爱寒梅凌霜傲雪的铮铮风骨,民间有不少雅士为了赏梅,专程驱车城郊十里亭,而禁中的妃嫔们无法出宫,却有别的法子。
季太妃命人在御园挖了一条渠,引不冻泉水横穿梅林,欲摆一场流觞曲水与后宫中的诸位嫔妃一起把酒行令。这原本是一件风雅无边的事情,谁成想却偏偏出了大事。
窦皇后在赶去御园的途中不甚滑了一跤,天寒地冻,这一跤摔得颇狠,当时便见了红,太医令折腾了大半日的时间,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她腹中的孩子。
说来窦皇后走的路是通往御园的必经之路,大家走过去都没有事,唯有怀着身孕的她摔了。这件事听着蹊跷,可细查起来还真的怪不到谁的头上去。
俞云宸得知消息后大恸,在窦皇后的身旁守了大半夜都没缓过劲来,最后索性连早朝也罢了,直接吩咐内侍在宫门口拦着前来上朝的官员,让他们各自散去。
这孩子毕竟是俞云宸第一个孩子,一腔的殷殷期盼转瞬间落空,他会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倒也正常。俞云双在被内侍拦下之前就已经收到了窦皇后流产的消息,是以没有太过惊讶,问了两句窦后的状况的近况之后,话锋蓦地一转,对内侍道:“那太妃娘娘现下如何了?”
流掉的孩子既是今上的龙嗣,也是季太妃的外孙,这个问法在外人看来显然没有什么问题,反而像是在关心季太妃。内侍不疑有他,只躬身恭敬回她:“老祖宗伤心得很,自昨夜起便一直在殿中念经,说要送送未来得及出世的小皇子,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太妃娘娘竟然也信佛了。”俞云双淡淡道,“想必她心里是真不好过。”
这话的味道深长,内侍不敢接,唯将头埋得更低,硬着头皮道:“小皇子得了老祖宗的祈福,日后必定福泽深厚。”
俞云双不置可否。
两人闲叙完毕,恰巧又一台轿子在宫门口停了下来,俞云双向内侍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去迎接,便转身打道回府。
下雪不冷融雪冷,俞云双来的时候坐的是暖轿,卓印清怕她冻着,还硬给她塞了一个手炉。外面寒风冽冽,她却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儿,被凉风一吹只觉得通体舒畅,也不想再进轿子了,便挥退了轿夫,自己慢悠悠地晃回去。
没想到还没走上几步,便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卓印泽一袭湛蓝色文官袍,步履匆匆地向着六部衙门的方向赶,与俞云双的视线在不经意间对上后,他脚下的步伐一顿,竟然转了个弯,向着俞云双走来。
说来自那日宫中一面之后,俞云双再也没有见过卓印泽,只听说他因着能力出色,如今已经升为礼部左司郎中,官拜从五品上,算得上是年轻有为。
卓印泽停在了俞云双的面前,长揖行礼唤她一声“长公主”。
此刻正是点卯的时候,迟到了即便不被鞭刑,也会影响考评。卓印泽不着急赶路,反而跑到自己的面前,俞云双自然不会以为他只是来寒暄的,于是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卓世子找本宫所为何事?”
卓印泽闻言直起身来,容色俊朗,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臣方才出门的时候听说宫中出了事情,太医令昨日急急入宫,至现在还未出来,不知……”他的话说到此处一顿,面上的表情欲言又止。
他话都直白到了这个份上,俞云双哪里有不懂的道理,摇了摇头道:“反正这事过不了多久便会传开,告诉你也无妨,季妃无恙,出事的是窦后,她流产了。”
卓印泽闻言微微张大了眼,低声呢喃:“竟是窦皇后。”
卓家隶属于季派,即便在季窦二人分崩离析了之后都不曾动摇过。按理说卓印泽对于这个消息应该高兴才是,可是眼前的他神情在顷刻间变幻了好几回,无论哪样都不可能被形容为高兴。
俞云双见他没有别的事情,越过他正要继续往前走,便听卓印泽突然低声问了一句:“是不是她做的?”
这个她,自然是卓印泽一直心心念念的季盈。
俞云双生长于朱红高墙之内,经历过各种奸恶龃龉,看事情的方式自然与别人不同。窦皇后流产一事,若说真的与季氏没有关系,俞云双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这本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卓印泽却当着她的面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也不知他是真没将她当做外人,还是胸怀太坦荡了兜不住事儿。
俞云双半侧过身来,并没有回答他,反问道:“如今皇后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是与不是还重要么?”
“于我来说重要。”卓印泽急急道,“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停不下来的。她本是一个良善温婉的人,手上不应该染上鲜血。”
俞云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卓印泽面上的神色执着。
“你既然想知道答案,何不自己想办法去问她?”俞云双似笑非笑建议,抬眸一看天色,有道,“时候也不早了,你若是再不走,只怕要迟到了。”
卓印泽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着俞云双拱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卓印泽到了最后有没有确定自己的猜测俞云双并不清楚,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事件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前些日子因着册封皇太后一事失败而倍受打击的季氏。
窦后因为流产身体虚弱,短时间内无法承恩,俞云宸方开始还日日前往中宫陪着她,到了后来便逐渐流连于各宫之间,留宿次数最多的,是他的表妹季妃那里。一时间季盈取代了窦后承受盛宠,在内宫之中风头无两,而季正元在奉天殿上遇见窦仁,也会面露挑衅之色。
大宁朝堂因着党派之争一片乌烟瘴气,前线的战场也因着对方的战术奇诡而连连失利。
其实在这次的战报之前,大宁已经在战场上小败了几次,只是因着损失不算严重,且众人被先前大宁入彦国的势如破竹冲昏了头脑,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次大宁军队的左翼被彦军前后包抄,几乎全军覆没,算是裴钧手下大大小小的战役中最为惨烈的一次了。
此次的失利彻底惊醒做着一统天下美梦的俞云宸,只是当初便是他力排众议手腕强硬地主战,一手撕毁了彦国议和的协定,并且软禁彦国的议和使臣彦景,如今大宁处于劣势,又将彦国得罪了个彻底,再想走议和的路子难上加难,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战,将希望寄托于裴钧可以扭转战局。
前方的战事焦灼,大宁朝中因着战败的噩耗而漾起的涟漪也从未停歇。朝堂会有文臣武将之分,就是因为他们各自术业有专攻。大部分文官对于战场上的知识其实多限于书本,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上书谏言。
如今每日的早朝上讨论最多的,一是是否应该继续尝试议和,二是是否应该增兵换将。
第一项提议等于在俞云宸的面上狠狠扇了一记,他自然不会同意,而对于第二项提议,俞云宸也是极力反对。
因为要被换去的新将领的人选中,呼声最高的是无双长公主。
说来朝臣们提议无双长公主还是有几分道理在的。虽然大宁除却裴家与俞云双,也不是没有其他武将,只是因着大宁朝这些年来寡有战事,唯二常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便是这两位,且前线军队之中有五万大军隶属于俞云双的鸾军,俞云双作为主将前去,可以比其他将领更快磨合。
这个提议是真的吓到了俞云宸。当初因为俞云双手握长公主令,掌宁国的十万大军,俞云宸便已经觉得坐立难安,如今大宁将近一多半的兵力全都压在边关,要是让俞云双得了这些兵权,想要收回去就难了。
俞云宸倒是信以俞云双性子,不会在两国交战的时候兵变,但是等到战事平息了,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除却了俞云宸,朝臣之中反对最激烈的,竟然是素来超然的中立派。
自从季正元与窦仁彻底撕破脸之后,季窦两党斗得两败俱伤,中立派的话语权就显得尤为重要。中立派如今如日中天,实力不容小觑,加之当朝天子的有意无意的偏袒,这两项提议最终还是被否决掉了。
俞云双自早朝归来之后,便一直在书房之中看书,过了不久,姚永泰、罗晖、白鸿远和李明济这几位参与今日朝辩的主要中立派官员便陆续来到了长公主府。
因着俞云双如今与中立派的关系尚且不为外人所知,所以姚永泰等人每每来长公主府议事,都要隐蔽着行踪。俞云双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他们都将自己包得连亲娘都认不出,便学着卓印清打理隐阁的方法,在长公主府另辟了一条小道,这条小道绕过演武场,直通凌安城西的一间字画古玩的铺子。每每姚永泰等人来长公主府,在其他人眼中,就是几人同去了一间铺子品鉴字画而已。
今日散值了之后天空飘起了小雪,演武场的那段路全部露天,也没有轿子,姚永泰等人一路走过来,身上挂了不少细雪,此刻入了暖意融融的书房,细雪化在了衣服上,便显得湿漉漉的。
俞云双命映雪为几位大人去拿方巾擦拭衣裳与手颈,自己则将案上的书卷阖上,对着几人笑道:“今日还要多谢几位从中周旋。”
姚永泰便坐在俞云双左下首的位置,闻言搓了搓手道:“长公主若真的离了凌安,我们中立派便是群龙无首,即便长公主不开口,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管。”
俞云双微微颔首:“即便大军中有我的长公主军,却也只占了极少一部分,若是真的换了将领,重新磨合要浪费时间不说,还会影响军心,这一点文臣不懂,武将却知道此乃兵家大忌,轻易用不得。”
李明济闻言却面露犹疑之色:“只是这确实是攥住兵权的大好时机……”
李明济身为兵部尚书,曾经亦当过主将亲临战场,自然知道兵权意味着什么。在他看来俞云双大可以在拿到兵权之后一举夺位,这比任何一种方法都要来得简单干脆。
坐在他身侧的罗晖闻言冷冷瞟他一眼,从鼻腔中划出一声轻哼。
因着李明济原本是季派中人,曾与季正元一同排挤过罗晖,是以罗晖对于李明济颇有微词,只是俞云双都能接受他的投诚,他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来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但是还是打心底里对于李明济没什么好感。
俞云双看了罗晖一眼,对李明济解释道:“举兵确实可以一劳永逸,但是由人拱手让出来的御座与夺过来的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