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见她沉吟不语,咬了咬牙,拔下头上的梅花白玉钗递上。
这梅花钗乃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玉色温润,抚上冰凉如丝,最妙的是玉身在梅蕊处恰有一丝红色,绝妙浑成,简雁容平日便眼馋着,只是舍不得花银子跟纤云买。
觊觎许久的物儿放入掌心,简雁容再舍不得推回了,想了想,凑近纤云耳朵,嘀嘀咕咕交待了几句。
“妙啊!”纤云大声叫好,迫不及待跑回如意坊,不多时,一枝竹竿从如意坊二楼伸出,竹竿尾挂着一件男人的白色亵衣。
白亵衣迎风招展煞是引人注目。
“如意坊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谁的亵衣?”
“上好的梨花白如意锦做成的,一般人穿不起。”
……
越来越多的人在如意坊门前停下,有人忍不住便花了银子进去打探。
自然打听不到什么,鸨母和姐儿们嘴巴跟针线缝过似,滴水不漏。
越是打听不到什么就越引人好奇,更多的人花银子进了如意坊。
“纤云,还是你有主意,来,这一百两银子你拿去置买头面。”老鸨很慷慨地递给纤云一张银票。
扣掉送出的还有盈余,又能得鸨母另眼相看,纤云大喜。
得了梅花簪和银子又解决了问题,简雁容心情也很好,非常时期,本该回侍郎府的,可她实在很想试试梅花簪戴在发髻上的效果,遂哼着小调儿先往简府而去。
要回家换上女装欣赏一番。
街道两旁的牌匾沉沉的底色衬着黑字雄浑厚重,简雁容边走边张望着,忽地,像被什么击住似,不自觉便调转身望向刚擦肩而过的一个人。
那人恰也停了脚步回顾,四目相对,人声远去,简雁容咧嘴一笑,乌溜溜的眼底掩藏不住的快乐。
泼墨入画,暮雨朝云,匆匆一面,原来不只她一人记得。
许庭芳也笑了,复又忆起什么急急闭上嘴唇,可爱的酒窝刚现即退。
“严兄弟得闲吗?一起往三醉楼喝一杯如何?”许庭芳朝简雁容走来,开口相邀。
简雁容脱口便应好。
程秀之会不会抓她当差的顾忌忘了个干净。
三醉楼这日客人仍很多,人满为患,不过,那日他们坐的临窗位置却空着。
掌柜极是殷勤,亲自过来侍候。
“庭芳公子,这是小的特意为你留的桌位。”
“把最好的菜品全都上上。”许庭芳笑着咐咐,待掌柜走了,对简雁容道:“等会你尝尝,看看最喜欢吃哪几种。”
“好啊。”简雁容欣然从命,虽然她安贫乐道,有美食品尝自也喜欢。
水晶虾、酒酿清蒸鸭、笼蒸螃蟹、鸡髓菇、茄鲞、玫瑰卤子、燕窝冬笋烩……美食一盘一盘摆上,简雁容眼睛瞪得圆了又圆,胃肠内馋虫闻到香味,跟荤油在炒锅里着火似熊熊燃烧,霎时间口水咕噜咕噜快淌出来了。
“其实三醉楼除了梅花酿,菜品亦极美味。”许庭芳望着她毫不做作的可爱,极是想笑,又不便笑,脸上表情有些扭曲。
“许兄,笑一笑呗,何必活的那么累。”简雁容不等许庭芳动箸,飞快地夹菜吃,百忙中含含混混劝许庭芳。
“一个大男人脸颊有酒窝……”许庭芳像坐烧红的烙铁板上似,十分不自在,脸颊浮起浅浅绯色。
“那又怎样?横竖你左瞧右瞧都比程秀之那厮刚强勇猛。”简雁容连连摇头,又道:“便是有酒窝缺少男子气概又有何防,人生在世,称心快意才是最重要的,何必在意他人看法。”
许庭芳唔了一声,似有所感悟,半晌,问道:“严兄弟,你认识秀之,跟他有过节?”
当然认识,早晚都见着,过节可大了,实话不便说,简雁容正苦恼,柜台那边传来喧哗之声。
简雁容面朝着柜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胖子带着两个小厮,正对着掌柜拍柜台捋袖子。
“怎地?本世子来了还得等位?”
“让我家世子等待,你活的不耐烦啊?”
胖子头戴紫玉冠,着一袭华丽的蕊红绣刻丝瑞草云雁锦袍,粗眉大眼长得不错,不过,鼻孔朝天满面骄狂,看着便让人掉胃口。
三醉楼如此清雅的所在来了这么一个人,犹如白雪地里踩下野兽蹄印,一片清香中飘来浊臭,简雁容微皱眉。
“是靖国公世子陶不弃,别看他。”许庭芳低声道。
他背对着柜台没看到人,然陶不弃声音洪亮敲起的铜锣声一般响,想听不出来都来。
“是他呀!”简雁容颇扫兴。
不是官场仕族中人,她也听过陶不弃的大名。
陶不弃是京城名人,跟程秀之和许庭芳差不多一般声名响亮,不同的是,他响的是臭名。
年已二十二,陶不弃却一事无成,终日流连于京城各大勾栏瓦舍秦楼楚馆间,若只是眠花宿柳吃喝玩乐也罢了,偏陶不弃有些左性,吃完嫖完了,遇着不合意的,连银子都不给。
靖国公除了祖荫爵位,本人也有万夫不挡之勇,旁人畏着靖国公之威不敢得罪陶不弃,能避则避,万不得以打照面了,也是顺着他。
这么着,把陶不弃养得更猖介骄狂了。
许庭芳相府公子亦不欲与陶不弃争锋,简雁容更没有挫强扶弱的侠义心肠,两人低眉敛目专心致志吃东西。
陶不弃在许庭芳和简雁容说话时也在四处张望找桌位,一眼便相中他们这个临窗可以尽览梧桐山翠色的好位置,朝他们走过来了。
“小子,你们去和别人拼桌,这位子爷我要了。”
这么蛮不讲理横行霸道也可以?这可是天子脚下呢!简雁容一时间呆滞。
四下里鸦雀无声,一众食客眼见眼见陶不弃仗势欺人,尽皆把头埋到胸膛,别说出头打抱不平,连喘气都轻了三分,生怕惹祸上身。
“小子,听到没?让开。”
陶不弃肥腻腻手毛密实的一只手朝简雁容伸过来,堪堪要拎上简雁容后衣领时,一双箸子插了过来。
“世子,幸会。”许庭芳冷冷道,箸子叉开陶不弃的肥猪手后还拔了一下,施上暗劲扫过他肩膀。
陶不弃至此方看清面前桌位尚有许庭芳,未及开口,已被逼得东歪西倒倒退了好几步。
“世子爷,你没事吧?”陶不弃的两个小厮大呼小叫,陶不弃摇晃许久方定住身形,一张大胖脸红得像刚从烧烤架上撤下来的肥猪头。
形势不妙,一触即发。
许庭芳先前避而不欲与陶不弃打照面,显然不想招惹这个花花太岁,简雁容大眼珠滴溜溜转了转,拍手大笑,道:“陶世子是吧?久仰大名,世子和庭芳公子一样,也想跟在下买这个桌位?”
“买桌位?我们世子何用买桌位?”陶不弃的两个跟班磨拳擦掌大叫。
“不买吗?哦,在下误会了。”简雁容不以为意,看向许庭芳,“庭芳公子,在下这个桌位就卖给你了,承惠,一百两银子。”
“不就一百两银子吗?我买了,陶六,给钱。”陶不弃大叫。
拉着许庭芳出了三醉楼,简雁容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大笑起来。
“你呀!”许庭芳摇头不已,无可奈何看着简雁容,眉梢眼角含着笑意。
简雁容笑了半天方止住,眼睛亮闪闪光芒跳跃,“没让你落面子吧?”
“银子买的面子要来何用!”许庭芳晒笑,被她的快乐感染,面皮繃不住,笑涡再次浮现。
“多笑笑,你笑起来真好看。”简雁容赞道,忍不住伸了手指戳许庭芳的笑涡调戏他。
“你……”许庭芳身形一闪避过,眼底微愠,简雁容暗叫了声糟,赚了一百两银子得意太过,忘形了。
许庭芳可不像程秀之那妖孽,板板正正一丝不苟着,自己这般狎昵轻浮孟浪,忒招人嫌恶。
怎么着补救好呢?简雁容暗暗着急。
许庭芳闪身之后却没生气,左右四顾后,提议道:“方才你没吃得多少,这个时节桐江的鲈鱼颇肥美,现捕现杀即刻下锅,或蒸或炸或炖,鱼肉或是香滑柔细,或是金灿香酥,脆嫩爽口,极是美味,不然,咱们租一艘画舫,一边沿江赏景一边吃美食,可好?”
简雁容大声叫好,本来还要装庄重文雅的,不装了,扯了许庭芳袖子急朝江边画舫奔去。
游湖的都是雅人贵人,画舫也没有粗制滥造的,舫身柱子涂了亮闪闪的红漆,黄琉璃舫顶,舫房铺了橡木地板,席前竖了一座薄纱屏风,上面绣着疏疏数枝腊梅,玉蕊嫩瓣,雅致的很。
许庭芳随性,简雁容也不喜虚礼,两人命船家撤了桌子铺上软席搬来矮几,盘膝坐下,观秋水碧天,远山近木,品酒吃鱼肉,不亦快哉。
黄昏近江面暮霭降雾汽凝时,两人方尽兴而别,一只脚踏进侍郎府了,简雁容忽想起怀里的银锭和梅花簪。
这些不能放侍郎府,被哪个不长眼的搜到便有嘴说不清了,简雁容忙又转身回家去。
程昱看到她刚想张嘴,她已经跑出府不见了身影。
“爷,严容刚回来又出去了。”程秀之今天问过几回了,程昱忙去上房禀报。
“没笼头的野马,缰绳一松就往外跑。”程秀之低哼,看着灯芯出了会儿神,道:“罢了,下去吧。”
没了那个人在耳边咶噪,清宵寂静,钟漏沉籁,程秀之摇了摇头,提笔要写奏折,又有些烦躁,干脆拿过话本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唇角越翘越高,自言自语道:“果是庭芳所说,文采斐然,把爷写的那么迷人。”
第七回
简雁容在家门口撞上东张西望顿足搓手的简老爹。
怪哉,老爹为啥不在帐房里算帐,简雁容几疑今日太阳从东边下山的。
“雁容,你总算回家了,爹快急死了。”简老爹拉住简雁容涕泪交流。
“书肆出事了?程秀之派人来找麻烦了?”简雁容大惊。
“没,接到一宗大生意了,有限期,三天交稿。”简老爹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老脸笑成一朵大菊花,朝简雁容比出一根指头:“今日上午有人过来下单,写一本话本一百两银子。”
“爹,这买卖不能接。”一册话本一百两银子,定然有猫腻,简雁容比方才更惊怕。
“有钱怎么能不赚,爹又没傻。”简老爹撇嘴,“很简单,只是写如意坊的晚晚姑娘的容貌性情爱好什么的。”
这还简单!
晚晚矜贵的很,没有千儿百八十两银子见不到她,有了银子了,还得答对她出的问题,答对问题了,还得生得好能得她青睐,放眼整个金陵城,见过晚晚的一只手的手指都数不完。
见不到人,怎么了解她的一切?
“你不会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吗?”简老爹鄙夷地斜眼看简雁容。
轻易便能打听到,晚晚身价就没那么高了。
简雁容气得捶心肝挠肚肠,老爹活儿已接,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只能尽力完成了。
三天时间已过去一天,简雁容顾不得是夜里了,急急往如意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