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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时便放了油脂帘子,赏景时留了轻罗纱,休息时便放下素绒,既不闷气,又让外面的人无从窥到里面。
    看看妥当了,想想此去路遥千里,也不知太平不太平,又进内室,从多宝架上取了一物。
    那是一把匕首,一掌长两指宽,七岁那年初学武,父亲不知从何处替他寻来的,厚重的黑色皮鞘,毫不起眼,拔了出来,凛凛寒芒肃杀,挥动时似活水清啸,绝好一件随身利器。
    此物带上让严容收在靴内,万一有危险可以防身。
    这晚只觉夜长的很,几度睁眼都不见天明,三更鼓未响便起来了,及至进宫请辞出来,原以为严容自会在宫门外等着,谁知影儿也不见一个。
    天空先是浅灰色,空气微凉,淡淡的白雾气飘浮,渐渐的晨光渐盛盛,宫阙露了峥嵘,暗红的宫墙从晦涩到明亮,有宫人出宫走动,也有换班的侍卫出宫进宫,宫门热闹起来。
    “大人,是否出发了?”丁仰和宋平等了许久,却不见许庭芳咐咐开拔,只得上前动问。
    怎么还不来,莫不是身体不适?许庭芳心中七上八落,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马缰长期抓着,早没了最初的粗砺,光滑如缎,许庭芳呆了呆清醒过来,心头千百滋味,拉起缰绳双腿夹住马腹,驭了一声,也不咐咐,径自领头前行。
    简雁容自是知道领了皇命得在宫门外与许庭芳会合,只是她怕极了程秀之,生怕在宫门外遇上,程秀之又使妖蛾子。
    往南而去必得经过三醉楼门前官道,她也便不进城了,心中思量着,许庭芳等不到她,应猜得到她在三醉楼等着他的。
    许庭芳猜到了,想起两人初相识便是在三醉楼,只道简雁容想在南下前重温往日情景,不由得满心苦涩,及至策马过来,远远只见蓝衫少年长身玉立,乌黑的头发束上头顶,斜系着蓝色头巾,身姿沉静,容色出尘,背后楼宇典雅,身边万木葱茏,恰便似绿阴冉冉秀色人间,激昂挚烈的文字也不能描述的黯然魂销,一时间倒有些痴了,只恨骑在马背领着公差不便,不能泼墨挥毫将眼前美景留下。
    “严公子,我家公子为你亲自准备了马车。”书砚甩了甩马鞭得意地请简雁容上马车,简雁容近前了,又把许庭芳让他交的匕首拿了出来递给简雁容,悄声道:“我家公子特意带了要给你随身携着以备意外的。”
    多嘴饶舌,许庭芳被说破心事,俊脸一红,好在日头晒,他又绷着脸,不明显。
    丁仰和宋平原来见许庭芳明明骑马还备了马车,只当相府公子矜贵娇气途中要换乘,及至见马车是给一个陌生小公子乘坐的,不觉惊奇,简雁容上了马车,车帘放下什么都看不到了,两人还没回过味儿来。
    第三十六回
    许庭芳模样俊雅,行事却是武人的利落风格,车马走得极快,半天时间便离京四十里地。
    午时许庭芳传令歇息,一行人在路边官驿停下,按规矩,许庭芳先命随从差役拿了文书去驿丞韩方泽处登记。
    此处离京城只几十里,韩方泽许是听过许庭芳大名,知是相府公子,亲自迎了出来,麻利地安排人给马儿得喂草喂水,彻上稀罕的明前龙井,过了些时,饭菜一道道摆上桌面,虽没有三醉楼的精妙,也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许庭芳一直绷着脸,模样便是简雁容初见之容,高贵冷肃,把那一心溜须拍马的韩方泽弄得忐忑不安形于色,眼珠子随着许庭芳的箸子不停移动。
    到底笑一笑嘛,人家很是不易的,简雁容吃得开怀,便有些同情韩方泽,想了想,起身为许庭芳盛了一碗汤,笑道:“这菜做的真不错,这冬瓜炖盎瞧着颜色如玉,闻着清香,吃起来爽口,许兄,你尝尝。”
    许庭芳抬目看了简雁容一眼,端起碗,喝了个干净,末了,虽没笑,眉眼却温和了些。
    “这冬瓜盎是小女紫烟亲自下厨做的。”韩方泽喜出望外,殷勤介绍,“这荷叶虾仁,莲藕鸽肉也是,公子请品尝。”
    许庭芳每样尝了尝,看简雁容,简雁容吃得脸颊晕红,腮梆子鼓鼓,不由得无限欢愉,唇角微微上挑,两个酒窝霎那间若隐若现。
    韩方泽让女儿亲自下厨原就想把握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的,见许庭芳露了笑颜,时不我待,失不再来,当下陪笑道:“公子,小女厨艺自小练的,极是出色,公子若不嫌弃,就让小女随行,一路上也能让公子免了离乡饮食不适之忧。”
    这样也可以?这么着明目张胆把女儿塞到许庭芳身边,那可是无名无份小妾都不算啊!也不怕丢脸?
    简雁容绝倒,当着丁仰和宋平的面,不敢表现出来,埋头吃肉喝汤。
    许庭芳心思却不在男女事儿上头,想的是别的,严容是个爱吃挑嘴的,此去路途遥远,虽说各处自有美食,然未必如意,不如身边便有个善厨的随时做了热汤热菜方便。
    这么一想,便问道:“会骑马吗?”
    有马车,但那马车是给严容坐的,许庭芳不想让别的人乘坐。
    “会,会……”韩方泽眉开眼笑,道:“小女琴棋之画女红针黹乃至弓马,每一样都极出色。”
    “那就让她收拾一下行装,跟着我们走,这俸禄……”许庭芳沉吟,不是官署配的,不好公中报帐,便道:“我自己付酬劳,每月四两银子,如何?”
    韩方泽连连点头,谄媚奉承,退下去让女儿做准备,这边一行人用过午膳,韩紫烟也收拾妥当了,牵了一匹马在马棚边等着。一身淡红底金丝纹骑马装,领口微敞,袖子改良了,手肘手腕处双段收缩,灯笼状迎风鼓起,腰间系枣红皮质腰带,上下一分,腰身纤细,身材曼妙,配着柳眉杏眼,绝美一个妙人儿。
    简雁容一眼扫过,暗赞好模样,怪不得那驿丞不在乎名份,这等美人儿,自不怕男人不宠爱的。
    这一路南下,不会跟戏文里那个《康皇微服私访记》一样,每到一处便收一个美人吧?
    这两晚宿在三醉楼澄心明志,君既无心我便休,本就只是几分动情,割舍起来更加利索,简雁容心中没半点不忿,自是不会反对,只暗暗为程清芷默哀。
    许庭芳眼里女人与骷髅无异,不知简雁容心中已千回百转,韩紫烟牵马过来行礼时,离得老远便摆手喝止,冷冰冰道:“离我五步,莫再往前。”面前美人儿于他恰似洪水猛兽,稍停了停,又咐咐道:“跟在队伍后面。”
    “倒是误会他了。”简雁容暗道,至此方想起许庭芳的畏女色之症,有些明白,许庭芳不是要女人陪侍,竟只是单纯的想让韩紫烟下厨。
    才打照面就这么给没脸,不知美人会不会打退堂鼓。这么想着,视线朝韩紫烟扫去。
    韩紫烟恰也在看她,两下里目光霎地对上。
    美人妙目里没有风情柔情,冷嗖嗖如寒芒冰碴。
    简雁容微皱眉,她怎么在韩紫烟眼里看到不甘怨忿和敌意?定神细看,韩紫烟已垂首睑睫。
    素昧平生,韩紫烟怎么可能对自己有敌意呢,定是自己看错了。
    简雁容甩头,将不适甩出脑海。
    韩紫烟甫见面便给没脸却没有不忿,睑眉低眼依许庭芳所言跟到队伍后。
    一行人重新上路,赶得比上午还快,简雁容已习惯了乘坐马车没有不适,只不知为何,身体明明好好儿的,心口却惴惴不安起来。
    不会是家中出什么事吧?
    简雁容有些后悔,离京前不该呕气,该回去看看老爹和邵氏,再叮嘱蕊珠一番的。
    简家真的出事了。
    对简家不满的人太多了。
    兴献王,相府,曹太后,以及简家书肆竞价售香囊之举刚惹恼的程秀之,哪一个都不是简家能得罪的。
    偏生简老爹爱财如命,这些年又在简雁容的提点下顺风顺水从没遭遇波折,胆气更壮更肥,有些儿不知天高地厚。
    最先发难的是兴献王府,朱煜这些日子一直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占了简小姐羞辱相府,苦思无计,听闻简家书肆摆出一个顾绣香囊,心思当即活了。
    郭太后嗜好顾绣,如痴如醉,若是得了那香囊献上,说不定能缓和一下母子关系,让她在皇帝面前替为美言,谋一两个实惠差事做。
    王府当然拿得出银子买香囊,但是朱煜不愿意给简家赚了他的银子。
    朱煜使了王府管家亲自出马,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就跟简老爹索要柜台里的香囊。
    “我家王爷心慕此绝美绣品,要借去欣赏一番。”
    名为借,实则有借无还,简老爹如何不懂,当即拒绝,“宝物概不外借的,王爷若想要,过得一个月,报价是几何拿银子过来买。
    王府在高官公侯队列里也许底气儿不足,在一个商户人间面前,哪容轻视,兴献王府管家大怒,示意跟着前来的两个家奴去拔开简老爹,他要强抢。
    “这是干嘛?还有没有王法?”简老爹气得大喊大嚷,命可以不要,银子不能眼睁睁看着溜走,拼命挣扎,邵氏在书肆里帮忙的,也忙上前帮忙,伙计一看大事不好,也围了上来,霎时间人仰马翻。
    程秀之听说简家出了一个顾绣香囊,命了程新过来察看,此时也在一旁,程新吆喝着装路人上前劝架,趁着两番人马不注意,轻轻巧巧一勾,香囊到了他手里,又大嚷挑拔了一会儿火,悄无声息离开。
    王府家奴如狼似虎,简老爹和邵氏惜财胜命,以少敌多毫无惧色,两帮人马旗鼓相当,撕打了半天喘吁吁停下,简老爹顾不得拢一拢裂开一道长口子的衣襟,嘴角血迹也来不及抹掉,急忙去看香囊。
    哪还有踪影!
    “仗势欺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不把香囊交还,我与你见官去。”简老爹被剜了心肝似,疼得掉泪,揪住王府管家不放,一壁厢喊邵氏:“你去相府找姑爷报讯。”
    什么姑爷不姑爷的,亲事又没应下,邵氏心中打鼓,两腿发颤,不敢去相府,往日有事都是找简雁容拿主意的,想了想,跑回家,盼着简雁容已回府。
    府里头静悄悄的,少少的几个下人白日都被喊去书肆帮忙了,简雁容不在,简蕊珠趴在春凳上在廊下纳凉。
    “有这回事。”简蕊珠眼珠子滴溜溜转,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不止不喝令爷娘别生事想法子解决,还火上添油,“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强抢,就算是王府势大也不能不讲理,你和爹尽管告官去。”
    怂恿爹娘去告官,然后怎么做简蕊珠并没好对策,只是有侍无恐,总认为,连拒相府求亲都没事,简家没人敢动。
    胆气儿从旮旯缝里生出来的,无理无据,偏生壮的很。
    想的是,烂摊子搞得越大越好,看她那个什么都云淡风轻无所不能的姐姐怎么解决。
    顺天府府尹孟为前几天刚得了许临风嘱咐,密切留意着简家,简家书肆这边刚闹嚷开他便听说了,一刻不停赶到相府找许临风报讯。
    孟为当年屡次参加科举不得中,妻子嫌他没出息终日谩骂,有一日被骂得灰心失意,也是家中断炊走投无路了,悲愤中来到桐江边纵身一跳,许临风恰路过,将他救了起来,许临风其时也只是一个不得志的翰林学士,节衣缩食省了银子助他生计,他感激不已,从此死心塌地跟了许临风。
    许临风官场步步高升,他也跟着时来运转,将嫌贫爱富的糟糠之妻休了,另娶一佳人,扬眉吐气志得意满之余,对许临风更加忠心。
    顾家灭门那一把火,就是他烧的,官场中上不了台面的事,许临风都交给他去做。
    “朱煜派人在简家书肆闹事?”啪地一声,许临风手里上好一支狼毫笔生生折断。
    “相爷,那兴献王不得郭太后欢心,与皇上又非一母所出,不足为惧。”孟为劝道。
    “兴献王自失皇位后,将我视为眼中钉,虽不足惧,添乱却绰绰有余,那顾家女儿竟将香囊公开,只怕是已有对付我的良策。”许临风负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槅,眉间川字深重。
    “当日我疏忽了,放火之前没有查看,只以为那顾氏夫妇已死,两个孩子年幼,下人见识不足,斩草未能除根,给相爷惹来今日之烦忧……”孟为满面含愧躬身请罪。
    “百密一疏,这也怪不得你。顾氏之女心机深沉,简家书肆声名雀起,怕是她有意为之,庭芳遇她不吐恐也是她精心布局的。”许临风摇头。
    “眼下怎么办?”
    “当年顾家有一儿一女,女儿既然活着,儿子应当也没死,先不忙灭口,你回去,不拘简家有没有报官都过问此事,将简重烨夫妻俩个下进大牢,务必从他们口中探出顾家儿子的下落,这一回,斩草定要除根,不能再留下隐患。”
    孟为领命退下,侍郎府那头,程秀之接过程新趁乱偷回来的香囊一眼,霎那间面沉如水,绝美的脸庞染了冰雪,一语不发,抬步便走,疾风卷起,将袍裾吹得翩飞。
    怜着妹妹自幼失怙,自己官场搏杀对她照顾不周,程秀之从不舍得骂一声的,此时却忍不住了,进得沐雪园,喝退服侍下人,将香囊狠狠地朝程清芷脸上扔去。
    “哥,这香囊怎么在你这里?”程清芷不等他骂,捡起香囊流下泪来,“不可能,他先赠我印鉴的,怎么会把香囊退回来呢?”
    这个他不肖说是许庭芳了,程秀之恨恼交加,勉强忍了气,细细套问。
    程清芷不瞒他的,一五一十说了。
    千防万防,妹妹却把身份证据拱手送到仇人府上!程秀之黑幽幽的瞳眸里怒火簇烧,抬手朝程清芷扇去,堪堪碰到程清芷脸了,看她泪痕满面,终是扇不下去,颓然收回。
    香囊既是送许庭芳的,为何会出现在简家书肆?
    程秀之细细推敲,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肯定的是,许庭芳定是误会了,不知去寻他的人是自己妹妹。
    他昨晚还跟自己说什么一心一意待心上人,既心仪简家小姐,就不会与自家妹子有瓜葛。
    且,据清芷所言,她让门房通报时因羞怯并没有自报姓名。
    清芷手中有许庭芳私鉴,太好了,歪打正着,辫子就算抓不着,也可以伪造了。
    程秀之暗喜,沉着脸朝程清芷伸手:“庭芳以为你是简家小姐,故以私鉴相赠,今知道弄错了,退回香囊,索要印鉴,把印鉴给我。”
    程清芷想说“我不给”,却是说不出口,流泪痴呆呆望程秀之,娇弱无依,盼着他给她做主,成全她的念想她的姻缘。
    程秀之不容她犹豫,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猛一下拉起她紧攥的手,一枚黄玉印就在雪白的手里心。
    “莫要再丢人现眼了。”抛下这一句话,程秀之拿了印鉴大步离开,无法再平静对着泪痕满面的程清芷。
    阴差阳错,兄妹两人的身份此时许临风应是尚未查到,可也隐瞒不了多久,除非有人当替罪羔羊。
    谁可当替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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