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萧正峰并不会说,可是她却能隐约感到,萧正峰对于那位母亲其实有极深的感情和依恋,而母亲的骤然离世,在他混迹于逯人之间流浪的几年里,怕是曾经着实伤悲了一段时间的。
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话,那么现在的萧正峰,他心中的震惊和无法理解怕是无法排解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了,萧正峰不知道,可是以萧正峰如今在大昭的名望和地位,难道那位还能不知道吗?
那可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两个人就这么回到了府中,一时丫鬟送来了洗漱用具,准备不知晚膳,不过阿烟却道:“不必上晚膳了,只洗漱过就可以了。”
回头见萧正峰依然沉默地坐在榻前,跟个木头人似的,她叹了口气,上前帮着他脱掉了外袍,又拉他过来,帮着清洗了。
萧正峰木然地任凭她拽着,在她的牵引下,到底是洗漱了。
阿烟无奈,帮着他脱军靴,他的军靴那么沉那么大一个,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掰下来的。
一时躺在床上,紧靠着他,柔声安抚道:
“知道你心里不是滋味,可若是真如咱们猜想的,那不是好事儿吗?凡事总是要往好里想,也许她也是没办法这才一直隐瞒下来。况且你看她今天见了你,也是满心里的欢喜。这以前或许不知道,可是如今你我都是做父母的,应当明白做父母的心,哪里能不牵挂子女的呢。”
萧正峰躺在那里,默然不语,半响后忽然苦笑一声。
“这些年,我真得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当年父亲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今日他听到那人的声音,见到那人,怎么可能错人呢。
纵然当时分离时不过四岁,可他记事早,是深深记得母亲的样貌的。
他只看一眼,便已经感觉到了。
阿烟看着他这个样子,想想他幼时的情景,不免心疼,扑在那里,双手捧着他的脸道:“实在不行再过去见见吧,好歹问问。她如今安在,咱们就不要想心里有什么怨怪,只想着这是好事就是了。”
萧正峰抿唇不语,就这么静静地躺了好久后,才终于哑声道:
“今晚我再过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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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萧正峰换上黑色劲装,径自出了锦江城,赶往阿依古部落。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却见大部分帐篷都是暗的,只有那一个里面隐约亮着桐油灯。
因白日里是下过雪的,此时辽阔的原野上闪着星星点点的银白,暗沉的天幕下有疾风吹过,将毡帐的边角之处吹得扑打着地上的枯草。
毡帐有个小窗,从那蒙有毛毡帘子的缝隙里透出一点橘色的光亮,黯淡无光,却在这苍茫夜色中格外的醒目。
萧正峰一时只觉得胸臆发紧,喉咙干涩,有种窒息的感觉席卷而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扶住毡帐的一角,咬牙站在那里,脑中却是回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的他,在一天的忙碌中睡下,有时候他会醒来,看到毡帐里点着一盏桐油灯,非常昏暗的桐油灯,母亲正在灯下缝补着什么。
疾风吹过,他觉得脸上发凉,伸手摸过去的时候,却竟然是泪水。
男儿有泪不轻弹,除了阿烟,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足够强悍和刚硬的,可是如今却在这冰冷萧瑟的秋夜里,只为了那么一盏灯,泪流满面。
屋子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桐油灯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妇人的声音轻轻响起: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萧正峰咬牙,抬手擦了擦脸上凉下的泪,径自走进了这毡帐。
帐子里并没有像白天那样并列着数个侍女,而是只有那一个妇人,她依旧是坐在那里,只是没有了珠冠,夹杂着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身上穿着寻常家用的毡裙,两腿上依旧搭着一块虎皮毯。
昏暗的桐油灯模糊了视线,也遮掩了岁月的痕迹,此时的萧正峰一眼望过去,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
他几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却是紧咬着牙不言语。
大越王太后垂眼看向地上跪着的七尺男儿,不免发出一声叹息:
“你是在生我的气,怪我骗了你,怪我抛弃你,怪我从来没有去找过你?”
萧正峰心间滋味难免,其实他并不知道他在怪什么。
如阿烟所劝说的,她这样做,总有她的理由吧。
只是他终究是无法轻易叫出那个字。
也许是年纪太大了吧,大到了忘记了昔年的那个幼童是如何在夜晚思念着母亲。
王太后眼中渐渐流下泪了,声音悲怆:
“当年我为了嫁你爹,改姓埋名,逃出大越皇室,偷偷地藏在大昭边境,原本也是想着就那么过一辈子的。”
萧正峰低头望着地上晦暗的某一处,怔怔地听着母亲的话。
王太后的拳握紧了,颤声道:
“可是后来到了你四岁的时候,大越王室发生了动乱,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以至于到了后来,两败俱伤,大越王室已经后继无人!我无可奈何之下,被王室寻回,必须回去继承大业。”
她停顿了下,眼中是说不出的伤悲:
“可是你的父亲,他是大昭的将军啊,他萧家是世代的忠良,娶了我这么一个敌国公主已经是家中不能容忍了,更何况要跟随我前去大越,那就是置他全家多少口性命于不顾啊!”
☆、306|303.302.囘朰
萧正峰此时也渐渐平静下来,说到底他已经不是年轻时候了。
心里纵然有不解,还有幼年时的那点委屈,可是正如阿烟所说,都已经是年纪一把的人了,孩子都好几个了,低头默默地想着母亲的心思,知道她是怕耽搁了自己,这些年才一直不敢相认?
跪在那里的他握了握拳头,深吸了口气,哑声问道:“大越王是母亲的儿子?”
王太后轻颤的手落在了虎皮毯上,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毛皮,昏暗的桐油灯下,她点头:
“是,当初回了我大越王都后,我重新招赘,生下了阿图尔。”
说着这个,她有些艰难地对萧正峰道:
“阿图尔原本是不知道的,也就是去年才听我说起这个,他素来听过你的大名,本就对你敬佩有加,每每遗憾你生在遥远的大昭,不能得见。当他知道你竟是他素未谋面的大哥时,便一直提起想亲自来认你,可是到底我大越王都这几年多事之秋,也不太平,今年好不容易得了功夫,这才赶过来。”
萧正峰点头:
“我初次见他,便觉得分外熟悉,原本我见过大长老后,已经猜想着或许他是我的表兄弟,不曾想竟是我的弟弟。”
王太后凝视着地上的儿子,听到这话,脸上又像哭又像笑,苍老的声音颤着道:
“我年纪也大了,不过是留下你和阿图尔两个血脉而已,你如今能喊他一生弟弟,我也就放心了。”
王太后是深知大昭人的秉性的,对于他们大部分人来说,或许并不能接受自己的母亲再嫁。
萧正峰仰起脸来,在那昏暗摇曳的豆大油灯光线下,却见母亲长发披在肩上,依稀就是自己年幼时在榻边温柔哄睡自己的样子。
只不过到底岁月无情,昔日那乌黑的头发已经染上了白霜。
他眸中忽然再次发热,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胸臆间再次泛起酸疼。
低头,视线错过那让人无法平静的身影,咬了咬坚毅的唇,他终于唤出一个字眼:“娘……”
太多年没有这么叫过,以至于他这么叫的时候只觉得喉咙发涩。
王太后听到这一声娘叫,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半响后,她才反应过来,双唇发抖,颤着手撑起身子,踉跄地就要起身。
谁知道她这么一起身,虎皮毯顺势滑落在地上,她整个人险些就这么摔倒在那里。
萧正峰见此情景,下意识地就要上前去扶。
可是外面的人动作却仿佛比他还快,呼啦一下子冲进来,担忧地道:“母后,你没事吧?”
说着时,就去扶王太后。
萧正峰和那个人恰好一左一右,扶住了王太后。
外面冲进来的人正是大越王。
大越王无奈地道:“母后太不小心!”
萧正峰一时有些不解,可是视线在不经意间仿佛感觉到什么,心中一震,忙低头看过去。
却原来王太后的下半截根本是没有的,她那大腿早已经齐根断去!
萧正峰心中大恸,震惊无比,不敢置信地望着王太后:“娘,你这是怎么了?”
大越王一边帮着王太后重新做好,又捡起地上的虎皮毯帮她盖住,然后才叹了口气:
“母亲早就这样了,很多年了。”
萧正峰视线紧紧盯着那虎皮毯。
屋子里只有一盏桐油灯,太暗,他又心绪不平,是以根本不曾注意到!
如今细看,这才看出,那虎皮毯搭在她两腿的位置,根本是陷下去的!
王太后摇头道:“这些年我也习惯了,也并不碍事的。”
可是萧正峰脑中却忽然现出一个影子,那是一个女子窈窕纤细的影子,穿着荷叶花纹的裙摆,在风沙中缓缓起舞,犹如坠入凡间的一个仙鹤般,舞出苍劲而柔美的九禽舞。
一时他心痛如绞,两腿噗通一声跪在她身边,嘶声唤道:“娘——是孩儿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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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兄弟相认,这是人间骨肉亲情。
对于萧正峰来说,三十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更遑论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如今这一下子相遇相认,对于他来说无异是很大的冲击。
当下不光是萧正峰和太后眸中含泪,便是大越王都从旁两眼湿润。
三个人诉说离情,太后自然是说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萧正峰心里明白,母亲当年身受重伤,却强撑着稳定了大越国王室的局面,后来又招婿生下了大越王,扶持他顺利登上王位,这些年必然是呕心沥血,受尽了苦头。想起这个,心中不免凄然。
太后自然也问起萧正峰家中情景,萧正峰都一一说了,说了自己娶妻生子,已经如今有一女三儿,都生得极好。太后听说这个,擦了眼泪,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来:
“今日白间你带了你的妻子前来,我看她性情温婉,你们夫妻感情应是极好的。”
萧正峰想起阿烟,眼中泛柔:
“是,我能娶她,算我三生之幸。”
王太后又详细问起萧正峰家中几个孩子的情景,不免说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能见见他们,那该多好!”
萧正峰听闻,略一沉吟:“娘,这个好办,等哪一日我带他们来到边疆,前往大越国,设法让他们拜见你就是。”
王太后却摇头道:
“不过是想一想罢了,我这身体,是没法再长途跋涉的,而他们身为你大昭辅国将军的儿女,自然也不该远赴草原,前去大越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