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铿铿——”这么响了一个清晨。
“你们说阿蘅清早出门了?”谢泓手里的丝绢垂于膝头,他想了想,竟然微笑起来,“有趣。”
“郎君,这?”谢同近来愈发看不透这两人了。
谢泓施施然地起身,沐浴之后身上有淡雅的熏香,他墨发不整地走出了寝房,挑唇道:“我和陈季止不对付久了,阿蘅要帮我出气呢。”
昨晚郎君醉醺醺地回府,心情可谓低落了整晚,他们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失态的谢郎。半分不敢招惹于他,以为这次与巫蘅闹了不愉快,即便日后还能言归于好,但总能撑过几日,以昭示郎君对那位巫小姑并非那么上心,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可是,这才一个晚上啊!
谢同作痛心疾首状,看着这家意气风发的郎君,忽而觉得,唉,喜怒无常,这是入障了!
这事要不得!
他舔了舔自己的发干的下唇,轻声道:“郎君你怎么猜得到,她要做什么?底下来信,说她行踪鬼祟,不知打的什么坏主意。”
谢泓微笑着,望着一院浮动的青竹绿光,那眼神悠远得仿似两朵澄天下的云,但看着却似乎更远一些,“你们不是说,她意欲凿山么?那西郊山脚是陈季止的府邸。山壁一旦凿穿,那溪水顺过去,便能把陈季止的百亩良田淹了。”
“这!”谢同惊讶了,“她要淹田作甚?”
应该不是为了给郎君报仇吧。那小姑看着不似挟私报复之人,再者郎君和陈季止并无深仇大怨,若说有仇,该陈季止对谢泓有切齿拊心之恨才是。
“你们不是还说,上头她们三个在凿山,山脚下陈季止命人挖池么?”谢泓反问道。
谢同真真不明白了,他既不懂巫蘅为何凿山,也不懂陈季止为何挖池蓄水,倒是郎君这般纯熟了然,让他开始怀疑人生。
过后他无力地垂着手,问道:“那郎君以为,该如何是好?”
“她们三个小姑,凿山太费事了些。你带上几个人,从山南穿水帘过去,在对面打通豁口。记住,你们白日去,不得让她发现了。”谢泓嘱咐完这番话,那抹清浅的微笑重又浮上眼角眉梢,清俊如画。
郎君怜惜她们三个弱女子,这个不难理解。
可是他乃堂堂谢氏部曲,竟然要被派往西郊凿山……
郎君你是认真的么?
巫蘅累了两日,细嫩的两截胳膊立刻肿了。
王妪拿着药膏为她上药时,灯火下她一张脸上俱是担忧,“女郎,何苦这么拼命?”
巫蘅这时才有做了亏心事的模样,因为心虚,低着头半晌不答。
第三日,当少女三人气喘吁吁地登山上去,目瞪口呆地发现,竟然已经薄得只剩一道屏障了,在来几斧头抡一抡,大约那里的溪水便能穿过这条动喷薄而出,这隧洞有点自上而下的倾斜,水势已经对那块屏障有了一定的阻力。
“女郎,你说得对,真是太薄了!”水秀瞠目道,她不禁对巫蘅充满敬畏。
可是,即便是巫蘅,她也是费解的。怎么会这样?
她不想了,大抵这便是运道,是天赐的福气,这回连老天都站在她这一边。便将水盈水秀差使道一旁,自己用斧子又凿了凿,那道屏障愈发浅薄了,她才罢手。
“有这水势,等大雨一至,这里便能冲开了。”巫蘅将斧子收回竹篮里,转过身,兴奋地为她们指山下的绿野千里观望,“这里田地肥沃,说不定那一成收入足可够我们吃穿一年了。我得好好计议一番,让陈季止十日之后便先划一部分钱财给我!”
水秀愣愣地看着巫蘅不说话。
水盈怯怯地说道:“女郎,咱们这么算计陈四郎,是不是……”
巫蘅瞟了她一眼,水盈登即不敢作声了。
这一眼并不是警告,只是,她的确没有想到,看着怯弱如柳、毫无主见的水盈,竟然是个玲珑人物。水秀跟着她除了三日蛮力气,到今日也没明白她要凿山做什么。
今日看来,她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带在身边的这两个侍女了。
“陈家的家业你我不能估量,陈季止他答应得那么爽利,对这一成收成想来不是十分在意。不过你我都是食不果腹之人,再不为自己计较些,吃亏可并不是什么福气。”巫蘅弹指掸落衣上的泥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饿肚子之时,你们便会明白,我今日所言,都是金玉之言。”
陈季止找的几个人,在西郊守了三日。他们也是一群潦倒的草包,整日躺在草垛子上睡觉,或是柴门里斗鸡走狗,以为陈四郎要他们盯着的,是要上门来找茬的人,完全没留意到那山上的事。
巫蘅每忙活一日,便灰头土脸地回去。
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像与乞儿在路边争过食。她最是卖力的那一个,是以相形之下,两个侍女还稍显干净一些。
这日一如既往是个大晴日,久不至雨,十天已过去一半,巫蘅难免有些心焦。
檀羽自外边传了一句话来,“女郎,院门外头有一个男人,自称巫娆有信物带给你。我要替你拿了来,他却非要你亲自去接。”
“是什么人?”
彼时,巫蘅没想过出门,着了袭素色绣兰草绿芜的百褶长裙,飘然的一缕淡鸦青色绡绸,柳腰如雾般绰约而美。
檀羽看怔了怔,转瞬之后,他脸红地转过眼,声音细如蚊足了,“我不知。”
“我亲自去会一会。”巫蘅说完这句话,便举步往外走去。
檀羽顾念外头那人是个粗糙之人,担心她重蹈覆辙,是以跟着一道去了。不为别的,这位巫小姑,是他们郎君再三叮嘱了要寸步不离跟着的人,一旦她有了闪失,自己在陈郡谢氏的日子也算是到了头了。
巫蘅走了出去。
在时隔两世,再度见到那个男人之前,她自诩一直过得还算从容,但遇到那个男人,仿佛已经沉眠许久的噩梦骤然苏醒了过来。
那个脸色黝黑的男人,还是那么一副壮硕的身材,白底湖蓝纹的一身劲装,举止粗俗,眼神不定,一眼便能确认他是狡诈多端、暗藏戾气之辈。
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前世她便是在那个男人的奴役之下受尽了苦楚,含恨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