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焱站在苏洲愉身侧,双眸微暗,清晰的明白他这养父说的“多事”指的并不是那丫鬟手中的温茶,而是她刚才替苏梅拿鞋的举动。
只因那小东西说了一句不欢喜他这养父便立刻敛了双眸,在那丫鬟进内室来取鞋时双眉越皱越深,表现出一股明显的不喜神色。
想到这处,马焱却是陡然一惊,他惊得不是这苏洲愉对苏梅的态度,而是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对那小东西如此关注。
柱帘微动,待那丫鬟端着茶碗哀哀切切的退了出去,苏洲愉才转身一本正经的对马焱道:“老虎……怎么抓?”
马焱沉静片刻,微抬下颚道:“……她要的……应该是布老虎……”
听罢马焱的话,苏洲愉面色冷淡的点了点头,然后跨步出了内室。
苏洲愉一走,缩在书案下头的苏娟巧这才颤巍巍的从里头爬了出来,但在她对上马焱那双漆黑暗眸之时,吓得转身就跑。
一瞬,内室之中只余马焱一人,他慢条斯理的伸手拾起那地上的经书,盘腿坐于书案前,继续面无表情的开始抄起了经书。
一侧熏香袅袅,宜人心神,寂静的内室之中依旧残留着一片狼藉之相,但那端坐于书案前的人却好似完全无知一般,手中的狼毫笔流转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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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菊园的庭院之中,秋风瑟瑟,卷叶簌簌,宣哥儿与顺哥儿两人缩在成哥儿身侧,抖落着小身子被冻得面色惨白。
苏洲愉踩着脚上的官靴缓慢走到三人面前,声音低哑道:“可知错了?”
“知,知错了,还,还,还请父亲原谅……”宣哥儿低着小脑袋,一副万分悔过的模样,说话时被冻得连舌头都不利索了。
“宣哥儿,你现年几岁?”苏洲愉双手负于身后,说话时眸色微冷。
“九,九岁……”听到苏洲愉的话,苏承宣嗫嚅着道。
“九岁,也该悉懂些事了。”说罢话,苏洲愉将目光转向顺哥儿与成哥儿身上道:“你们也一样,今晚上别食晚膳了,都到祠堂里头给我跪着,不跪足两个时辰,要敢踏出祠堂的门,就别怪我不念父子情意了。”
“是。”顺哥儿与成哥儿一道低着脑袋,蔫蔫的应了一声。
“带走。”朝着那站在一侧的老婆子挥了挥手,苏洲愉面色冷淡。
老婆子上前,弓着身子伸手,先是将宣哥儿扶了起来,然后又将顺哥儿扶了起来,最后才使力拉了一把跪在中间的成哥儿。
三人挤挤挨挨的被那老婆子带去了祠堂,苏洲愉在原地停站片刻之后转身入了一旁的偏房之中。
伸手掀开那厚厚的毛毡,温暖之气迎面而来,苏洲愉跨入偏房,一眼便看到了那跪在老太太跟前的苏开平。
“母亲。”苏洲愉上前,垂首躬身与老太太请安道。
“来了。”老太太慢条斯理的放下手里的茶碗,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半眯起来,声音低哑道:“穗香可与你说过了?”
“儿都知晓了。”苏洲愉朝着老太太淡淡点了点头,然后垂首看向跪在自己身侧的苏开平,面色冷淡的开口道:“大哥,你如何打算?”
苏开平挪了挪跪的酸胀的小腿,轻咳一声道:“全听母亲吩咐。”
听到苏开平的话,老太太微闭上双眸,轻叹出一口气道:“罢了,既然有了子嗣,便纳进门里头来吧,当个婢妾,也算是没有亏待她……”
“是。”苏开平恭谨的点了点头,然后在苏洲愉的搀扶下从地上起了身。
跪了小半个时辰,苏开平那掩在宽袍之下的双腿都有些发颤,他靠在苏洲愉的胳膊上缓了片刻之后才慢吞吞的直起了身子。
苏开平的身量比苏洲愉略要高上一些,但偏却整个人看着一副吊儿郎当的风流模样,与沉稳严谨的苏洲愉比起来,少了些冷淡,多了分随和,以至于这文国公府之中的下人平日里惧怕的人不是国公爷而是三老爷。
一旁偏房处的厚毡被掀开,穗香带着一肩背药箱的大夫从房门处走进,直直的往偏房一侧的内室之中走去。
老太太倚靠在身后的罗汉床上,阖着双眸一言未发,片刻之后才缓慢睁开了双眸,朝着苏开平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听到老太太的话,苏开平整了整宽袖,向前跨迈几步走到老太太面前道:“母亲。”
老太太看着面前的苏开平,沉吟了片刻之后才道:“你现今也不小了,该收心的地方还是要收心,这文国公府不能单靠老三一人撑着。”顿了顿话,老太太轻叹出一口气道:“新帝登基,朝势不稳,就算我文国公府一贯与世无争,也难免惹人暗箭重伤……”
“母亲,怪孩儿无用。”苏开平拱手于前,对老太太请罪。
“不怪你,怪我……怪我这个老太婆,若不是当年我执意要靥儿入宫,她也不会……可,可这都是命啊……”说到这处,老太太却是突然止了话头,那双凌厉的丹凤眼之中渐渐浸润出一层薄薄水雾。
苏靥,文国公府的嫡大姑娘,当年雅名靡冠汉陵城,是文国公府风光一时之相,却也是老太太心中永远的痛。
十年前,正值及笄之龄的文国公府的嫡大姑娘苏靥,奉旨入宫,赐封女官,两年之后升封贵妃,龙宠深眷,却不想三日后先帝暴病而亡,可怜苏靥一个年仅十七的妙龄女子便成了这泱泱后宫之中的黄花旧人,头上扣着一个冷冰冰的皇太贵妃之衔,注定终老孤身于这深宫后院之中。
第18章
“母亲,天意如此,靥儿并没有责怪于您。”苏洲愉看着老太太这副悲切模样,沉吟一声后开口道:“后日靥儿生辰,您尽可入宫陪伴几日,以解思念之情。”
“是啊,靥儿的生辰要到了……”抚着手中那串木患子佛珠,老太太的眼中透出一抹欣喜神色,“靥儿久居深宫,见不得她的这些侄儿们,这次入宫,你们皆将这些小子带进去,让靥儿认认。”
“是。”苏开平与苏洲愉皆拱手称道。
“还有娥娥,靥儿最是欢喜她,今次生辰若是能见到,肯定也是高兴的……”老太太自顾自的说着话,眸中柔色更甚。
苏开平与苏洲愉站在一处,看着这副模样的老太太,面上皆显出几分不忍神色。
屋外瑟风阵阵,房中暖炉轻响,一旁穗香带着大夫从偏房里头出来,身后一丫鬟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缓慢而出。
“如何?”看到那从偏房走出的几人,老太太收敛悲切神色,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冷冷扫向那肩背药箱的大夫。
那大夫哆嗦着身子躬身垂首与老太太道:“孕喜之脉,母子康健,只需用些安胎药便可。”
“嗯。”听罢那大夫的话,老太太微微颔首道:“带下去吧。”
“是。”穗香应声,又带着那大夫出了屋子。
穗香与那大夫一走,三人之中只余那大肚女人还站在房中,她身着一件艳色袄裙,全身纤瘦非常,只鼓出一圈大圆肚子,一张小巧鹅蛋脸上缀着几分胭脂色,虽然姿色平平,但是却胜在有一身细滑雪肌,拂袖款腰之时风流姿态尽显。
那女子先是挑眉看了一眼身侧的苏开平,然后娇笑着转身与老太太请安道:“小女子樨棉,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靠在身后的罗汉床上,慢条斯理的捻着手中的木患子佛珠道:“商户女?”
听到老太太的话,樨棉面色未变,盈盈一笑道:“小女子扬州人士,家中行二,家父姓柳,名唤柳市。”
“柳市?扬州柳市……”听到樨棉的话,老太太细思片刻后道:“可是那扬州首富……柳市?”
“一介铜臭之家罢了,只因外人抬爱得此诨名,哪比得上您这高门大户的汉陵大家呢……”樨棉一甩手中巾帕,说话时声音啼啼,娇笑连连。
看着面前一副娇媚模样的樨棉,老太太许久未语,片刻之后才道:“你此番前来,家中可知?”
“父知我此番前来,已备足十里红妆,置于外庄别院。”樨棉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扶住自己的后腰笑意盈盈的与老太太道:“这奔波了一日,老太太可准许奴家坐坐?”
老太太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她那裹在袄裙之中的浑圆肚皮,缓慢的点了点头道:“坐吧。”
“多谢老太太。”娇软的说罢,樨棉侧头往苏开平那处望了一眼,苏开平轻咳一声,虽面露些微尴尬,但还是替她搬了一只圈椅置于身后道:“坐吧。”
扶着自己笨重的身子坐到圈椅之上,樨棉抬首朝着身侧的苏开平眨了一下眼道:“多谢公爷。”
听到樨棉那娇柔的声音,苏开平再次掩嘴轻咳一声,面上不显,眸中却是带上了几分明显笑意。
老太太看着两人这副模样,端起面前的温茶轻抿了一口后道:“正值金秋时节,木樨园中樨花茂盛,景色极好,你便住在那处吧。”
“谢老太太。”听到这话,樨棉眼中难掩兴奋,一双掩在宽袖之中的素手紧紧绞在一处,声音愈发娇媚了几分。
“选个日子,再摆几桌酒席,你便算是我文国公府里头的人了。”放下手中茶碗,老太太继续道:“本来按照规矩,该是个婢妾,不过既然是柳市之女,你便抬做平妾吧……”
不管如何说,商户之女,贱籍之身,一个平妾也是顶天了。
“奴家知晓,像奴家这般的家世,能服侍公爷便是老天开眼了……”紧接老太太话后,樨棉一副感恩戴德的兴奋模样。
市农工商,一日为商,终身不得为官,即便是富可敌国又如何,最底层的便是最底层的,连穿件丝绸衣裳都要被拘着,哪比得这朱门大宅之荣,一个平妾于她,那都是天大的恩赐!
“嗯。趁着天色还早,我让穗香带着你去甘棠苑里头看看,认认门。”淡淡点了点头,老太太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柳樨棉,随手招了招站在厚毡处的穗香道:“安胎的方子可开了?”
提着裙摆走到老太太身侧,穗香声音清晰道:“开了,丫鬟已经在厨房里头熬煎起来了,还有那木樨园,奴婢刚刚已经吩咐婆子带着丫鬟过去打扫了,园子里头该准备了东西也一并让奴才搬过去了。”
“好。”老太太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撑了撑额角道:“带着人去吧,我有些累了。”
“是。”穗香轻应一声,走到樨棉身侧搀扶住她道:“姨娘,请随奴婢来。”
听到穗香那一身姨娘,樨棉面上显出一抹明显笑意,嘴角上扬道:“麻烦姑娘了。”
说罢,两人一道出了屋子,苏开平和苏洲愉与老太太拱手告退之后也出了屋子。
几人一走,屋子里头便立刻冷清了下来,老太太靠在罗汉床上轻叹出一口气道:“焱哥儿,进来吧。”
厚毡微动,从缝隙之中伸出一只纤细手掌,片刻之后,马焱迈步跨入屋中。
捧着手中一叠白纸,马焱拱手于老太太面前道:“孙儿已将经书抄写完毕,请老祖宗过目。”
老太太看了一眼面前的马焱,既没接话也没伸手,只慢吞吞的捻着手中的木患子佛珠,神色微敛。
屋内寂静非常,老太太不说话,马焱也不急躁,稳稳的捧着手中的佛经躬身于老太太面前,一双漆黑双眸微垂,显得沉静非常。
“焱哥儿,你觉得这佛经写的如何?”捻着手中的佛珠,老太太慢吞吞的开口道。
“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马焱向前稳迈一步,将手中抄写的佛经置于老太太身侧的小案之上,然后又躬身往后退了一步道:“宗塾开课在即,孙儿先行告退。”
说罢,马焱直起身子,面色冷淡的退出了屋子。
老太太看着马焱那消失在厚毡处的纤瘦身影,双眸微眯,垂首看向自己手边的纸张。
纸张之上隽写着俊秀字体,乍看之下笔画圆润细滑,流转自如,细细看来却能发现那横沟撇捺之间暗藏的凌厉气势,这番字体,哪里像是一个六岁孩童能写的出来的呢?
“求心不求佛,求佛不求心……”伸手抚了抚面前那叠纸张,老太太突然轻扯嘴角道:“可惜了……”
可惜是个外姓人,不然这般聪慧心性,若是能压的下这股子戾气……
伸手拿起那叠子纸张,老太太从罗汉床上起身,走到那暖炉侧,将其尽数抛掷于碳火之中。
碳火遇纸,即变明火,瞬间便将这些纸张吞噬殆尽,烧成灰烬。
可惜了……终归是个祸患……
*
华荷院中,绿树阴阴,木石桥下,残荷红藕,秋水涟涟。
苏洲愉穿着一身官服缓步走在石桥之上,对面赵氏提着裙摆,急匆匆的往这边赶来。
“老爷,宣哥儿与顺哥儿还小……这大冷天的,祠堂里头连只暖炉也没有,要是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气喘吁吁地停驻于苏洲愉身前,赵氏面色焦急的道。
垂首看了一眼面前的赵氏,苏洲愉一言未发,只侧身绕过她下了石桥。
“老爷……”赵氏高叫一声,赶紧跟在了苏洲愉身后。
一路未停进了屋子,苏洲愉撩开珠帘走进内室,红蕖正在书案前挑着熏香,一看到走进屋中的苏洲愉,便赶紧上前替他褪了官服小心翼翼的挂于一旁木施之上。
红蕖是赵氏出嫁时带过来的丫鬟,三年前被开了脸,做了苏洲愉的婢妾,平日里一贯寡言慎行,服侍苏洲愉与赵氏皆十分尽心。
“老爷……”赵氏踩着脚上的绣花鞋,急匆匆撩开珠帘跟进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