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闷笑两声,笑完,又睨着东升,问道:“后来呢?”
东升嗫嚅道:“后来,后来那小二晚间下工回家时在路上也绊了一跤,脚踝崴着了,脸也是鼻青脸肿,眼下正在家里躺着……”
八月初五。因怀成明日先行回京,这一日,诸官员为他饯行,怀玉自然也要去,被诸官员拍了许多马屁,又被劝饮了许多的酒,几轮喝下来,几近酩酊大醉。这一场酒喝到近半夜才毕。
等他回到居所,才洗漱完躺倒下后,听说东升已等了许久了,本想着明日再叫他来回话,想了想,还是强撑着叫他进了来。谁料,东升一进门后,尚未说话,双膝一屈,已跪倒在地。
怀玉从床上坐起,蹙眉问:“怎么了?”
话说八月初五一大早,那俊俏伶俐的小二果然没有来上工,叫他老母来为他告了假。
午市毕,卢大厨趁空闲时出去买草纸。她去的这家杂货铺子里新进了些苏杭时新的首饰并胭脂水米分等小玩意儿,因此挤了好些妇人在内挑选。卢大厨本已挤进去买好了草纸,也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不晓得为何,又重新挤回到铺子里去,叫铺子里的伙计从货架上取下一瓶药酒来看。因门口拥了许多的人,她便被伙计让到里间说话,她依言挤开一群妇人,进了离间,其后,便再也没有见她从铺子里出来。
青叶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她与珠仙在家门口一起斗草玩耍,娘亲则在家中做饭,灶房的烟囱里升起袅袅青烟,爹爹正在院内看秀一练剑,秀一练出了一头一脸的汗,爹爹还是不满意,拿跟藤条抽他的胳膊和大腿。外祖父难得这一日不去学堂,正坐在门口的软藤椅上翻看一本破了皮的旧书,脚旁放着一壶沏得酽酽的铁观音。外祖父边看着书,边摇头晃脑地轻声吟诵。娘亲做好了饭,从灶房里探出头来,扬声喊她:“小叶子——快来吃饭啦——”
难得做了个令人高兴的梦,青叶已醒来许久,却不愿意睁开眼,只是脑袋疼得慌。她实在忍不住,便伸手摸了摸,摸到粘成一团的头发及头皮上的伤口。她暗暗吸了口气,睁开酸胀的眼皮,首先看到的便是结月润。他的面色不太好,白里透着青灰,此时正盘坐于地上,仔细地擦拭一把倭刀,他身旁生了个小风炉,炉上的紫砂茶壶正咕嘟咕嘟地滚着水。
结月润见她醒来,嘴角抽了抽,脸上一处寸长的新鲜伤疤跟着动了一动:“醒了?”
她本来担心了许多日,生怕结月润及秀一某一日会再找上门来,只是不曾想到会这么快,心中怕到极处,反而镇定了下来。她从地上爬坐起来,四处打量,这屋子狭小,且微微晃动,倾耳细听,外有风声水声,她便晓得自己已身在大海之上了。
青叶问:“你这是要带我回倭国了么?”
结月润上下打量着她,她也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衣裳穿的好好的,只是衣襟上有几滴血迹,想来是自己被人家敲晕时滴落上去的。结月润拍了拍手,舱门被拉开,一个模样乖巧,下巴尖尖的下女躬身入内,跪到他面前来。他吩咐道:“给她这身汉人衣衫换掉。”
下女应了一声,转身退出。青叶问:“怎么不见秀一?”
结月润为自己沏了杯茶,端起来慢条斯理吹了吹,笑问她:“怎么?想你的秀一哥了?”他一开口说话,或是笑时,面上的那处深且长的伤疤便也跟着动。青叶心慌,扭开头,不再看他的脸。
“蠢货,托你的福,我的脸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怎么,不敢看么?”结月润放下茶盏,伸手拉过她的头发,逼着她看自己的脸。青叶正挣扎间,下女取来衣裳,轻叩两声舱门,随即拉门入内,她的身后还跟着另一名年轻穿戴打扮稍稍精致些的女子,门外二人见门内青叶与结月润拉扯的情形,俱吓得“啊”了一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结月润抬眼看了看门外,松开青叶,又去品自己的茶。下女便过来为青叶宽衣,青叶扯住自己的衣襟,问:“在这里换么?”
下女不理她,扭头去看结月润,他捧着茶杯不语。适才那个穿戴与下女不同的年轻女子跪坐下来,为结月润揉腿。青叶又问下女:“可否带我去洗漱包扎一下伤口?我头上还在流着血,只怕等一下又要将新衣染上血迹。”
为结月润揉腿的年轻女子便笑着帮腔道:“润大人,她身上都是血迹,看着怪吓人的。叫她下去收拾一下再带过来罢。”
结月润哼了一声。青叶对那年轻女子投去感激一瞥,跟着下女退出舱门。她试探着问那下女:“姐姐叫什么名字?可知道藤原秀一君去了哪里?”
下女迈着小碎步在前,闻言扭头看她一眼,脸上一改乖巧模样,冷冰冰道:“秀一君?请你称他为大人。”
“大人?”青叶笑了一笑,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是,道了一声是我失礼了,重又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请问姐姐可知道藤原秀一大人可在这船上?”
那下女扬起下巴,用眼白瞄她一眼,不耐烦道:“我叫透子,你看着比我大,怎么唤我姐姐?”又道,“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些,秀一大人的伤,润大人脸上腿上的伤,据说都是你的功劳?”
青叶愣了一愣,道:“他们逼我离开我家,又逼我去杀人,我不愿意,哪里错了?”
透子用眼白看她,不屑道:“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叛徒……真是丢咱们大和一族的脸,早该一刀将你结果了,竟然还容你活到如今……不过,你放心,你接下来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青叶晓得再说无益,只得闷闷地跟在她身后,到了一间专门用来洗浴的舱房内,别别扭扭地洗漱了一番。洗漱毕,透子为她穿上倭女子的吴服,将她的一把长发卷至头顶,挽成一个发髻,把她头皮上的一块伤处用一缕头发小心的遮掩了,余下的则在脑后松松拢起来,用一根头绳扎住,再别上一个金纸做就的蝴蝶发结。透子虽然重手重脚,对她没个好脸色,然而手上的功夫却不含糊,一板一眼地为她穿戴收拾了许久后,这才递给她一面镜子。
☆、第42章 褚青叶(四十)
青叶接过镜子,左看右看,脸虽然还是自己的脸,然而却又像是从前那个人给她看过的画册中走出来的某个倭国仕女。 首发哦亲她恍惚了好一阵子,这才向透子说了声多谢。
兴许是她穿上繁复裙裾后行动受到拘束,举手投足便娴静文雅了许多,亦或是透子对自己的这一番劳作也颇为满意,对她便和颜悦色了些许。为她涂抹好脂米分口脂,穿上一双白色足袋及一双桐木圆头木屐,又让她来回走动了几步。木屐踩在木地板上声音清脆,犹如鼓点,甚是悦耳。透子满意地点点头,便又一路将她领到了适才的舱房中。
舱房内有男女吃吃笑声,透子叩了叩门,门内的男女嬉笑之声戛然而止,透子拉开船舱门,向她恭敬说道:“青叶小姐,请进吧。”
青叶垂首入内,跪坐在门旁,默然不语。适才的那个年轻女子慌乱地理衣裳,理完自己的,又去理结月润的,被结月润一胳膊挡开,他敞着胸怀,歪着嘴角,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几眼,笑道:“这样穿戴了倒也美,可惜终究心肠太过歹毒,人也过于糊涂了些。”又向身畔年轻女子道,“从此便让跟着你学些规矩罢,若是不听话,尽可打骂,便是打死也不打紧。”
那年轻女子揽着衣襟慌张道:“大人怎可将奴婢这样出身下贱之人与藤原家的小姐相提并论,在这船上随便说说倒也无妨,秀一大人宽厚,亦不会同奴婢这样的人计较,但若是回了国,叫藤原大人知晓,奴婢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结月润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笑道:“弓锦啊弓锦,你莫怕,万事有我结月润在。这个青叶小姐,你非但可以打她骂她,今后我还要叫她唤你一声姐姐,你说可好?”又笑向青叶道,“傻了么?还不快向弓锦见礼?”
青叶向弓锦微微欠身,从善如流道:“弓锦姐姐。”
弓锦便也忙向她弯腰,脑袋几乎要碰到地面:“青叶小姐。”回头看了看结月润,忙又唤了一声,“青叶妹妹。”
结月润向青叶哼笑一声:“只一声姐姐便成了么?”
看情形,莫非还要她跪拜弓锦?青叶瞄他一眼,身形不动。结月润向她招手道:“你过来。”青叶又看他一眼,还是纹丝不动。结月润骤然发怒,蹭地起身,摸到倭刀,上前两步,拔刀便要往她身上砍,被弓锦从后面紧紧抱住:“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青叶抬手撩了下发丝,轻声但却清晰地笑问:“润大人,你的一条腿短了这许多……怎么不拄着拐杖走路,否则走路时多难看?”
“蠢货!你当我不敢杀你么?不过,杀你也太过便宜了你!我便先砍下你的两只玉足吧,哈哈哈!”结月润额头上青筋毕露,一把将弓锦甩开,一步一步走来。青叶伸脚将两只圆头木屐甩掉,再猛地拉开舱门,脚上仅着一双足袋便连滚加爬地跑出了船舱,结月润拎着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追。
青叶裙裾繁复,结月润腿脚不利索,两个人都跑不快,青叶一路跑一路尖叫:“谁来救我!我乃藤原孝次郎之女!我乃藤原孝次郎之长女!谁来救我——”
结月润拎着刀跟在她身后如同猫捉老鼠般快意大笑:“谁来救你?便是岳父大人在场只怕也救不了你这蠢货!更何况,这船上都是我的人!”
船有两层,是一艘伪装成商船的战船,两层各有数名凶悍倭人把守,见她哭喊奔跑,这些人或是目瞪口呆或是咧着嘴看热闹,并无一人上前来英雄救美。青叶跑到船首,拎着裙裾便往船舷上攀爬,将要往海里跳时,却被一个人伸手从身后捞住,随后便是秀一带着怒气的声音:“青叶!你又做傻事!?”
结月润赶到,举刀往她脑门上劈,被秀一拔刀隔开。青叶顺势往秀一怀中一倒,两手紧紧地吊住秀一的脖子,身子紧紧地贴住秀一的胸膛,两只眼却从他怀中露出来,挑衅地向结月润笑了一笑,口中又惊慌失措道:“秀一哥,他要杀我!还要我做他的小老婆,逼我唤弓锦为姐姐,我不愿意,他便要杀我,我受辱不过,宁愿跳海去死!”言罢,对结月润又扬起嘴角,得意地笑了一笑。
结月润怒到极处,脸色由青变白,赶紧甩了刀,捧住心口喘息。弓锦随后赶到,上前来为结月润揉心口顺气。秀一痛心道:“结月!你怎可如此糊涂?你与她并未成亲,她做了傻事,回去后自有义父惩罚她!如今还轮不到你我来打杀!”劝完结月,又来劝她,“你自己糊涂,便不好再怨他这样对你!今后也不许再这样任性,否则,便是义父也护不住你的周全!”言罢,将她从脖子上拉下来。
结月润顺好了气,上前一把攥住青叶的手腕子,眼睛看向秀一道:“要等到与她成亲才能管教她么?那么我自会叫人去布置一下洞房,明日便与她成亲,总之不劳你费心。”
她可怜兮兮地看向秀一,秀一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不语。她道:“秀一哥,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嫁给一个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瘸子。”话音未落,结月润已松开她的手腕,改抓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如一把乱草般被他抓在手中,她护住头皮,哭道,“秀一哥,我的头早已破了,他还拉我头发!”
秀一双目赤红,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神色说不上是伤心还发怒,只沉声斥她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这么倔!你若是再不听话……你若是再不听话!”
结月润手上又用了些力气,笑道:“秀一说的不错。你若是再不听话,我管保你生不如死。”
秀一终于还是伸手来拉她,却又被结月润一把打开,结月润笑道:“她明日便要成为我结月家的人了,你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同她拉拉扯扯了,明白?”
青叶哭喊,双手护住头皮,身子往地下蹲,摆出一副死也不走的架势,结月润则大力拉她头发,二人一个拉一个挣,弓锦吓得吸着凉气,“啊呀呀,啊呀呀”地叫个不住。秀一给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一个倭人使了个眼色,那倭人便上前道:“奥寺说有要事相商,已在舱房内等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可要去见他?”
结月润一把甩开青叶,冷哼一声,抬脚走了,弓锦赶紧也迈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去了。青叶歪坐在地上,伸出一只手,等着秀一来拉,秀一操着双手,无视她伸出来的手,闷声道:“你这离间计莫要再使了,我保得了你一时,却保不了你一世。再者,你与他成亲后,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顶多也只能使你少挨骂打几下而已。”
青叶收了声,止了哭,悻悻地缩回手,擦了把脸,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问道:“那你送我回去总成吧?”
秀一便在前带路,将她领到二层的一间小小舱房内,房内没有床铺,被褥等都叠放于地面上的一张草席上。秀一站在门口,看她入内后,闷闷道:“你今日暂且在这里歇息罢,我去叫透子来。”
青叶伸手拉住他,将他拉入舱内,反手将身后舱门拉上,再抬手,便环住了他的脖颈:“秀一哥,我情愿嫁给你。”
秀一怔了一怔,脸色变了几变,将她的双臂拉下,缓缓道:“莫要再说傻话了。义父已明明白白地将你许给结月了,义父之命岂可违抗?你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么?”
青叶不屈不挠地再次贴上去,环住他的腰身,脸靠到他的胸膛上,低低说道:“我并不是为了要与那个人作对才不愿意嫁给结月润;也不是因为他是倭寇海盗、做的是伤天害理之事而不愿意嫁给他,而是有些人,你看着他的脸就知道,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喜欢不上。秀一哥,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结月润。”
笑了笑,又道:“你只怕早就喜欢我了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从前,我的衣裳晾在外头,是谁时常偷走藏起来,又装模作样替我找来着……秀一哥,结月润怎么对我,你也看到了,你宁愿看着我去死也不愿意要我么?”
秀一身子轻轻颤栗,摇头道:“你死心罢,青叶,且不说我出身下贱,不敢宵想觊觎义父的女儿;而身为武士,我生平最为信奉的便是武士道,武士道的忠义克己又岂能容我作出这种丑事?为了义父,我连死都可以,又怎会做出使他老人家失望之事?”
青叶笑:“我才不信你的这些狗屁的忠义克己,你明明心里喜欢我来着,只不过是生性软弱,不敢同他们作对罢了……你若是非说不再喜欢我,那你敢将怀里的东西取出来给我看么?”
☆、第43章 褚青叶(四十一)
秀一涨红了脸,喝道:“放肆,这些只是我给透子等人买的——”话音未落,青叶的手已伸到他怀里去摸出几个纸包来,有五香豆,也有盐炒瓜子。
青叶哼笑两声,几乎要问到他脸上去:“透子的口味怎么同我一样?她也喜欢盐炒瓜子和五香豆么?”
秀一窘迫,伸手过来抢,左手的一只手腕却又被青叶一把捞住细看,他的左手掌赫然少了三根手指头,只余下拇指与食指。另外三根却被齐根断掉,伤疤还新鲜的很,成色跟结月润脸上的伤疤差不多。
青叶问:“是那晚伤到的么?”又轻叹一声,“你瞧,你为我本已伤到了腿,又因为我被砍掉三根手指,却丝毫也不恨我,反而还记着买我喜欢吃的东西给我,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秀一生气,大口喘着粗气,偏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那的几个纸包,大力一甩,将她甩倒在那堆被褥上,再也不看她一眼,大步转身离去。
青叶心灰意冷地捧着脸想了一回事情,不知不觉地便歪倒在被褥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舱房内多了两个人。透子与弓锦二人正跪坐在门旁低声说话,她二人手中各抓了几粒盐炒瓜子左看右看。透子道:“汉人真是奇怪,这种东西也有人吃。我在老家时,看到过松鼠吃这个玩意儿,明明不是人吃的东西……”
弓锦笑道:“味儿倒不错,吃着也香,只是剥起来太费事了,我好不容易才留起来的指甲都剥得裂开来了。”说着话,又费力剥开一粒送到嘴里去。
透子便也学她的样子去剥,总也剥不开,一个不耐烦,将手中瓜子都丢了,拍拍手道:“谁有这功夫去剥,不吃了。汉人真是又怪又馋,我听秀一大人说,这天底下就没有汉人不能吃的东西……”
弓锦道:“嗯……又香又脆,真美味。你去哪里找个小剪子来给我用,我指甲生疼。”
透子没好气道:“你自己去找,不要指使我!我还要看着这一位呢,秀一大人交代了,要我好好照看她,怕她一错眼便要作出什么傻事来……我瞧着她面相倒伶俐得很,谁料脑子却糊涂,身上流着咱们大和人的血,却非要自不量力地同润大人对着干……”
弓锦便道:“也不能怪她,听说她母亲是汉人来着……”
青叶睁开眼,从被褥堆里爬起来,那两个人便住了嘴。青叶揉揉眼睛,一时无事可做,便也凑到那二人跟前,跪坐在弓锦身旁,自顾自地抓了一把盐炒瓜子,拈起一颗,放入两排牙齿之间,轻轻一咬,瓜子皮绽开,肉吃下,壳丢下。弓锦与透子忙趴到地上去查看青叶丢下的瓜子壳。她丢下的瓜子壳看着完整无缺,只是不见了瓜子肉。
弓锦:“啊咧?啊咧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透子:“纳尼……纳尼……纳尼?”
青叶拿眼角瞄着她两个,嗑得越发的起劲,一时间,只见她嘴里的瓜子壳上下翻飞,不一时,便吐出一堆小山一样的瓜子壳来。弓锦终于忍不住道:“青叶小姐,你吃得慢一些,好让咱们学一学。”
青叶果真依言,拈起一颗,慢慢放到牙齿间。那两个赶紧也抓起一颗塞到嘴巴里,还学着她捏了个花式一样的兰花指。
三个人嗑了许久,青叶好心指点这二人道:“瓜子虽然香,因是炒制出来的,易上火,不能多吃,等下要记得喝杯茶去去火;还要记得时常换着牙齿嗑,否则牙齿嗑豁了口子就不好看了。”言罢,换了颗门牙嗑给她二人看,她二人自然也忙不迭地换个地方去嗑,本来就不怎么熟练,这下更是手忙脚乱,你看我可笑,我看你笨拙,最后笑作一团。
三个人一包瓜子嗑完,言语间便随意了许多。透子见她头发乱成草窝,一双木屐也不见了踪影,脚上的一对足袋成了灰黑色,想要张口说她两句,想起秀一的交代,还是忍住了。弓锦也趁机劝她几句要顺着润大人的脾气来,他重伤初愈,早前连着咳血,一条命算是救了回来,一条腿却是废了,连日来性子暴躁得不行,动辄要砍人杀人云云。青叶并不说话,只管笑嘻嘻地点头称是。
到了晚间,弓锦去伺候结月润,透子给她端来饭菜。他们虽然将她当做囚犯一样看待,于饭食上却没有苛待她。晚饭是白米饭团配酱汤,烤青花鱼一块,腌萝卜两片,另有炸蔬菜天妇罗些许。厨子的手艺一般,但胜在食材新鲜,碗碟小而精美,比之大盆菜大碗汤,看着让人更有食欲。青叶端起碗,老实不客气地吃喝完,抹抹嘴,又讨来一杯大麦茶漱口,末了,问透子道:“秀一大人的房间在哪里?”
透子正在理铺盖,随口答道:“出门往左,第三个舱房便是秀一大人的房间。”才说完,忽然转身警惕地看着她,问,“你问秀一大人的房间做什么?”
青叶道:“不做什么,白问问。”闷了半响,又低低道,“若是结月润要杀我,我好跑去找他……你晓得么,秀一大人是我的义兄,他与我从小儿一起长大,同我是一家人呢。”
透子道:“我自然晓得他与你是兄妹……”又冷笑道,“若不是你使奸耍坏,润大人又怎么会想要杀你?”
青叶并不理会听她的话,只管笑嘻嘻道:“多谢啦,透子。”
透子转过身子,不再睬她,只管做自己的活儿。青叶正无话找话找她闲聊,忽听船舱门被轻叩两声,弓锦在门外轻声道:“青叶小姐,润大人叫你过去说话。”
青叶问:“秀一……”回头看看透子,“……大人也在么?”
弓锦应道:“秀一大人也在。”
青叶这才放了心,央求透子为她重新理好衣裳,梳了下头发,这才跟着弓锦,迈着小碎步去了。这回还是结月润煮茶的那间舱房,只是这回多了四五个人。这几个人正围着一张矮几密谈,见青叶入内,纷纷抬头看她。青叶略扫一眼,看到其中一个缺了一条臂膀的中年男子时,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缺了一条臂膀的中年男子,乃是从前怀成公馆内见到的清客,却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结月润的贼船上。许是为了不使空袖子飘来荡去的碍事,一条空荡荡的袖子管被他扎到腰带里,看着怪异。这人也发觉了青叶的眼神,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跪直了身子,学着倭人的做派,向她躬了躬身:“藤原小姐,许久不见。”
青叶便也慢慢笑道:“哦,那侯怀成没有留着你在身边伺候?你倒是个难得的人才,侯怀成的清客也做得,为倭人跑腿也使得……不过,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如今跟了倭人做事,可不是你祖上修来的天大的福气?”
那人看着她,咬着牙笑道:“正是,托了藤原小姐你的福,在下才能为结月大人、秀一大人办差,可不是在下的福气!”
青叶掩嘴轻笑两声,不再理会他,只管往秀一身后一跪,秀一回首对她使眼色,示意她到结月润的身边去,青叶冷笑一声,又往他身旁挤了挤。秀一只得握了拳头咳嗽掩饰,身子借机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闪了闪,她则不管不顾地往他身旁挨。
结月润将他两个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碍于许多人在,应是忍住没有发作,脸色阴沉了许久,方才同那独臂清客道:“奥寺,将你画好的图拿出来给她看。”
青叶闻言诧异不已,嘴里便跟着念出了声:“奥寺?”
独臂清客笑道:“在下本姓曲,因近日鞍前马后的做了些事,得结月大人赏识,为在下赐了姓名,姓是奥寺,名是和义,奥寺和义便是在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