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还是不敢看他,将目光移开了。但她一看到李恒身后的那个人,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死死忍住尖叫,踉跄着站立不稳,一下子天旋地转。
李恒及时扶住了她,问:“怎么了?”
她赶紧低下头。就那么一瞥的工夫,她便看清楚了。那个轻袍缓带、腰佩宝剑的李恒下属,不是别人,正是谈笙!
原来他没死,原来他没死,他杀了她的四姐,还想杀她,可是他自己却投到了李恒麾下……她从来没有把他放在自己的诅咒名单里,而现在,恨意一下子裹满了她的身躯。一时间,她对李恒的憎恨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想扑过去扼住谈笙的喉咙。
文璧连忙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为她解围:“小孩子没见过那么多人,怕生。”
谈笙这才注意到她,轻轻“咦”了一声。
奉书心里飞快地盘算。谈笙应该没有认出自己,两年的磨难和成长足以让一个小女孩相貌大变,况且当年,他也不过是和自己相处了几个月时光……再者,她和谈笙最后在一起的时刻,是在慌不择路地逃跑,衣衫被撕扯得稀烂,还滚上了满身尘土,脸上也抹着灶灰,那是杜浒给她抹上去的……而现在,她的头发挽得一丝不苟,鬓间插着绢花,耳中挂着玉坠,脸上薄施脂粉,浑身香喷喷的,一身嫩绿的衣裙。
而谈笙,他还是那么温文尔雅,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和两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腰间多了一枚虎牌。
他笑了笑,说:“这姑娘果然是文大人的千金?小生瞧着,可有点像一个逝去的故人哪。”
第37章 魏睢...(续)
</script> 奉书心里一跳,随即恨得牙痒痒:“鬼才是你的故人!”心中早就把他斩首了十七八遍。她却不敢把头低得再深了,只怕让人看了起疑。不能给二叔惹麻烦。
文璧泰然自若地笑道:“说起来可惭愧得紧了。下官年轻时,在庐陵乡里欠下不少风月债,伤了几多美人儿的芳心。这闺女前一阵子找到我,张口就叫爹,说她娘死前让她来投奔我。孩子娘我自然是不记得了,可她偏偏又带着当年的信物,这可不由我不信了。下官家里虽然有两个不成器的小子,可偏偏生不出贴心的丫头,你们说,这不是老天赐的福分吗?哈哈哈!她现在可是我的掌上明珠,列位都是南征北战的宿将,满身的杀气,可不许吓着她,不然下官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这个故事,二叔早就和她商量好了。开始奉书不愿意,因为她不愿做没娘的孩子。但是二叔说,他越是自污,旁人越是不便多问。她不懂为什么这是“自污”,但也只好同意了。
果然,在场的几个人还没听文璧说完,就都拈须微笑,一副了然的神情,调侃了文璧两句,谁也没追问细节。
谈笙也附和着笑了笑,再没说什么。这么一来,奉书和自己成了堂姐妹,样貌相似些,大概也属寻常。
李恒道:“原来是千里寻父,可敬可敬!”看了看奉书,话锋一转,又微微笑道:“听说你那天大闹了惠州城门,非要出城,那是要干什么呀?”
她心中说:“要去杀你。”口中说:“不知道。”
文璧早有准备,抚着她的头,说:“那是她路上冲撞了妖邪,鬼上身啦,请了显宁寺的开宝上人做了三日法,就好了。”
文璧说,蒙古人大多笃信神佛,这番说辞,应该比任何精心拼凑的解释都要管用。奉书心里有些羞愧。这事居然连李恒也知道了。自己那日的“壮举”,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失心疯吧。
李恒哈哈一笑,走到她跟前,褪下自己手上的鹿角扳指,按到她手心里。那扳指还是温热的,已经被多年的汗水浸得发黑。
“李恒一介武人,没什么精致的玩意,这个就算给文小姐的见面礼吧,给你拿着玩儿。”他弯下腰,又附在她耳边道:“这东西取过无数人的性命,什么妖魔鬼怪也镇住了。”
他身上隐约有皮革和泥土的味道。奉书已经比方才镇定了许多,可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毛,定了定神,规规矩矩地道了谢,双手捧着扳指,交给阿染收了。文璧也替她道了声谢。她回头一看,只见二叔的鬓角已经微微渗出汗了。
她心中松一口气,对二叔生出一片感激之情。至少直到此时,李恒似乎还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寻常的娃娃,叫她出来相见,也只是一时兴起。大家欣赏过了文璧这个白得的宝贝女儿,便又要谈正事了。文璧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如获大赦,急忙行礼告退。退下之前,忍不住又看了谈笙一眼,眼神中带着仇恨,也不愿再掩饰。她已经克制得太久了。
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李恒笑道:“文大人,如今天下已平,惠州蒙大人多年治理,百姓可谓安居乐业……”
文璧在唯唯谦逊。奉书只想捂住耳朵不听,可是李恒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飘进耳朵里:“但潮州却还深受战乱荼毒……文大人可有什么经验诀窍,还请……”
潮州!奉书心里“腾”的一下就窜上火来,头脑一热,回头便说:“你们任命五虎大王管潮州,他们能爱惜百姓才怪!”
文璧呆住了。话一出口,她也后悔了。她和二叔一唱一和地排演过所有关于她身世的说辞,可是唯独这一出,文璧始料未及。
李世安挑了挑眉,似乎很感兴趣:“潮州的事,文小姐怎生得知?你又怎么知道五虎大王?”
奉书的脸颊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看到二叔焦急地看着自己,神色不知所措。
她绞着双手,嗫嚅着说:“我……我听百姓说的……我来惠州寻我……我爹时……曾经……路过潮州。”她绞尽脑汁编着谎话。这一次,二叔什么也帮不了她。
李恒皱了皱眉,“你又是怎么知道,朝廷任命五虎大王管潮州的?这件事,令尊可都还不知道呢。”
她不敢说自己去过五虎大王的营寨,更不敢说在那里看到了张弘范,亲耳听到他对五虎大王的封官许诺。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军情,只要一个榫头接不上,就会扯出一串谎言。
“五虎大王……就是一群土匪,烧杀抢掠,害死了我的朋友,还差点……差点把我也杀了……我亲耳听到的,百姓稍有微词,他们就说,他们是被……被朝廷封了官的……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李世安似乎是相信了。因为他冷笑了一下,说:“这些人还没拿到官印呢,倒先开始摆谱了,果然是土匪做派。”说毕看了看李恒的脸色,言语中带着十分的不屑。
奉书想到那臭烘烘的山寨,乱摇的火把,还有他们对蝎子的恐吓羞辱,还有阿永那不瞑目的死状,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正视着李恒,大声道:“那些盗匪伤天害理,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你们还让他们做地方官,不怕被百姓戳脊梁骨吗?”
她看到二叔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她拼命咽着口水,想把心脏咽回肚子里。她知道这次麻烦大了。覆水难收,但愿他们不要为难二叔……
李恒却和身边几个人相视一笑,瞟了一眼文璧铁青的面孔,笑道:“文大人教出了好一个读书知礼的孩子,张口天理,闭口百姓。你们汉人,女孩子也都读圣贤之书吗?”又看了看奉书,目光中带着几分玩味,几分好笑:“被百姓戳脊梁骨,哈哈!倒真不是什么好事。”
奉书一下子没能理解,心里面忽的跳了一跳。
李世安扑哧一声笑了:“圣上英明无匹,哪能真的任命这种人当官?不过是张元帅信口敷衍一遭,让他们卖一卖命,利用过了,就踢开啦。听说那五虎大王战死了两个,剩下的三个人不甘心,一路追到崖山,向家父申诉,被他好一顿教训,都打断了腿,半死不活的赶回老家去了……”说着朝她眨了眨眼,微微盘腿,假装一瘸一拐地走路。
奉书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一定是听错了……李恒居然会和五虎大王翻脸……
李恒笑道:“好了,世安,别吓唬小孩子。文小姐说得对,这些人就算留着,也是坏我大元江山的渣滓。我从来都讨厌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那天正心情不好,顺手就都给揍了一顿。怎么样,给你出气了没有?”
奉书茫然点了点头。她看到二叔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舒了一口气,朝她投来一个斥责的眼神。
李恒没理由骗她。她还记得自己在蝎子的墓前发的誓,要让剩下那三个大王不得好死。而现在,他们已经尝到了第一个报应——而且是被她最想不到的人实施的。
文璧让她向李恒道谢,她也就听话地福了一福,这次带着七分的真心。然后她便回了房间,一头扎进被子里,心潮澎湃,想哭,又想笑,一会儿摸摸怀里的瓷瓶,一会儿又端详着李恒赠的扳指,怔怔出了神。
红日已将暮了,可窗外仍是嘈杂得惊人。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吵架。一个说:“你当这儿是你们广州吗?我们惠州府的牢房就这么些个,装不下那么多人!”
另一个粗声道:“装不下也得装!这些都是钦犯,跑了一个,小心你们文大人的乌纱帽!”
第一人似乎是妥协了,嘟囔了两句,问:“大狱旁边的耳房行不行……”
奉书吃了一惊。难道李恒带的那些人马里,竟有不少囚犯?回想日间在郊外所见,可不是有几辆囚车吗?她搞不懂这些官场上的勾当,打算等二叔闲下来时再问他。可是文璧他们似乎有许多事情要交接,一直密密谈到了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