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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这句话打发了李星南后,舒眉再和关野信道了一下别,就转过身脚步匆忙地回了福音堂。
    舒眉离开后,关野信也走向停在路旁的汽车,准备返回领事馆工作去了。可是,李星南却虎着一张脸拦住了他。
    李星南把自己刚才在舒眉那里受的气,全部归咎于眼前这一个西装革履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视之为横刀夺爱的情敌。所以,他一脸凶神恶煞状指着关野信的鼻尖恐吓道:“我告诉你,舒眉是我要定了的女人。你如果想多活几年,不想死得太早,就最好给我离她远一点。否则,只要我一句话,你随时会被人砍,知道吗?”
    关野信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是吗?”
    这两个字透露出的轻视与不屑,让李星南更加火大,准备给关野信一点颜色看看。“你不信是吧?等着,今天南少爷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后果是什么。来人啊!”
    李星南每次外出,身边总会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刀手充当保镖,以保证这位少主的人身安全万无一失。此时此刻,他大声喝出四位刀手,神气活现地下命令:“你们几个,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白脸。”
    看着外表斯文的关野信,刀手们觉得没必要一起上,其中一个走上去打算给他几下拳脚让他吃点苦头就行了。关野信却身手灵活地避开了他的一记攻击,并且还乘其大意轻敌之际,利落地抽走了他负在肩头的一柄大刀。
    只见寒光一闪,大刀就持在了关野信手中,还随手挽了几个漂亮的刀花。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几名刀手顿时都看出了他是个练家子。
    领头的那位刀手下意识地询问:“你也是刀手?在哪儿混的?保安会?还是帮会?”
    彼时,一位好刀手多半都是保安会成员,或者帮会成员。所以领头刀手问上这么一句。因为南京的保安会与帮会众多,有些是敌对关系,有些却是同盟关系,以免误伤盟友。
    挺起胸膛,关野信十分骄傲地自述来历:“我不是中国的帮会成员,我是来自日本武士世家的子弟。”
    作为一个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日本武士世家,关野家族的子弟们从小就一律被要求习武。关野信自然也不例外,他自幼练习刀剑,精通武士刀法剑道,是家族中最出色的后起之秀。
    关野信的话,让几名刀手和李星南都面面相觑地怔住了。李星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半天才吃吃地说:“什么?你……居然是日本人啊!”
    领头刀手压低声音劝告自家少主:“南少爷,日本人可不是能随便乱砍的,我看您还是算了吧?”
    李星南能说不吗,他再怎么狂妄无知,也知道日本人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人,再怎么不服气也只能忍了。涨红着脸尴尬片刻后,他只得色厉内荏地嚷了一句让自己好下台的话:“好……吧,看在你是日本人的份上,今天本少爷就高抬贵手放过你了!”
    日影西斜时分,江澈独自一人走进中央饭店的理发室,准备修剪一下头发。几位理发师都在忙碌中,店员安排他在休息室坐下等候,并服务周到地送上一杯香茶和一些可以解闷的报纸书刊。
    理发室分为里外两进,中间挽着一挂天鹅绒的幔子,流苏垂地。里头是理发区;外头是供顾客等待的休息室,窗下摆着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时髦的欧式沙发有着云纹流线型的椅背和墨绿图案的布面,既美观又舒适。让顾客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等待。
    江澈没有喝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一份报纸。他的神情心不在焉,眉宇间笼着淡淡的忧郁。舒眉的有意疏远,让他最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而李星南趁机对她大献殷勤的事,让他心里更不舒服。前两天又得知了她目前正和一个日本人交往甚密,这个消息更加令他的心情糟到无以复加。
    几天前,李星南原本打算狠狠教训与舒眉来往甚密的一个年轻人,谁知对方却是日本人,让他只得窝窝囊囊地就此作罢。少东家想要欺负人结果却踢到铁板的尴尬事,四位刀手回去后自然免不了会跟人谈论,让这件事很快成为金鑫商社上下皆知的新闻。
    九信听说后,马上第一时间汇报给了江澈,义愤填膺地说:“澈哥,舒小姐怎么能和日本人交朋友呢?她嫌你杀人不好就不理你了,可日本人在东三省杀人放火,她怎么却还理他们呢?”
    江澈对此也很郁闷,和时下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他对日本人也缺乏好感。他不明白舒眉为什么却愿意和日本人交朋友,一个是侵略国的国民,一个是被侵略国的国民,两者之间有着国恨家仇的仇恨,应该要敌视对方才对呀!中国人如果和日本人来往过密,多半会被人在背后鄙夷瞧不起,觉得有汉奸之嫌。
    江澈对着报纸出神时,店员又领着一位女顾客进了休息室。那是一位时髦摩登的年轻小姐,齐眉短发,俏丽眉眼,窈窕身形穿着一套帅气的驼色骑马装,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出于惯性的警觉,江澈抬眸看了一下走进屋子的人。对上那双颇感意外的大眼睛时,他也微微一怔:咦,这不是上回在小桃园奇奇怪怪问我话的那位小姐吗?
    31|29. 独家发表
    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前,南京几乎没有专门的理发店。人们如果需要理发,基本上都是在街头巷尾那些流动的理发摊上解决总是。
    中央饭店于1929年建立后,特别开设了专门的理发室。这是当时最奢华的理发场所,除了为饭店的顾客服务外,就是为上流社会的有钱人服务。因为到这里理一次发,要花去普通人家半个月的生活费用,一般的小市民根本不敢涉足。
    薛白的那头一字眉齐耳短发,就是每月定期在中央饭店理发室进行精心修剪与护理。她没有想到居然还会在这里遇见江澈。虽然上回在小桃园偶遇他时,从他那身合体考究的订制西服上,她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水准不会差。但是很显然,他的日子过得比她想像中更滋润呢。
    其实,严格说来,江澈并不算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基本上他的生活乏善可陈,没什么太多爱好与消遣。时下许多男人喜欢的吃喝嫖赌他全部不感兴趣,所以赚的钱大都花在衣食住行的消费上。最大手笔的开支当数花一万两千块大洋买下那辆美国福特车,其次就是为自己定制高级成衣;入住高级饭店;光顾高档消费场所等烧钱举动。
    江澈没有存钱的习惯,也不会像金鑫商社的其他几位理事们那样置房置地,把现金变成不动产作为理财升值的一种方式。因为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需要照顾——虽然之前名义上有个未婚妻,但金桂根本就和他不是一条心,当着他的面就敢跟表哥李星南眉来眼去。他自然也就不会为她考虑什么了。
    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再加上刀锋上的日子又朝不保夕,江澈觉得自己攒下积蓄或置办不动产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一朝身故又能留给谁呢?自己卖命换来的钱,最划算的就是自己花光用光,过一天算一天地先享受了再说。
    所以,江澈手头撒漫地花钱,有多少花多少,完全不在乎以后的事。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还不知道有没有以后呢,今朝有酒就今朝醉吧。
    薛白却不清楚这些缘故,她只看到江澈表面上的光鲜日子。惊讶之余,她在心底暗生不屑:江澄说过,当时他们一家惨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卖掉她。没想到她这个弟弟现在倒混得很不错,还能来这种地方光顾。应该是靠姐姐的卖身钱才翻的身吧?
    因为江澄的诉说,薛白对于未曾谋面的谢素蕖与江澈母子俩的印象十分不佳。
    在薛白眼中,这就是一出重男轻女的悲剧。一个母亲为了儿子而卖掉女儿,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习实在令她深恶痛绝,当事人在她看来也不值得原谅。
    江澄自己亦怀着同样的悲愤:“我妈要筹钱送弟弟去治病,因此打算卖掉我,我也不能埋怨她什么,毕竟救命要紧。可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居然把我卖去当妓女。我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怎么就忍心这样把我往火坑推?如果是卖去当丫环或者当童养媳,哪怕再受苦受罪我也对她毫无怨言。可是当妓女——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所以,我永远不会回南京,我不想再见到我妈,也不想再见到弟弟。从他们决定牺牲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只当他们都死了,只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当年饶妈妈把江澄弄到手后就马上带她去了上海,聪明伶俐的小女孩觉得不对劲,明明说好是卖在南京某公馆当佣仆的,为什么现在却要去上海呢?
    饶妈妈是人口贩卖的行家,自然很清楚如何让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听话。于是,花言巧语地骗说江澄,谢素蕖其实答应的是卖女儿当妓女,因为这样的话,卖身价格可以从一百块大洋涨成五百块。
    “反正都是卖女儿,与其卖一百块,当然不如卖五百块的价了。你妈又不傻,怎么可能不赚这个钱呢。”
    小江澄顿时就哭了,哭得伤心又害怕:“不,不可能,我妈说了只是卖我去当丫头的,不是当妓女。”
    “你妈当然要这样哄你了!不然你不肯乖乖听话跟我走。你只是一个女孩子,要知道女孩子不值钱,男孩子才金贵。你弟弟是江家唯一的儿子,也是江家唯一的希望。两个孩子如果只能保一个的话,你妈当然是要保他了。卖掉你能换五百块大洋,她和儿子就能凭这笔钱盘个小店铺做点小生意,日子也不用过得那么辛苦了!你呀,就当为了江家牺牲自己吧。”
    饶妈妈巧舌如簧骗功一流,哄得年幼的小江澄信以为真。因为谢素蕖是旧式女子,原本确实就有些重男轻女的表现。家境富裕时这种表现还不明显;家道中落后,难得可以打回牙祭吃次肉时,她自己一点油腥都不沾,全部分给一双儿女——不过儿子碗里的肉总会比女儿碗里要多上几块。
    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小江澄平时可以表现得不介意,但心里终归是不舒服的。现在被饶妈妈故意夸张放大一下,她深信不疑母亲果真为了弟弟狠心把自己牺牲了。在哭得肝肠寸断后,她对家里彻底死了心绝了望,发誓从此再不会回南京认母亲和弟弟了。
    有着江澄被卖作妓女的悲惨遭遇作对比,现在看见江澈如此衣饰考究地坐在全南京最奢华的理发店里等着理发,薛白对此忍不住生出一份愤愤不平的心理:这种人根本不配生活得这么好了!
    初次在小桃园见到江澈时,薛白就对他的印象欠佳。因为当时舒眉对他喊的那句话,让她听出了他好像在跟踪她。这令她心生鄙夷,觉得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一个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她虽然隔得远听不清,但从他们的神色上不难看出谈话并不愉快。舒眉最后干脆沉默了,他也很没趣地转身离开了。
    薛白看出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感情纠葛,这让她更看不上江澈了。在她看来,一个和日本男人打得火热的中国女人,不用说肯定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之类既轻浮又愚蠢的女人。这样的蠢女人,江澈居然还会去跟踪去纠缠,不用说自然也是蠢人一个了。
    总之对于江澈其人,薛白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遂存心想要修理一下他。
    休息室里,江澈独自坐了一张单人沙发,左手旁是一张小巧的欧式三腿圆茶几,茶几另一旁是一张长沙发。薛白摇摇地走到长沙发旁,刻意在靠近他的那一角坐下,把手里拎着的鳄鱼皮手提包朝茶几上放下时,故作不小心带翻了摆在茶几上的那杯茶。自然,茶杯倾泄的方向是朝着江澈了。
    江澈虽然反应敏捷地立刻跳起来,但茶水还是溅了很大部分在他的西裤上,烫得他微微皱眉。薛白不无得意地莞尔一笑:“唉呀,真是不好意思了!”
    江澈可以听出这句道歉根本就毫无诚意,下意识地问:“你是故意的,对吗?”
    薛白原本想要否认,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是正义一方,没必要敢做不敢当了,遂用力一点头说:“对,我就是故意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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