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见多了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骨子里却是这般调侃精怪,久了,也就惯了。
反握住他的手,攥了一把,“看看你媳妇儿去。”
弘晚摇头便笑,“一早儿就送去大哥那儿了,说是想大嫂,过去看看。儿子陪您走走。”
他倒知道我想什么,走走便走走吧。这么冷的天,未全消融的雪,与儿子一同溜达,也算情趣了。
宫里的雪景很美,见了多少年,依然如此,就是太过空旷,显得人渺小。生命不是生命,人不是人,许是摆设,许是尘烟。
问了几句墨晗的身子,便也无话,嫡亲的母子并非忌讳,只是心里装的太多,说,容易,也难。
我寻了个话头:“三阿哥那儿……”
弘晚无所谓似地笑,“原就没什么,额娘费心了。”
我们并排望着远处,风吹着雪,飘落在看不见的红墙后方。天空正蓝,白云懒散,阳光柔暖,处处皆好。那些不好的,隐匿在看不到的地方。
“去杭州还顺利么?”我还是问了。
“顺利。”弘晚未动,立在我身旁,声音很轻,笑意未减。
弘晚的手像他阿玛,握着你的时候分明用力,却不觉着疼,只是温暖。眼神也相似,声音也似,“到时,让墨晗再生个女儿,可好?”
我忍不住笑他,“你这份霸道可也随了你阿玛,这还能是你说了算的?”
这个儿子啊,不正经时的样子更肖其父,“儿子说了自是不算,回头儿子求阿玛去,让阿玛再说一回,定然就是了。”
我在他胸前毛领上掸了掸,摇头,“像你这样的儿子生十个不嫌多,挽儿那样的女儿一个就够了。头疼。”
弘晚仰头便笑,手掌握在我肩头晃了晃,“额娘说这话儿,不亏心么?二姐哪儿不好?咱娘儿俩私下说说便是,可别让阿玛听见,否则要找您的麻烦。要说起来啊……确是女儿好,阿玛喜欢,赶明儿定是真能说话算话儿。”
“弘晚……”我难掩惊讶,“你真的想做皇帝么?这么多年,你跟着你阿玛,见得多了,不累么?我以为你想像弘晖那样生活……做了皇帝,每日像你阿玛似的,太累了……国事也便罢了,还要仔细这个留意那个,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甚至没有一个觉得你好的,真的太苦了。值得么?”
弘晚笑声忽止,正色说道:“额娘想多了。哪儿有那么多的好和不好,自己觉得好便是,若是想要人人都瞅着我好,佛祖都要犯愁,无愧于心便是。为人子,为人臣,忠孝而已,没有那么难。做皇帝这事儿也不是儿子想或不想,是阿玛让或不让。像十三叔那样做一辈子的王爷没什么不好。”
“那我先给你选两位侧福晋吧,他日不管你是铁帽子王还是皇帝,总少不得,别让旁人嚼你的舌根子,烦。”
弘晚就又笑起来,不甚正经的样子,“墨晗倒是不会有意见,只是儿子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还是留给别的兄弟吧。”
我忍不住逗他,“那怎么行呢?你见过皇帝只有一位正宫娘娘的么?成何体统。”
“额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说了,真到那一日时,儿子还怕谁来说么?这点儿主都做不得,也别坐那位子了。”
他倒硬气!
这般神色,我倒真是头回见,比每一副神情都更像胤禛。
这一家子的男人怎么都这么个脾气呢?
“弘晚……”我唤了一声又噎住,顿了顿,终是说出口,“汪氏……有孕了。”
弘晚一怔,眉头锁起,转瞬如常,“新进宫的胆子倒大。”
我信枕边人也便罢了,他竟也信,虽未直言。难怪胤禛喜他,信他,还真不是白疼的。
我不再掖着藏着憋在心里烦扰,嘘了口气,尽是寒凉,“方才刚刚知晓,还没跟你阿玛说呢。”
阳光斜照,朱红砖墙前,人影直立。胤禛和胤祥远远地并肩站着,与我们隔了好远。
弘晚的手掌落在我背心处,隔着几层包裹仍觉温暖,向前轻轻地推了推,小声地说:“阿玛来接额娘,去吧。没什么大事儿,额娘只管自个儿高兴便是,不必烦扰。否则,阿玛怕是真要动气。”
其实,我不怕他生气,我是嫌……无故生出这许多麻烦,怪累人的。
☆、310.情状皆似
这么大的事,不告诉胤禛?
我还没想好怎么张嘴,已然晚了。
要说起来,这件事不管交给谁,都能给整利落了,偏偏有人压根儿就不需要我。在这宫里,真正是个摆设的人是我,空顶着皇后的大帽子,根本就没什么可干的事。
回到屋里不大会儿工夫,苏培盛就来了,帘子外轻悄悄地说了句“人带来了”,胤禛就出去了。
鬼使神差的,我跟了过去。
是个模样俊俏的小侍卫,年纪极轻,精神抖擞的。
打哪儿带来的我不知道,人就跪在院子当中。
胤禛不带波澜地瞅了一眼,淡淡交待:“带去吧。”
苏培盛就把人给领走了,连话儿都没说一句。
我的脑子就跟灌了风似的瞬间清醒,整个人从外到里透心凉,只有手是热的,被他握在掌中,回身拉进屋里。
“你知道了?”
胤禛抖了抖袍摆坐在椅中,看了眼杵在旁边小心翼翼的我,又转到榻边拉我同坐,方才开口说道:“御医回禀了。”
好像没生气,如同在说今儿个天气不错。
犹记得那一年,他气势汹汹地对我,只因误会我与旁人有染,险些害死腹中胎儿。此时,就算不是挂在心上的女人,总归是自己的女人,还是皇帝的女人,做出这等事来……他的心可真大啊。
两厢比对,我这颗玻璃心真不知该欢喜,还是滋味不对。
不知说什么好,他又盯着我看,无奈下没头没脑地接了句:“还真是没你不知道的事儿。御医也是会做人,知道这宫里谁当家谁做主。你知道也好,省得我动脑子了,只是……你把他送哪儿去?你怎么知道是他?一早儿就知道了?”还有一句,我没说——汪氏怎么办。
“自有知道的法子,自有去处。”他在腿上拍了拍,再看我时眼神变了变,忽然凑近声音骤低,“你方才眼睛转啊转的,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啊……”定睛不敢再转,努力盯住他,居然肃了眉眼欺身向我压过来。
低笑来自手心下微微起伏震动的胸腔,眼尾也带了两分笑意,一开口却是威胁,“你不行,什么时候都不行,在哪儿都不行,不要想,要认命。”
“我没有!你把我当什么……”话未说完,被他嘘了一声,气得我用力拍在肩上,心里堵得要死,“我要是想找别的男人,你也拦不住,我要是不想跟你好,你也强迫不了,我更没有吃着碗里占着锅里望着盆里的臭毛病。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你不知道我么?你怎么还能这么说……这是认命的事儿么?是么?不是!从来不是!不爱,就是死也不爱!你也太小看我了……”
悬了小半日的心踏实落了地,委屈便生出来,怎么也忍不住,眼泪不停往外涌。
熟悉的面孔倏地凑近放大,仍是模糊得看不清,只有声音灌入耳中,又稳又轻,“行了,怎么还哭上了?赖我,我错了,不逗你了,别哭。原就是我的不对,冤枉了你,打今儿起再也不提了,还不成么。我怎么不知道你呢,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哪儿敢小看你,我这眼里心里全是你。来,你摸摸,摸一摸,我这心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一急,我这心就揪起来了,再一哭,又是一下,疼。”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我的泪更是止不住,心里却舒服多了。
他提我坐到腿上,就跟平日搂抱着念儿似的,轻轻摇晃。我总好奇那时他在说什么,声音小得第三个人根本听不到,也是这般哄人的话儿么?
勒得难受,我捶打一下,他反而拥得更紧实,唇边胡须一下下扫在我脸上,沾了湿嗒嗒的眼泪更加麻痒难忍。
摇晃了一阵,他又一连串地说起来,又轻又快,出奇柔软,“别哭了,嗯?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我又没说什么,是不是?我知道你,知道你心里有我,知道你爱我。听见御医说时我真担心来着,担心你不信我,那我可真是说不清了。谁知道原来你这么信我,怎么这么信我呢?嗯?”
真是被他气笑了。
年轻时都没温言软语地说过这种酸死人的腻歪话,活到这般年纪居然说得如此顺溜不脸红,可见脸皮的厚度是紧随着年龄在增长的。
环抱的双臂推着我挤了挤,双眼紧紧盯着,那么男人的一张脸,这一瞬间,差点让我错以为是某种正在向人乞怜的小动物。
暗叹一口长气,枕向肩头,搂着脖子将眼泪蹭在衣领上,“你说过……自然信你。”
脖子上暖融融一声“乖”,热气呼得我鸡皮疙瘩爬满身,刚巧我又补了一句“若是你想去别处,我自然也不会拦着”,腰上就被掐了一把,气呼呼恶狠狠的咬牙切齿,“我要上床你别推……”
我反手掐回去,“推你怎地?难不成还去别处?晚了!胤禛,你可是一言九鼎的,天下都不负,何况是我,可得说到做到。”
他就嘿嘿笑起来,脸孔埋在我脖子上乐个不停。许是笑够了,余音未止说:“我才知道你的心眼这么小,原以为是个多大方的呢。小点儿好,说明心里有我,比往日不言不语儿的强。你憋在心里自己酸,害得我也酸,总以为你不在意,还得装着我也不在意,却连个说的地儿都没有。”
那道笑声变了味道,言语不能及的委屈,还有酸楚。
我以为只有我是心伤的那个,原来,他也会。
那些年,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浪费多少好时光。
“胤禛。”
“嗯。”
我唤,他应。
“约你喝茶聊天赏雪去。”
“现在?”
我拨弄着金灿灿的盘扣,就着唇边的脖颈亲了一口,“现在?我是想啊,可是……我困了,还是先上床吧。你说呢?”
扣珠翻出纽襻,露出里衣边缘,一早儿才帮他穿上的。
眨个眼的工夫,腾了空,耳边悄声一句——“正有此意。”
一觉竟睡到第二日,迷迷糊糊醒过来时身畔空着,隔着屏风和更远处的窗纸能感受到外面的阳光,真是春天要来了。
昨儿的晚膳没吃,今儿一早的怕是也让我给睡过了,真是睡不醒的冬三月。
才正想着,依稀闻见香气,肚子里便反应着抗议起来,连忙穿衣下床祭祭我的五脏庙。
青霞和紫霞眼瞅着我吃得急切,一左一右地帮忙布菜,慢条斯理地打趣:“您可慢点,又没人抢,怪不得皇上临走时嘱咐,您一醒就给备上吃食。能给饿成这样,说出去谁信。”
都是解语带的好头,一个个丫头都跟自家生养的亲闺女似的,个顶个的变着法儿地气我。
“今儿有事儿么?”好不容易抢完了自己的饭,惯例问一句。
两个丫头对了个眼色,一个收拾着碗筷退出去,另一个半弯了腰背敛住笑,“一早儿汪氏那儿来了人,说是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我看她身子骨儿挺好的呀。”不好还折腾?我看是好大发了!
紫霞缓缓摇头,小心地说:“来的人没说,只说不好,可巧儿赶上皇上正要出门,已指了御医前去,这会儿该是早就诊完了。”
我寻思着要不要去看看,若是诊完了,御医十成已然回禀过胤禛。去或不去,是个问题。
紫霞也不说话,扶着我站起来理着衣间褶皱。
青霞打着帘子迈进来,几步到了近前,在妹妹耳边说了句什么又快速地退出去。
我挑眉看着,待门帘子落回去才笑着揶揄:“你这妹妹做得可好,你们家主意都你拿?在家的时候也这样么?”
紫霞一哂,“主子说笑呢,姐姐性子活泼些罢了,入了宫自是不比在家,仔细些好,免得冲撞了主子。”
“不碍。你们姐儿俩互补,各有各的好。”她不说我也知道,胤禛规矩多,怕是青霞没少被提点,所以长了心眼,万事与妹妹商议。
“主子,汪氏那儿刚又谴了人来,说是想求见您,要不要奴婢先去跟皇上那儿拿个主意?”紫霞难得说谁两句闲话儿,此时眉眼间多了些胞姐的神态,更含蓄却掩不住的瞧不上眼,“这种人……才刚进宫几日,连个位分都没有,也敢开这种牙想要见您,她也配。要我说,咱就甭搭理她,也省得皇上知道了不痛快。”
听明白了,我才知道,她哪里是在贬损人家,只是为了不让我去,少惹胤禛那儿的麻烦。
不去就不去吧,我也没想去,大主意自有那男人拿着,总出不了岔子。
不见汪氏,却有另个人来求,倒是得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