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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见小时候的事……那时我不听你的规劝,一意孤行要回金陵,觉得自己经天纬地、学艺已成,一定要回旧都报仇。”谢允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床边上,在一片蛟香中轻声说道,“其实旧都和我爹娘,我都只是有一点印象而已,记不太清了,本不该有这样大的执念,想来是小时候一路护送我、照顾我王公公反复在我耳边念叨的缘故。”
    当年谢允为什么会身中透骨青的前因后果,同明大师虽然心里有数,却还是头一次亲耳听谢允自己说起,便不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
    “我到了金陵,皇上与我抱头痛哭,我以前还当满朝上下都怀着国仇家恨,恨不能隔日便北伐杀回去报仇,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家都不想打仗,就想安安稳稳地占着南半江山,继续当混日子的达官贵人,没有人愿意毁家纾难地‘复国’,皇上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一段时间,皇上时常召我一同饮酒,他沾酒必醉,每醉必能吐出满肚子苦水。我本就一腔激愤,见此更是忍无可忍,接连数日在朝堂上与主和派斗嘴,闹得乌烟瘴气。后来又自作聪明,请命巡边,用计诱来北人,又谎报军情,在边关骗来三千守军,趁机夺回三城,以此大捷为由头,扇动我父亲旧部与一干没依没靠的寒门子弟攻讦兵部……”
    同明感慨道:“小小年纪。”
    “小小年纪不知深浅。”谢允笑道,“其实那时北朝正是兵强马壮时,南方却连两年水患,本就民不聊生,而且朝廷上下不是一心,根本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连皇上都不过是借由主战与主和两派争端,在金陵‘新党’和‘世家’之间相互制衡而已。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偏我不懂。”
    赵渊用“懿德太子遗孤”,给主战一派立下了一个巨大的靶子,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声称自己准备禅位,叫盘根错节的南方旧党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金陵朝廷落在那整天想着报仇复国的半大小子手里。
    同明大师问道:“后来呢?”
    “后来皇上下诏予我亲王之位,”谢允说道,“随后又请大学士代笔拟旨,要在我班师回朝之日便正式册封我为太子,待我大婚之时,便要禅位还政。既然尚未宣发,便本该是秘旨,但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一夜之间传遍了暗流汹涌的金陵。”
    他语气平平淡淡,可这三言两语中却好似裹挟着惊涛骇浪,听得人一阵后脊发凉。
    泄密的诏书好似一把野火,将南都贵族们连日来的忧心畏惧一股脑地点着了,他们没料到赵渊竟然会“软弱”到这种地步,只好孤注一掷地打算除去未来的“暴君”。
    “我当时远在前线,每天忙着布防对抗,还得想方设法将被战火牵累的百姓安顿得当……都不知道这件事。”谢允一低头,看着自己惨白的手指尖,将“毕竟我年幼无知”这句颇有些尖酸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用局外人的口气说道,“后来的事师父大概也听说了,我军粮草被刻意拖沓,我递回金陵的折子被扣留,无奈之下只能兵行险招,偏巧军中有叛徒泄密,被曹宁围困孤城,援军又久久不至。”
    “这么多年,我表面上写寒鸦声,卖‘血’当盘缠,其实没有真正同别人提起过此事,”谢允说道,“方才梦到,桩桩件件犹似昨日,突然便忍不住想找人聊一聊。”
    那一回东窗事发,建元皇帝震怒,满朝哗然。
    端亲王毕竟是“华夏正统”,据说金陵城中的太学生们写血书闹事,要求朝廷严惩“国贼”,事情越闹越大,江南旧党不得不推出数十只替罪羊来平息事端,御林军当街打马而过,抄家抓人……南渡十余年,赵渊第一次狠狠地在铁板一块的江南势力中楔下了自己的钉子,这个“软弱”的幼帝凭着他不可思议的隐忍,终于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地步。
    同明大师沉默好一会,方才问道:“当时有亲兵自愿做你的替身,率兵引开廉贞曹宁等人,掩护你突围脱逃,你为何不肯呢?”
    如果当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他在军中与民间的威信,再加上将来吃一堑长一智,还说不准最后鹿死谁手。
    谢允便笑了笑,说道:“不知道,命吧。”
    他说完,伸了个懒腰,将这话题与昨日一同揭了过去,问道:“师父,我好几年前没事打的那把刀去哪了?”
    “融了,没来得及开刃,”同明也默契地不再提,只道,“你陈师叔说你手艺不行。”
    “哦,那算了,”谢允道,“我再去同他请教请教,重新打一把。”
    同明道:“阿翡那里……”
    谢允道:“不必知会她,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你催她也没用,等我哪天实在撑不下去,再告诉她不迟。”
    他说着,起身将画卷卷好,又把旁边周翡留给他的信收起来,准备留着慢慢看,继而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出这一方小小的山洞,冲海边的陈俊夫叫道:“陈师叔,有好铁吗?”
    传世神兵所用的铁好像都有点来历,唯有碎遮名不见经传,没有什么“天外落铁”的神秘背景,只是普通凡间之物炼制,却因吕国师与南刀这前后两任主人而不凡于世。
    杨瑾羡慕地望着削铁如泥的碎遮,感觉漫天的铁剑在它面前好似都是泥捏的,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把什么刀?能叫我看一下吗?”
    周翡还没来得及答话,李晟先暴躁道:“杨兄,都什么时候了!林间下箭,窄道埋伏,放箭时一波一波节奏分明、训练有素,肯定不是普通山匪……阿翡你做什么去?”
    他话音没落,周翡已经逆着箭雨而上,悍然从密密麻麻的箭阵中劈出一条路,转眼没入林间,好几声惨叫四下响起,漫天的冷箭瞬间便稀疏了,李晟等人连忙跟上前去,不过片刻光景,周翡已经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林间的刺客放倒了半数。
    放箭得需要距离,一旦人到了近前,便很难施展威力,尤其双方武力差距极大。
    放冷箭的人见势不妙,当即溃不成军,便要奔逃而去。
    李晟飞快地冲杨瑾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堵住了逃兵去路,三面合围,转眼将仓皇逃命的刺客包了饺子。
    ☆、第140章 侠之大者
    “阿翡,你……”李晟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周翡肋下插了一根箭,吓了一跳,“这怎么回事,等等,你别乱动!”
    周翡闻言,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瞥了一眼,伸手便将那根铁箭摘了下来,箭头上一滴血迹都没有,反而被撞平了。
    李晟:“……”
    旁边杨瑾倒抽了一口气,没料到周翡的武功居然已经到了“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的地步,他顿时升起满腔望尘莫及的悲愤,几年前明明还相差无几,凭什么她就能走出这么远?
    一定是擎云沟那帮药农耽误他练功!
    “我穿了甲,看什么看。”周翡伸手将破了个小口的外袍掩住,白了一眼那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俯身打量被他们放倒在地的人,这林间埋伏的,一水的都是精壮汉子,身上以树叶树皮等物做遮掩,藏在树丛之中,个个蒙着面。
    周翡:“这些会是什么人?”
    李晟将一具尸体的手心翻过来,低头仔细观察了片刻,又探手拨开那人衣襟:“护心甲,令旗……旗上画的这是个什么?我还真没见过这一路。”
    那令旗上画的是一只鸟,不像鹰隼之流,身形十分优美,目光却莫名透着几分诡秘的凶狠。
    李晟道:“这些人惯用弓箭,似乎也训练过长木仓、砍刀等物,会隐蔽,埋伏得住,令行禁止……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当兵的。你看他们用的那些铁箭也是,制作精良,型号统一,一般造反的匪人没有这种财力,要么等会挨个搜搜,找找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周翡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虽然因为战乱缘故,此地暂时没什么秩序,但好歹也是南朝的地界,往来军中兵将……好像都是周以棠的人。
    “别乌鸦嘴,”周翡先是这么说了一句,随即想了想,又气弱地小声道,“那什么,咱们不会真打了我爹的人吧?”
    她话没说完,角落里一个黑影突然暴起,那竟有一条漏网之鱼,他趁没人注意,一跃而起,撒丫子便要往密林深处跑去。
    周翡正被自己的猜测闹得疑神疑鬼,一时没决定好是追还是放,迟疑着动了一下脚步,还没来得及赶过去,便见那黑衣人一步一步倒着从密林中退了出来,脖子上架着一把窄背长刀。
    原来吴楚楚照顾那捡来的孩子,与李妍落后一步才赶到。
    李妍难得派上一次用场,她一手拿刀,一手还冲周翡他们挥了挥,得意洋洋地叫道:“阿翡,这里还有一个呢!”
    那差点跑了的弓箭手约莫有三十五六,面孔黝黑,脸上还有一道伤疤,未曾言语,眼珠先转,一看就十分油滑,方才显然是在一边装死,听李晟说“挨个搜搜”,才被逼无奈地自己跳出来。
    李晟制住那人穴道,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弓箭手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赔了个笑,说道:“英雄,英雄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看几位香车宝马、穿戴不俗,便想讨几个零花钱用用,断然不是……嗷!”
    杨瑾简单粗暴地抽出一根铁箭,扬手便抽了那弓箭手的脸,他下手非常巧妙,正好抽到弓箭手眼睑的嫩肉上,却又一丝一毫没有伤及对方的眼珠。
    剧痛却给人造成一种要瞎的恐惧,那弓箭手不能动,只好杀猪一样地嚎了出来。
    杨瑾挑衅似的看了周翡一眼。
    周翡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较劲的,便“虚怀若谷”地后退一步,冲他比划了一个“你请”的手势。
    杨瑾便用箭尖戳了戳那弓箭手,耍威风道:“不说实话,下次打爆的就是你的眼珠,要试试么?”
    杨掌门皮肤黝黑,五官又比普通人深刻一些,倘若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爱写半边字的傻狍子,单看这险恶的一笑,还真有些中原传说中那些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巫医模样。
    那弓箭手捂着自己肿得老高的眼睛,哀哀叫道:“我我我是……是‘斑鸠’军下一个小兵,听命行事的!英雄……不,少侠!大侠!几位大人不记小人过,饶、饶我一命。”
    周翡听着有点耳熟,便用眼神示意李晟——好像是曹宁的人啊?
    “嗯,曹宁手下有一支著名的斥候军,取名叫做‘斑鸠’,”李晟缓缓地说道,“行军极快,据说能在最艰难的山路中一日千里,无孔不入。”
    那弓箭手——斥候忙点头道:“是是是,小的奉命深入前线来打探军情,没想到……”
    他话没说完,李晟便轻笑了一声打断他,对杨瑾道:“这人还不老实,杨兄,抽爆他的眼睛,给我们听听响。”
    旁边李妍配合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别!别!别!少侠您想问什么!”
    李晟半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斑鸠的大名我还是在我姑父那听过,术业有专攻,等闲情况,谁会将你们这样的顶级斥候当弓箭手冲锋陷阵用?要么是你们老大傻,要么是你在胡说八道……你喜欢哪个说法?”
    那斑鸠的斥候立刻大叫道:“傻!是傻!我们老大傻!少侠,你去看看那面传令旗就知道,那上面画的就是一只斑鸠嘛!端王殿下将斑鸠并其他几支队伍拨给了‘巨门’和‘破军’两位大人使用,那两位大人不上心,指派任务都是随意安排人手,我也说嘛,哪有叫斥候做刺客的道理?”
    “巨门”谷天璇和“破军”陆摇光可是四十八寨的老冤家了,周翡双臂抱在胸前,站在两步之外,问道:“跟着他们俩来干什么?”
    斥候有些畏惧地看了看她手里那把碎遮,小心翼翼地说道:“来……来探个路,端王爷想……”
    周翡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再说一句‘端王爷’,我就打碎你的牙。”
    那斥候十分乖觉,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那曹、曹胖子近来被朝廷……伪朝频频掣肘,因此迫切想拿下江陵六城,来堵住太子——他那大哥的嘴,定下声东击西之计,命那两位大……大大北狗,带精兵绕至敌阵……不不,是我朝、我大昭的后方……”
    “哦,”周翡淡淡地说道,“杨兄,你动手吧。”
    杨瑾对她怒目而视——这两兄妹真把他当打手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姑娘!女侠!”那斥候嘶声惨叫起来,“拿我亲娘老子、拿我祖宗十八代发誓!”
    “说绕过敌阵就绕过敌阵,”周翡挑眉道,“阁下是会飞天还是遁地?要那么容易,我早把曹仲昆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了。”
    “不不不,听我解释,”斥候吓疯了,嘴皮子却居然更利索了,几乎不歇气地飞快说道,“为防大批流民往南跑,端……那个曹胖子之前命人散布南朝种种谣言,说他们□□啊,抓住没有通牒的流民一概按奸细杀头云云,反正怎么惨怎么编,再者两边一直打仗,这边也没比北边好哪去,便还真止住了流民南下的势头……”
    杨瑾不耐烦道:“你不能长话短说吗?”
    斥候自觉已经把十句塞成一句说了,还是被人嫌弃,也是委屈。
    他拿出了民间说书艺人的功夫,将两片嘴皮子说得上下翻飞:“前一阵子不知因为什么,前线斥候又发现不时有小股小股的流民南下,源源不断,我们觉得奇怪,便逮住了一帮人,这才知道,原来湘水间有一条秘密的通路,可以通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群山掩映,十分隐蔽,寻常人找不着,渐渐的便有人在那地方聚居,以种地捕猎为生,有那亲戚朋友在山谷里的听说了,便也拖家带口地前去投奔,非得山谷里的人来接才找得着路。曹胖子听了,立刻心生一计,便命巨门与破军两个人带着我们,假冒流民跟着混了进去,最早一批人探路,确定此路可通,还能避过南人眼线,我们这才分批行进,打算在此聚集四万精兵,给那贼……南边的大将军来个前后夹击。诸位大侠,我说的都是实话,真是实话!”
    李晟一脸不相信。
    那斥候又道:“我们为了保密,便将原来在谷中生活的人都抓起来扣下了,不料前几日竟跑出了几个人,巨门大人知道以后震怒,连续派了三拨人马追杀,我们便是奉命来扫尾的,谁知遇见了你们几位,一时……”
    李晟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那斥候支吾了一下。
    李晟也不废话,一掌下去来了个分筋错骨手,那斥候登时疼得涕泪齐下:“两、两万多,快三万人马,其他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周翡忽然觉得那山谷怎么听怎么像木小乔口中所说的“齐门禁地”,位置、难找、布满密道……好像都对得上,便问道:“你说的那山谷在什么地方?”
    斥候带着哭腔道:“那地方古怪得很,寻常人一进去便容易晕头转向,只有我们斑鸠的‘谛听’受的影响少一些……哦,‘谛听’就是瞎子,耳音都训练过,平日里探听是一把好手,我们每一队人马都要配一个谛听引路方才能顺利进出那邪门的山谷。”
    他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众人顺着他眼神看去,只见角落里躺着一具尸体,翻过来一看,确实没有眼珠,果然是瞎……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听音辨位了。
    杨瑾撇了撇嘴道:“这么说你没用了?”
    说着,他便轻轻的摸索了一下手中的铁箭,缓缓向前。
    “有用有用!”那斥候忙喊道,“我们斑鸠对走过的路向来过目不忘,虽说那地方邪门,但……但但我只要仔细分辨应、应该也找得着,我我我我……”
    李晟一抬手,将半颗药丸弹进了那斥候嘴里。
    斑鸠斥候猝不及防地咽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李晟将他随身包裹里那涅槃母虫的尸体露出半个身给那斥候看,笑道:“喂你吃一只涅槃蛊,好好带路。”
    斑鸠斥候弄不清他们这些江湖人用的都是什么魔头套路,吓得肝胆俱裂,只好磕磕绊绊地领路,李晟只解开他腿上环跳穴,遛狗似的拿了根长绳拴着,叫他僵着上半身在前面走,低声对周翡道:“我知道你想找齐门禁地,但如果他说的是实话,咱们几个人恐怕不好擅闯。且先去看一看究竟,回头得知会你爹才行。”
    周翡点点头。
    李晟又看了一眼吴楚楚抱着的孩子,那孩子乍一看不过两三岁,但仔细一看,实际年龄恐怕要再大几岁,只是战乱年代生活困苦,吃不饱穿不暖,方才长得格外瘦小。他想必也知道谁要杀他谁要救他,老老实实地窝在吴楚楚怀里,安静极了,一声也不吭。
    斑鸠斥候带着他们在一片山水中走了足有两个时辰,从正午一直走到金乌西沉,饶是习武之人,看着周遭来来回回的山重水复也疲惫不堪了,周翡虽然早就将当年出门就找不着北的毛病改了,但好像对方向的感觉天生就比别人差一点,时隔三年,又体会了一回当年在岳阳附近不辨东西的茫然。
    她伸脚在斑鸠斥候身上踹了一脚,冷冷地说道:“你不会带着我们兜圈子呢吧?”
    那斥候本就腿软,被她一脚踹了个大马趴,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被李晟封住了哑穴,连叫都叫不出声,只好满脸畏惧地拼命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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