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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贵俊朗的黑衣少年盘腿坐在帘子后头的床榻上,他神色冷淡,周身透出隐隐的肃杀之气。
    许是因他肤白及周身的清冷、肃杀之气,故而他在这炎炎夏日里穿着身黑衣也并未给人闷热之感。
    他坐着的那床榻,说是床榻,其实不过是在两把条凳上搁了块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旧门板。
    可那少年坐在那里,竟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并不是个什么简陋破落的所在。
    容钰仔细地看着那少年,突然想起她从前背过的一句古文:
    以其昭昭,使蓬荜生辉。
    穆临渊唤那少年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北城……”
    容钰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是了,北城。
    定国公府,邵北城。
    武成北伐战败后,邵家因没有出征而得以活着的小将军,他带重孝前往西北戍边三年,孝期满后,在十八岁的年纪打出“定”字帅旗,率二十万大军远征西北,直取燕云城。
    最后如他父兄般,战死疆场。
    战败并非将军无能,而是小人使诈。
    大军兵分三路进击,迫使辽军主力分散作战,此时再出其不意、乘敌不备,邵北城率先锋部队攻进了燕云城。
    百年割地之辱,大周的军队第一次打回了燕云城。
    押阵的四皇子身先士卒,随先锋军一起入城。
    按事先部署,先锋军入城后,后援军当全速支援。
    可那快则两日、慢则三日便应当到的援军,邵北城和先锋精锐在燕云城内支撑了五日也未能等到,反而辽军主力逐渐在燕云城回聚,穷途末路之际,将士们拼死把重伤的四皇子送出了燕云城。
    直到这个时候,援军才抜营朝燕云城进发。
    奸诈小人便是那统领援军的马监军。
    马监军是二皇子英王的舅父。
    他按兵不动,意在先借辽人之手折了四皇子与邵北城,再攻下燕云城,夺占不世军功。
    却贻误战机,待援军到燕云城下时,被集合完毕的辽军主力打得弃甲曳兵。
    大周蓄势百年才发起的的关乎国祚的大战,竟因为一个奸人这样落败。
    千古罪人马监军,食其肉、饮其血亦不足以泄百姓心头对他的恨,他却尤不悔改,被押解回京后待审时,攀诬乃是端王指使。
    关乎天家,那大案审了半年,最后,端王出狱,英王被贬为庶民。
    普通百姓都以为,马监军攀诬端王不过是死前的胡言乱语。
    后来,容钰做了十年天家媳妇,逐渐感到那公案并没有那样简单,但她天质愚钝,至今也想不明白真正的实情。
    是谁害了四皇子和邵北城?
    是谁毁了大周的国运?
    容钰对邵北城的愧疚,便是自佑宁北征落败、邵北城战死后所起。
    当时,许多百姓感念邵家最后一位战死的小将军没有儿孙,自发为他带起了孝。
    这举国同哀的时候,唯有泰宁侯府的草包三小姐,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高调地表达着她对六皇子的倾慕之情。
    花痴本就丢人,更何况是只顾一己私心、不顾家国大义的花痴。
    莫说大周的百姓,就是容钰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可,明知不对,明明于心有愧,她却仍不得不那般行事。
    因为,一年的孝期她等得起,六皇子却不会等她。
    六皇子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帝后为六皇子指婚时绝不会考虑她一个区区侯府小姐的心思。
    她想嫁六皇子,仅有六皇子自己相中她这一条路。
    所以,她只能带着对邵北城英魂的愧疚,受着世人的鄙夷唾骂,想法设法引起六皇子注意,因为行事无状,还差点被容衡送去尼姑庵思过。
    最后,峰回路转,她得偿所愿嫁入宁王府。
    却始终难以放下心底对邵北城的愧疚。
    怎能放下呢?
    她一日在宁王府,就一日不会忘记她是如何成为宁王妃的。
    也就一日不会忘记,她的所作所为,是怎样地对不住那年纪轻轻便为国战死在西北的少年。
    十年不忘,耿耿于怀,终成心结。
    上辈子,容钰统共见过邵北城两回。
    一回是穆临渊带容华出京时,邵北城身带重孝前来送行,替国公府的老夫人带话给容华:“我家老太太说,容家大小姐贞烈高义,是我邵家对不住您。”
    “若我二哥泉下有知,必定希望您珍重自身、好好活着。”
    那时候,容钰本就哭得伤心,听了邵北城说的话后更是肝肠寸断,泪眼婆娑中她并未看清邵北城的长相。
    只记得,他有一双星墨般的眸子,极清亮。
    第二回,是在邵北城战死后、皇帝为他举行的国葬上。
    少年将军躺在庄重的金丝楠木棺里,身上插满了箭镞,他身上的箭那样多,若是一一拔出,恐怕身子便会支离破碎。
    这回,容钰看得很清楚。
    是以后来,她追思了十年的,正是躺在棺木中、闭着眼睛的邵北城。
    十年歉疚,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双星墨般的眼睛。
    原来,他不仅有星墨般的眼睛,还生得这般清峻。
    ……
    邵北城从床榻上起身,走到方桌边,拉过空着的条凳坐下,举起方桌上的茶壶、隔空就着壶嘴喝了口水,这才看向一直呆呆愣愣盯着他看的小姑娘。
    小姑娘个子不高,脸庞圆润,又梳着个圆髻,是个朴实圆润的小姑娘。
    容钰并不知道邵北城对她的印象,她盯着他入了神,听到穆临渊打趣的话后才回过神来。
    穆临渊说,“北城,待你将来上了战场,若那些辽人见了你也如这个小姑娘一般……是否便是古籍上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邵北城回他:“若是那般,大周便不必再练兵,征选些生得美貌的人送去西北便可。”
    容钰不满地看向穆临渊。
    她并非不满他打趣她是花痴。
    相反,多亏有他这番打趣。
    否则,若要她自己解释一味盯着邵北城的行为,便是逼得一个内心沧桑的妇人,不得不用小姑娘那软糯的嗓音、扭扭捏捏地对邵北城说,“小女一味盯着公子看,是因为公子生得俊”之类的话。
    真真难以说出口……
    她不满的是,穆临渊话里的另一半内容。
    若辽人见了邵北城……
    西辽蛮子不会因为邵北城的模样就对他格外宽容。
    容钰想到上辈子邵北城身上那密密麻麻的箭镞,正要开口反驳穆临渊,却听见邵北城问她:“小姑娘,临渊拿着婚书登你容府的门,你觉得他要的是什么?”
    容钰看向邵北城,与他星墨般的眸子对上。
    她心里百转千回,少年看她的眼神却很是冷淡。
    容钰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毕竟,她对他所有的心思:
    上辈子对他的愧疚,如今再见到他的激动,对他的敬佩与悲悯……
    两辈子,他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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