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还不稀罕呢!”周嫂子打断她,“别晦气了,给老不死的贵族做妾,只怕都没人要!要不也不会如今嫁来冲喜了!”
剪月听到这里,回头一看,阿徐头低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滴一滴的雨水,从天而落,大滴大滴的,像是珠子散落一地。
“哎哟,下雨了!衣服还没收呢!”周嫂子突然喊了一声。
周嫂子和吴大娘还没跑出去一截,刚拐进胡同,就和阿徐碰了个照面。周嫂子吓得往后一退。
剪月双手叠在胸前,冷笑道:“刚才不是说的很开心,怎么着,现在怕了?”
周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还嘴硬:“又没说你,你管什么闲事……”
“所以说——说我就可以吗?”
几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阿徐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让人听不出喜怒。
周嫂子一抬头,正好望见阿徐寒冷的目光。她的眸子,黑的深不见底。她面无表情,不像在生气,更不在笑,确切的说来,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寒冷,彻骨的寒冷。意外地,周嫂子在这闷热的夏日里,打了个寒颤。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
阿徐冷冷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居然转身走了。
“喂……不,阿徐,你去哪?”
还是剪月最先回过神来,转身想去拉住阿徐,却拉了个空。
她的脚下像生了风,也像安了一个轮子,像是想明白了自己要走的方向,像是在瓢泼的大雨中,在黑暗的雨幕中,望见了灯火一般,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雨下的更大了,雨湿透了阿徐的衣服,衣服像是涂了浆糊一样贴在身上,雨打在阿徐的睫毛上,水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不一会儿,阿徐就回到了徐府的后门。
阿徐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站在门前,望了望徐府的大门。距离不算太远,却是阿徐这辈子从未走过的路。她往前门的方向走去,可是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在这空隙,被甩得远远的剪月终于赶了上来,她一路小跑着,一边喊着:“你停下……”
就是这声呼喝打断了阿徐的沉思,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步子,浅浅一叹,往后门一钻,直直的往一个方向去了。
“你要回去拿东西,你跑错方向了!”剪月在后面跟着,上气不接下气,她一手挡雨一手小跑,朝着阿徐喊:“阿徐,那是大人的屋子的方向,你不能去啊!”
可是阿徐像是没听到一样。
剪月跑岔了气,连呼吸都痛,跑两步又走两步,才再跟上了阿徐。这时的阿徐已经跪在了大人的屋子前面,身边还围了几个丫鬟,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剪月在不远处终于从雨声中分辨出了她的声音:“阿徐是您的女儿啊大人!”
这样的声音几乎把剪月吓了一跳,记忆里她从未听到阿徐发出这样大的声音。记忆里的阿徐总是低声说话,低着头,或者默默地站着,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服。或者是后来站在玉人小姐的身边,虽然穿的华丽了一些,但是她总站在徐玉人的斜后方,默默地微笑着,不说话。
大人屋里的大丫鬟秉烛撑着油纸伞走到剪月面前,皱着眉头说:“剪月,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今天要把她打发了?大人还在见客呢!”
剪月支支吾吾地:“我也不知道她这是着了什么魔……”
秉烛气的一跺脚,对着剪月的额头一戳,说:“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示夫人,问夫人怎么办,这女人疯了,一靠近就咬人。”
剪月“哎”一声,扭头就往夫人那屋跑去了。
秉烛转身走到阿徐面前,居高临下地对阿徐说:“你这样胡闹,你不怕大人以后狠狠地责罚你?”
阿徐抬起头来,只往她这方向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继续大声喊道:“父亲!求求您,女儿不愿嫁!”说罢,在雨中往那个方向连磕三个响头。
“那么大的雨,你以为大人听得到吗?”
阿徐却不闻不问,继续声嘶力竭地喊着。
眼见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秉烛拍了拍身边的小丫鬟说:“你快跑去看看剪月回来了没有?待会就要入夜了,若是客人要走了,见到这幅情景,可不是给徐府难堪了?”
小丫鬟才去没多久,就转身回来了,身后跟着剪月。她走到秉烛的面前,却怎么也没说出话来。秉烛眉头皱的更紧了,“夫人怎么说?”
剪月一脸的为难,思索再三,终于还是说了。秉烛听后,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她讷讷地说:“既然是夫人的意思,就照做吧。反正是缓兵之计,也只有这法子了。”
她走到阿徐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复述给阿徐:“夫人说了,你若是不嫁,还在这里捣乱的话,就罚你娘在秋院的院子里跪着。你在这跪一刻钟,你娘就也在雨里淋一刻钟。”
阿徐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眼睛在雨中瞪的浑圆,嘴唇颤抖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到底错在了哪里?我娘又做错了哪里?”
她的脸上不断划过液体,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秉烛没由来得,竟有些心虚,她偏过了头说:“这也是上面的意思……我不过是个传话的。”
阿徐的眼睛空洞,她冷笑一声,脸上挂着寒冷的温度,“好,我回去,我乖乖嫁人。我乖乖守望门寡。”
阿徐默默地起身,在雨中,步子那样虚浮。
这时,徐玉人赶来了,剪月在她身后给她撑着伞,她却因为步履太快,完全暴露在了雨里。
“姐姐!”她走到阿徐的身边,扶住了她。
剪月在后面喊着:“小姐,夫人还罚你禁足呢……您不能乱跑……”
“你们这样为难姐姐,我怎么能坐视不理?”徐玉人怒斥道。
一众丫鬟纷纷低下头,不做声了。
这时,突然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地跑来,一脸的惊慌,她大喊着什么,却因为雨势过大,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待她跑近了,众人才听清她口中念叨着什么:“秉烛姐姐,怎么办才好……宁氏,那个病恹恹的宁氏……怎么才一从屋子里拖出来,就、就、就……就断气了!”
突然划过一丝闪电,惊雷响过。闪电把阿徐的脸印为黑白的两面,雨水顺着她的脸滑落,她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了传话丫鬟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丫鬟疼得眼,直掰开她的手,奈何她的手像两个钳子一样,像是要把她的肩膀捏碎。小丫鬟不一会儿泪就被逼出来,哭喊着:“你放开我啊,又不止我一个人做的……呜呜……”
她依旧不放,被众丫鬟一起上才掰开来。她看着自己过度用力还在颤抖的手,自言自语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说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可是意外地,她昂起了头。她一边满眼泪水,一边哈哈大笑出声:“娘……如今你还会教阿徐以德报怨吗?可笑啊……”
“姐姐……你别……”见到她这样的反常反应,徐玉人一下慌了手脚。阿徐的笑声出奇的响亮,一遍遍地,在徐玉人心中回荡。
☆、第九章 出走
阿徐说完那句话之后,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瘫倒下去。徐玉人眼疾手快,才扶起了她。她双目无神,如同失了魂魄一般,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我认命了,我错了,我生来就是罪人,绑了我吧……”
她说得太急,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姐姐胡说什么,你何错之有?”不管她听没听到,徐玉人如是说道。玉人拦住那些就要围上来的侍女,心中之苦宛如感同身受,一时悲怆不能自胜。
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徐玉人她立即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剪月说:“剪月,你速速去备马车来,我们连夜把姐姐送走,不要被爹爹发现。”
剪月几乎都要急哭了,扯着徐玉人的袖子说:“小姐,就算老爷一时不知难道能一世不知吗?小姐又为何为了这个只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人开罪老爷?值得吗?”
“我只知道她是我姐姐。”玉人苦笑,连连摇头,“我顾不得这么多了,你快去。”
剪月噗通一声跪下了,扯着玉人的手说:“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剪月这一去,可能回来就会被打死了!您是小姐,剪月却只是一个下人啊!”
玉人眉头越皱越紧,扶起了剪月,对她说:“我徐玉人敢作敢当,我自有法子……只要有我徐玉人一命,一定护你周全。”
剪月深深地望了徐玉人一眼,最终还是跑去了。
等三人坐在马车上的时候,阿徐才悠悠转醒。玉人向她说明事情原委,她才讷讷说道:“也好,离开这个牢笼。不然,在这里我只会死。”
玉人一叹,辙开话题,“姐姐先到我母亲娘家躲一躲吧。”
阿徐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本来还有母亲……但现在属于我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件东西了。”她从颈子上,顺着线扯出一枚通透的玉佩,眼泪不争气地大滴大滴往下掉,砸在玉佩上,竟溅起小小水花,她说:“妹妹,去京城吧,我想去找一个人。京城齐府。”
徐玉人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对车厢外的车夫说:“咱们去京城。”车夫应了,啪的一声,一挥鞭子,马儿的蹄子撒得更快了。渐渐入夜了,马车在林间小道飞驰,雨水打在马车壁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徐玉人望向了天,黑漆漆的,瞧不见一颗星子。
而后,三个人都各怀心事,各自静默着,不言不语。
“阿嚏。”阿徐一声喷嚏声,打断了徐玉人的思路,她抬头,看见坐在自己身边的阿徐衣服穿得单薄,头发散落,紧贴在脖颈上,她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眼睛透过车窗的帘子,望向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光映在她的脸上,年纪轻轻却平添几缕风霜。
徐玉人从马车上的小柜子里,取出了备在柜子里的一件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阿徐没有拒绝,像个人偶,任由他人摆布。
玉人又从柜子里拿出了最后一件夏衣,她拿在手上,尽量不让自己潮湿的衣裙上的水汽沾到衣服上,她轻轻地披在了已经靠在了马车车厢上有些迷迷糊糊的剪月身上。剪月想来是累极了,几乎没有反应。
办完这些,玉人没想到自己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她这才发现自己也几乎湿透了。她靠着车厢,默默地闭起眼睛,环抱着自己蜷成一团保持体温。
徐玉人再醒来,是被车夫的声音吵醒的,他在车外喊道:“小姐,到岔路口了,咱们这是要往哪去?”她马上打起了精神,问道:“张叔,咱们这是哪?”
张叔在外面答道:“小姐,咱们这就要进城了。”
“这么快?”徐玉人自言自语道,她望向了一旁已经因体力不支而沉沉睡去的阿徐,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推醒了她。
但是她如同惊弓之鸟一样,徐玉人的手才一碰到她,她就一下瑟缩着醒来。她睁开眼,却是满眼的泪水,恍恍惚惚辨不清人影。她捉住玉人的袖子就喊道:“娘……”
玉人为她擦干泪水,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她擦干泪,又再说不出一句话。
“姐姐,张叔说到京城了。”徐玉人传了话,马车接受过检查之后,终于进了城。如今东方已见鱼肚白,想来是赶了一夜的路,外面也没有沙沙作响的声音,那就是雨停了。
徐玉人掀开帘子,瞧见张叔还披着昨夜穿着的蓑衣,低声说道:“张叔,辛苦你了。”
张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姐说什么话,这本就是我们下人该做的。”
“不过,小姐……”张叔说道,“这个齐府怎么走?”
玉人随即看向阿徐,阿徐摇摇头。剪月挣扎着坐起来,说:“小姐,我下去问问。”徐玉人摇摇头,拦住了她。剪月昨个夜里就发起了低烧,现在脸上一片潮红,只怕是病的更严重了。
“还是我去。”徐玉人说罢便要起身。剪月连忙拦住她,“小姐,怎么有小姐下去问的道理……我去……”
阿徐正打算起身自己下去,外面就传来张叔的声音:“你们三个女娃娃就不要下来了,我去问问。”张叔话音刚落,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是他把蓑衣脱了,大步流星地往早点铺子的方向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一脸愁容。
“怎么了?”徐玉人问道。
“小姐……”他斟酌再三,才说道:“大家都说这个京城里,没有齐府。”
阿徐心中一跳。徐玉人也急了,连忙追问道:“张叔,你当真打听清楚了么……”
“问过了,都问了……”张叔面容凝滞,再三摇头。
他们俩的对话像是突然变成了无声的一样,只见到他们的嘴在动,好像在说什么。天渐渐地大亮了,街上的行人越发地多起来了,挑着担子的,忙着开张管铺子的,所有的吵杂的声音,好像一下都消失了一样。她什么也听不清了。恍恍惚惚中,她瞧见徐玉人伸手来摇摇她,这才再次让阿徐回过神来,原来,一切的声音都还在。
徐玉人问她:“姐姐,倒是有个齐王府,从朱雀大道过去……你认识王府的人吗?”她一脸忧心忡忡,脸上毫不掩饰急切的表情。
齐王。
淳。
他是齐王?
不是,应该不是。
阿徐心中五味杂陈,最终摇了摇头。车上的气氛一下凝滞了,几乎所有人都看着阿徐。
像是幽怨,像是气愤,但是更多地是无奈。剪月悉悉索索地低声啜泣了起来,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剪月……便要……便要为了这个根本不存在的……的人,断送了性命啊!”张叔也沉默了,背靠着马车轮子,蹲坐了下来,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明显,像是被刀一道道刻上去的。
徐玉人最先回过神啦,她笑道:“无妨,那我们在城外先住下来。以免在这京城里太过招摇,被爹爹发现,先躲一阵吧。”笑容里也是满满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