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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瑕脚步一顿,思索片刻,缓缓回退到工作站,绕过半圆长桌,从玻璃柜提供的小小空间挤过,进入办公桌和窗户之间的隐蔽地带。
    “沈先生……”她柔声说,蹲下来降低压迫感。
    夜色已浓,这里身处唯一光源之后,更是一片浓黑,刘瑕只能隐约分辨出墙角那团更浓的阴影确实呈现人形,过了一会,她的双眼更适应昏暗环境,分辨出了沈钦的姿势——双手环抱腰际,蜷成球形,头埋在膝盖里……
    如果不是沈钦恶趣味到在这里摆放一个充气娃娃,那应该是他没有错了。对他来说,电脑能提供的安全感比卧室更充足,不愧是技术宅……
    刘瑕的包忽然震动了一下,一阵惊愕感浮上,她看看那个人形,确认他的手的确被压在身后,这才低下头捞出手机。
    果然是沈钦发来的信息,*刘小姐……*
    *哈?*
    刘瑕看看手机,又抬头看看人形,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
    *刘小姐,是我……*
    刘瑕的三观有一瞬间错乱,她猛地一回头,但没发现任何人在身后,又猛地转过头——人形还是那个姿势坐着,没有乘她不在就把手机拿出来猛发短信。
    她忍不住举起手,想戳一戳试试,但沈钦发了个大笑的表情过来。
    *是我啦。*
    “呃——”刘瑕说,她的诧异之情再难掩饰。“这——”
    眼前的人形……好吧,沈钦,依然静如止水,但对话框中连发了几个笑到颤抖的表情。
    *我能盲发短信。*
    ……好吧,算你狠。
    她一直很少在聊天中发送表情,但此刻真有冲动,搜索个趴地的gif给沈钦送去——刘瑕晃晃脑袋,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ok,抛下沈钦的障碍表现不谈,现在该做的是——
    在短暂的思考中,她训练有素的双眼依然本能地搜寻着沈钦的一切表情——肢体语言也是表情的一种,双眼渐渐适应黑暗,月亮从窗边投下一束光,让她获得了更好的视野,她看到沈钦的侧脸,反常的白皙,他的身形应该很高挑,即使蜷成一团,也看得出手长脚长,唔,他穿着一件黑色polo衫……
    刘瑕忽然意识到,沈钦正在发抖,就像在赤身暴露在寒风中,从头到脚,从他偏长的头发到沉没在黑暗中的双足,都在不可遏止的颤抖,如果她听到的微响是牙关打战的声音,她也不会诧异。
    恐慌发作,刘瑕理性的一面判断,无名怒火涌起,对沈老先生,也对自己的半推半就,她是专业人士,她应该考虑到的。
    她退开几步,放柔声音,“沈先生,请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沈钦没有反应,刘瑕意识到他也许太过恐慌,业已无法听清外界声音。
    平心而论,一个手长脚长的青年蜷坐在窗边月色中,光束映亮了他的轮廓,这一幕从审美意义上来说,并非没有美感,但刘瑕注视着这一幕,却有和沈钦一起颤抖的冲动,她体会到一种刻骨的残酷——她意识到自己有意无意间,配合沈老先生,完成了一次多么冷漠、无情又自以为是的操纵,让沈钦只能猝不及防地难堪暴.露,就像一个婴儿被剥除最后的褴褛襁褓,推入了冰天雪地里。
    她被利用了,但依然,她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刘瑕猛地闭上眼,控制住被唤起的同理心和发散推理:沈钦对孙女士的案例反应激烈,现在看来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太有理由——
    *沈先生,*她转过身,拿出手机快速输入信息,*我现在已经转过身了,我不会看你。*
    这一次,回应来得很快,沈钦刚才果然丧失了处理听觉的能力,也许他的所有理智都集中在了手机里,维持这个……和他的肉.体截然不同的人格表现。*谢谢你,刘小姐。*
    *【微笑表情】*
    *不客气,沈先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退出去,我们就用手机交谈好了。你可以不必出门,我会为你把门关好,你只需要给我几个老先生可能会造访的地点就行了。*
    *……你可以留下来,刘小姐,只要别看我就好了。*
    *好的,沈先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看你。*
    身后传来轻微的风声,沈钦过了一会还没回复,刘瑕望着手机,猜测他可能的想法——
    *刘小姐……*
    *??*
    *你挡到我了。*
    ……刘瑕无语,只能小跑几步,贴到墙角站好,仿佛被罚站的笨拙学生。身后风声带起,沈钦从她身边挤过,脚步声快速消逝在卧室方向。
    卧室方向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刘瑕想要乘这个空档回身去沙发上坐好,但又怕擅自行动干扰了沈钦的掌控感,只能无奈地继续面壁、面壁……
    过了数分钟,她好像听到轻微的笑声,但又仿佛是风声带来错觉,数秒后,沈钦的消息发过来,*刘小姐,你可以转身了。*
    刘瑕转过身才发现,工作台上已有一盏灯幽幽亮起——但屋外仍然处在一片纯然黑暗中,刘瑕记起沈钦说过,家里监视器有电,看来,他为自己的巢穴弄了备用电源。
    沈钦就坐在工作站前,他已经不再发抖,也许是因为他穿上一件兜帽衫,在兜帽下又戴了一顶鸭舌帽,挡住大半张脸,刘瑕只能看见他的下颚线条:照旧是白,但不如她想得文弱,下巴上有淡淡的青影,而一旦他坐直,她也能轻易地判断出来,他应该有定时运动的习惯,身形线条相当好看。
    她小心地从玻璃柜边挤出,站得很远,免得给沈钦带来压迫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在工作站前敲打键盘——他打字的确很快,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就像是钢琴家在弹奏《野蜂飞舞》,几台显示器上的画面随着他的操作快速切换,如果这一幕出现在电影里,想必会有不少人对……技术宅这个行当改观,认定他们相当的酷。
    *沈先生,*她找到刚才的信息,复制了一下,重新发出去,*其实你可以不必出门,我会为你把门关好,你只需要给我几个老先生可能会造访的地点就行了。*
    她还为沈钦找到一个不错的理由:*也许这么做,效率会更高。*
    这有点怪,两人共处一室,但互不搭理,仿佛正在冷战,沈钦盯着屏幕,她看着手机,好像全都有重度网络依存障碍——唔,不是好像,沈钦的确有。
    *市政检修当掉了大部分网络,我抓不到路政摄像头的资料,在这里也不能给你提供帮助。*沈钦的情绪反而还平稳了一点,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你开车,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
    *我什么?*
    这是个太特殊的场景,不是在咨询室,而是在障碍者家中,不是应对求助,而是她有意无意闯入了沈钦的私人空间,刘瑕难得有些进退失据的感觉,一时僵在那里,指出沈钦的障碍会刺激到他吗?该怎么沟通更有效?
    沈钦的背影再次轻轻颤抖起来,刘瑕又听到了那轻笑一样的风声,或者说,风一样的笑声。
    她瞪着沈钦的背影,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并不是完全不能出门,如果你在想的是这个的话,我只是……就没事不喜欢出门而已。*
    刘瑕眯眯眼,*那你也并不是完全不能开口说话,只是不喜欢而已喽?*
    这本意是个回击,而发上屏后她就已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沈钦对话久了,真的蛮容易被他拉到一个水平线上——
    不过,沈公子的网络人格(姑且这么称呼吧),似乎要比想象中的更‘厚颜无耻’,他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刚才暴.露在刘瑕跟前的难堪一幕,大大方方地回答,*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那,我们可以出发了吗,沈先生?*
    *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刘小姐。*
    #
    在上车前,刘瑕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当你和你的同伴彼此不说话,只能通过文字交流,你要开车,不能随时查看手机屏幕,但又需要他指路时,毫无疑问,这行动从开局就仿佛陷入了困境。
    而她也很想知道她的同伴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是的,沈钦不是她的案主,沈老先生的做法令她反感,但刘瑕不情愿地承认,在内心深处某个部分,她确实已经开始对沈钦这个案例发生兴趣:他到底是真的完全排斥沟通,还是如他自己所言,仅仅是不喜欢开口说话?眼下这尴尬情境,确实有助于她找到答案。
    一辆银灰色帕萨特在夜色中滑过,它速度均衡,方向明确,显然,驾驶员很明白自己要去向何方。
    “刘小姐,请左拐。”车内,雄浑男声在车内回荡,透着那么的阳刚气息,“下个路口保持直行。”
    刘瑕默不作声地打过方向盘,试图忽略心里缓慢积累的挫折感,在她身后,沈钦埋藏在驾驶座后方的阴影里,只留给她一个帽顶,她可以听见手指触碰屏幕的快速声音,他把文字输进软件,然后——
    “刘小姐,专心开车,你压线了。”
    ……刘瑕咬牙把方向盘打正。
    “刘小姐,你现在是不是有点生气?”
    “刘小姐,要不要我唱首歌给你听,活跃气氛?”
    车内洋溢着雄浑的电子音,透着那么热闹,沈钦自娱自乐的样子,好像这是他的主场,刘瑕黑着脸在前座开车,几度欲言,但又止住:技术上来说,沈钦依然没有真正开口说话,而她也不能确认自己的人声会否让他紧张。
    ——当然,也因为现在开口的话,她可不保证自己会说出什么。
    月湖别墅群和市区本已有段距离,在沈钦人声导航下,刘瑕距离市区越来越远,路边的景色不断在别墅群、住宅区和村宅中交错,这是蛇山一带常见的景象,在市区扩张到这里以前,蛇山一带,本来就是乡下。
    再往前开了一段,他们已开进了无名机耕路,连红绿灯都不再有,刘瑕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
    “沈先生,我们这是要开去哪里?”她问。
    “噢,刘小姐说话了。”
    “刘小姐一直保持沉默不觉得无聊吗?”
    “刘小姐是不是有点害怕啦?”
    虽然已经稍有些习惯沈钦的轰炸式回复,但听到人工电子音用咏叹调的慷慨激昂念诵出他那神烦的垃圾话,这滋味还是酸爽无比,刘瑕挫败地发出低声咆哮,放弃交流的努力,继续往前开,后座又传来轻轻的,风吹一样的笑声。
    “前面左转,再开两公里就到了。”总算,沈公子的调皮还有极限,人工音咏叹为她指路,指引刘瑕渐渐靠近黑暗中的点点灯火——是江南地区很常见的小村。
    灯火照进之后,沈钦的话明显少了下来,刘瑕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到车内的气氛渐渐沉闷紧绷,就像是压力重新爬上他的肩膀:开心一刻已经过去,和恐慌对抗的时刻又来临了。
    s市周边的农村环境都不错,村里路很宽,两旁都是数层小楼,刘瑕横穿过大半个村子,在东南角一栋大屋前停下:这是一座有些历史的大宅了,还是传统的飞檐结构,不过看得出来,经过良好修缮和改造,院门开着,隐约能见到屋内透出点点灯火。
    沈钦彻底化为后座上的沉默雕像,不言不动,刘瑕犹豫片刻,开门下车,往院子走去。
    连续两次关门声碰碎了寂静的夜,也惊动了屋主——又或者他其实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刘瑕听到熟悉的,稳定的脚步声,脱、脱、脱——
    沈老先生打开屋门,跨步出来,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他已经换下了迷彩服,又是那一身威严的中山装,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带着倔气,但刘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笑意和欣慰。
    一股菜香随他一起飘出来,保姆热诚的笑脸在他身后一闪即逝,屋内应当已经摆上了一桌好菜。
    身后的细碎脚步声停住了,刘瑕冒险往回一瞥,沈钦的脸藏在黑暗里,只能隐约看见他的双眼,在夜色里泛着琉璃般微光。他还维持半踏步的姿势,一脚在身前,双手插兜,肩膀绷紧仿佛蓄力,典型的防御姿态——
    “你看。”老先生说,刘瑕猛地回头——他脸上的笑意已消失,手扶在门边,似乎正在用力,新呈现出的防御性姿态……老先生应该已经意识到,虽然沈钦确实走出了房门,但这件事的走向,没有他事先想得那么简单。
    他的欣慰消散了,戒备和自我防御涌了上来,刘瑕几乎想要叹息,仿佛看到无数个类似场景叠加——喜悦和期待被受伤同愤怒取代,然而越是如此,多年的权威越要让他一意孤行——
    老先生的话里,已经不再有温情,只有无尽的权威,不容否定的魄力,“走出房门,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难。”
    沈钦不说话,他往下看,肩膀沉下,肩窝越来越紧,似乎在用沉默陈述自己的回答。刘瑕不禁想要钻研他的表情,发觉其中有没有诧异的痕迹:在来到这里以前,他对一切是否已有所预料?这是不是他坚持要和她一起过来的原因?
    当然她也想问老先生,他看到过沈钦的颤抖吗,蜷缩在屋内最安全的角落,把自己埋在茧中,止不住的颤抖,这是他最不喜欢做的事,然而他要逼着自己去做,因为有人为他施加了无法抗拒的推力。
    没有得到回答,老先生脸色更差,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不肯看向刘瑕,只能对湖面暴露短处的老人,他是这间屋子、这个公司,这个家族的主人,他的气势甚至呼啸有声,带着不由分说,甚至是残酷的居高临下、理所当然,他是沈钦的家长,他为了沈钦好,在这一刻,他拥有沈钦。
    他走向沈钦。
    沈钦开始轻轻的颤抖,刘瑕听到风一样轻微的声音,但那不再是笑声,是牙齿无法控制,轻叩在一起的细微声音——
    这声音,剥落了她最后的忍耐,咨询师的一切伦理,社会人的所有考虑被抛诸脑后,她跨步拦在沈钦身前,张开双手遮蔽住他。
    气氛明显一滞,不论沈钦还是老先生似乎都为之诧异,颤抖的声音停止了,老先生止住了脚步——
    刘瑕对他慢慢摇头,把所有失望注入双眼,所有未说的话用眼神去说,今天这一切,已经够了。
    老先生神色微动,审视着刘瑕,又或是他背后的沈钦,成形的怒气渐渐散去,湖边的他闪现出来,诧异、轻微的后悔——
    刘瑕没给他自我说服,抹掉悔意的机会,她抓准时机,开口说道,“老先生,您今晚打算住在这是吗?”
    老先生眼神闪了闪,似乎在决定什么,片刻的思索后,他缓缓点头。
    “明天会有人来接您,对吧?”刘瑕说,“行,那我和沈先生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老先生点头,刘瑕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院子里的气氛松弛下来,像雷电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老先生对刘瑕做了个叹气的表情,潜台词不言而喻,‘家里孩子不懂事,让你操心了’。
    刘瑕勉强回他一笑,她现在对沈老先生观感复杂,“老先生,您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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