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动。”她只动指甲,在他小腹上掐两下,硬邦邦,掐也掐不出名堂,“你把手给我放回去。”
“好。”他似乎笑了笑,笑声极轻,宛若幻听。
周霁佑几不可闻地深吸气,心底深处快速酝酿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好像……好像他们本该如此,和谐明简地相处。
***
抵达画室所在的写字楼,沈飞白没提去电脑城看主板的事,跟随她走进电梯。
碰巧遇到学生和学生家长,周霁佑本想损他一句,有人在场,只简单地递去一记玩味的眼神,一字未吭。
沈飞白接收到,目光悄然转向一边。
学生家长洞察力精准,笑着说:“周老师,男朋友?”
电梯四周的钢板宛如光滑的落地镜,周霁佑留心观察面前的钢板,也许被他发现了,他缓缓微低下头。
电梯内灯光昏黄,他一低头,更看不见他表情。
周霁佑有点赌气,怀着“他想听什么就偏不如他愿”的坏心思,摇头:“不是。我表哥,非要跟过来看看我上课的地方。”
女家长将女儿垂落胸前的马尾辫理到脑后,不疑有他:“哥哥关心妹妹,应该的。”
周霁佑微微笑,没吱声,脖子一转,想瞧瞧他反应。哪知,他早就抬眼凝望过来,她猝不及防地,就撞见他幽黑不明的眼波,静谧且耐人寻味。
她眉梢抬半分,眼神淡淡在问:有事?
他眼骨微动,轻微得无从察觉,很快,他眼睛转回去,没看她了。
高高的个子,沉默的姿态,怎么看都像一根无趣的竹竿。但周霁佑知道,不是的,他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他只是太会隐藏情绪,他不想让她看见,她就绝对看不到。
可她偏偏就想看见呢?
周霁佑抿了抿唇,怎么办,她不断想欺负他,根本抑制不住。
***
该堂课,周霁佑上的依然是油画初级课程。由于学生的年龄段在八岁至十三岁之间,为了使课堂气氛更具生动活泼,简笔画多以卡通形象为主。
教室四周,与门并排的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内窗,面积足够大,可供五六个学生家长共同旁观。
周霁佑不喜欢上课被监视,她自己倒无所谓,但学生则容易受影响。她没想到的是,当那扇窗前有一天出现了沈飞白,她的注意力同样也会被轻易分散。
她在教室里走到哪儿,他的目光就无声追随到哪儿,似一束无法忽视的光柱,隔着玻璃窗,时时刻刻笼罩她周身。
纠正好一个孩子拿笔的姿势,她在窗外所有家长的注视下目不斜视地行至门前,打开门,跨一步出来,杵在门边,招手:“你过来。”
从她开门,门外的五个家长都扭头定定地看着她。
其中一个奶奶辈的家长问:“老师,什么事儿啊?”
周霁佑抱歉地说:“没事。”她笔直瞄准沈飞白,语气一变,转为烦躁,“你过来。”
沈飞白在那位奶奶开口说话前就已上前迈出半步,她第二声一发出,他聚拢所有人的视线,自窗边走向她,眼神浅浅地带着疑问。
踮脚凑他耳边,音调压低,她不想被家长听见:“你怎么还不走?”
画室冷气充足,环境所致,她说话的吐息格外烫,喷他耳廓上,一阵酥痒。但心却顿时微沉,他偏眸看她:“我等你下课。”
他没有刻意降低分贝,学生家长一个个都听见了,不满她中途跑出来,个别人神情已然不悦。
周霁佑全部目睹,不好再与他啰嗦,贴他耳边,强调:“你爱等就等,我只有一个要求,别站在教室外。”
她退后,刚要进教室,沈飞白喊住她:“我也有要求。”
“……”
她一顿,诧异回头。
他低眸看着她,眼底聚焦一抹不可察的沉郁,神色认真,透出一点严肃:“我答应你的要求,你也要答应我,下课后,时间由我安排。”
她警惕:“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伸手,“车钥匙给我。”
她不动作,只无声看他。
“我去楼下快充,不会把你车卖了。”
“……”
chapter 31
画室入门的大厅里悬挂了整面墙的学生作品,对面,一排老师简介,全部来自中央美院和清华美院。
别人的照片或多或少地都带点亲和笑容,哪怕笑得僵硬,嘴角幅度还是有的,唯独周霁佑,唇线轻抿,眼神肃穆,好似在专注地凝视观看者。
照片下方,是她的个人履历,一行行宋体小字囊括了她近年来的获奖经历,也仿佛是精华浓缩了她充满艺术造诣的小半生。
沈飞白目光流连于一列列艺术奖项,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肆意绽放光彩,就如同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留在北京。
其实说到底,她脱离沈家起码有一技之长傍身,凭借全国第二的入学成绩,她的第一份兼职找的就很轻松。这五年,自给自足,她过得比他好。
而他,申请贫困贷款,带家教,做服务生……能做的都肯做,不能做的也试过。有一回,和一群电影学院的学生一同应聘杂志平面模特,摆什么造型都身体僵硬、表情也僵硬,结果可想而知。
他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和她有关,第一次给异性按摩头部,第一次和异性牵手,第一次喝矿泉水……
起初只是感觉,她对于他来说和别人不一样,具体如何不一样,感情世界一片空白,他无从分辨。
直到后来,她难过,他也难过,她喜悦,他也喜悦……他开始不断受她情绪影响,他才隐隐认识到自身情感的萌芽,一颗不为人知的种子在没有任何呵护照料的环境下,悄然生长。
那时候,他只是她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心情好就理一理,心情不好就一脸生人勿近。
她眼里只看得到一个人,即使她也会对那个人不耐烦甚至冷言冷语,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她常以乖僻孤冷的姿态自我保护,但她也许不知道,她看着那个人的眼神从来都柔软温顺,她不过是口是心非。
记忆的闸口一旦打开,深埋于心的往事汹涌而至。
五年前,她亲手将沈恪推出她世界的那一天,她一个人抱膝坐在公园的树林里哭,他在那棵粗壮的银杏树后,仰头看遮天蔽日的葱茏树冠,避免发出一丝响声,静默陪着。
油画初级班下课时,七点过一刻。
家长们牵着孩子的手问这问那,远远地,他便听到无数道一问一答的对话。
周霁佑陪同一位家长聊着天走出来,看见他侧身立在墙边,漆黑的眼睛对着她,而紧挨着他的那面墙上,他所站的位置,刚好被她一眼看见自己的照片。
家长絮絮念叨自己孩子的话语突然叽叽咕咕地糅杂成一团,她一个字都未能再过耳。
她出声打断:“小康奶奶,我们下次再聊好吗,我哥哥在等我。”
她头稍微侧了侧,指向沈飞白。
小康奶奶认出,他就是之前同他们一起等在窗户边的年轻人,十分通情达理地说:“哟,这等了是蛮久了,你忙你的,咱下回聊。”
目送老人家拎着画具包去追跑到外面玩去的孙子,余光里,沈飞白迈步走来。
她歪头打量他,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手里握着车钥匙,不答反问:“你那辆车的电池续航里程是多少?”
“六十。”她挑眉,兴趣一下上来,“你可别指望把它当四个轮子的开,到时候回不来了,我打车,你抗也要把它扛回来。”
她开玩笑说的话当不得真,但他还是向她保证:“回得来,六十够用。”
***
尽管夏风是热的,但是在没有太阳光直射的夜晚,小风拂在脸上非常舒服。
周霁佑头顶的碎发一根根全被风姑娘托出舞动的身形。夜色斑斓,她朝后昂了昂头,被风吹得眯了眼。
行至一个立交桥下,路边的石墩别了一下脚,她没吭声,他却立即感觉到,下巴一低:“刮到了?”
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又来一句:“疼吗?”
她伸手在脚踝揉了揉,脚不疼,就是好像抽筋了。
“没事。”她叮嘱他专心骑车,想到什么,好笑地评价,“是我自己没收拢脚,你倒好像是你的错似的。”
“嗯,我车技是不好。”沈飞白在前面说。
她逮到机会,损他:“是啊,也不知道是谁之前还想单手骑车来着。”
他紧接着说:“所以你还是要扶着点。”
她怔了一下,暗察哪里不对:“你的意思是?”拖长尾音,意味深长。
他似有停顿,说了三个字:“抱紧我。”
周霁佑眉眼弯弯,缓缓伸出手去,像傍晚那样环住他的腰身,故意问:“这样?”
小指若有似无地往他腰腹上挠了挠。
沈飞白抿紧嘴唇,胸腔微微一震,吸进一口热乎乎的空气。他没回答是或者不是,而是轻轻喊她一声。
周霁佑隐约听见了,等待。
“你知道你这是在挑逗吗?”声音低低沉沉,还带点儿沙哑。
她手臂一僵,使坏的小手指也霎然像是失去知觉,再也动不得。
车速放慢,直至更大程度地刹住闸。沈飞白单脚支在马路牙子上,半转过头,没看她,而是看着人行道内,被光线黯淡了满墙绿意的爬山虎。
“你有没有想过,你答应给我一次机会,为什么你有时候很配合,有时候却又非常抵触?”
“就像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仅仅是出于戏弄,还是……你心里面其实是有我的,只是你在逃避?”
心跳得很快,甚至有种坐不稳的感觉,四肢微颤,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无力。
明明身处繁华夜市,可她却觉得周围的气氛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血液的流动,能听见耳朵的嗡鸣。
从十四岁认识他,她把霸道刁蛮的一面都只展现给他一个人,她不曾想过原因,即使迷茫地答应和他试一试,也依然随时随刻都想占据上风,不肯接受被他扰乱心神,不肯完完全全地信赖于他。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
小电驴继续上路,一次续航差不多可以跑六十公里,从画室所在的写字楼到中央电视塔,大约有十八公里,他们就这样抄着近路晃晃悠悠地骑了过来。
到塔下,已经将近八点半。
途中,她再也没说一句话,沈飞白也未再出声。奇怪的是,他居然认路,一路都没停顿,方向感十分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