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久没回去了?”周霁佑又问。
他眯起眼睛细想:“上次回是前年。”
她心里倏地一动:“你这边还有哪些亲戚?”
“所有亲戚都在,以我妈那边居多。”
周霁佑思忖着点头:“哦。”
左掌摊开,右手捉她左手放掌心里,半握,“在想什么?”
她看他一眼,抿了下唇:“我们回去,要见见他们吗?”
他挑眉,像是看出什么:“你不想见?”
“不是。”他静静看着他,她轻吸一口气,“就是有点怪怪的。”
“那就暂时先不见。”他也不问她哪里怪,顺着她就说,“只回去看看奶奶。”
沈奶奶……周霁佑心口一撞,隔一会,把闷在胸口的气轻吐出来,慢慢说:“算了,见就见吧。”
有种上断头台的决绝。
沈飞白沿她指腹一个个捏过,嘴角微微上扬:“小佑。”
周霁佑绷着脸看他。
他眼底划过笑意:“你不用太紧张。”
“……谁紧张了。”她把脸撇向一边,对着窗户。
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灰灰的印迹,倒映车厢内模糊的影像。她在里面寻找到自己,像一面不清晰的镜子,虚虚晃晃的。
“好,不是你紧张,是我太紧张了。”他清润的声线里含一丝轻哄的味道。
周霁佑莫名地有些耳热。左手被他握着,顺势就两指并用掐了他两下。
他眼帘低垂,看着他们明显存在肤色对比的两只手背,低声:“我是真的有点紧张。”
周霁佑转头看他,有些意外:“近乡情怯吗?”
他抬眸与她对视,无声笑了笑。
周霁佑感觉,一丝化不开的情意在他眼睛里逐渐聚拢。
所以,他到底在紧张什么?
从城市到乡镇,从高楼到田野,彼此无话时,她就这样一路都盯着窗外。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慈岭镇到了。
司机踩下刹车,把他们放到路边。
大巴扬长而去,留下一长串浓重的尾气。
时隔九年,周霁佑第二次站在慈岭镇稍显落后的街道上。
记忆与眼前重叠,这个地方,好像并无多少变化。
沈奶奶的墓地在大山之上,从小镇到山脚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沈飞白领她去路口租车。
那种四周被铁皮包裹的电动三轮车在熙攘的小镇街头停着两辆,沈飞白一张口就是当地方言,周霁佑略感惊讶——他还会说,而她也居然还能大致听得懂……
刚和其中一辆小三轮的车主谈好价,一道喜出望外的女声突然从街道另一头由远至近:“飞飞啊,是不是飞飞啊?大姨没认错吧?”
chapter 50
来人穿一件藏红色的毛呢外套,短发,皮肤微黑,但没什么皱纹,手拎一只盛水的塑料袋,袋里装一条活鱼。
周霁佑朝她来的方向看了看,一个高高搭建起来的大棚,进出者众,热热闹闹。
她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多年前一个上午,他们一行三人就是把菜背去的那里。
“大姨,是我。”
她循声看的时候,听见沈飞白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相较于女人的激动热情,他显得有些过于平淡。
周霁佑偏眸,突感于他遇见亲人的态度,看着的确不像近乡情怯,他太镇定了。
他没有看她,但却准确无误地牵过她的手,握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她。
周霁佑嘴角瘪了瘪,他以为她在紧张?
“飞飞啊。”王兰芝惊喜地走上前,看见他忽然抓住身旁女孩的手,诧异一秒,刚要出口的话变成询问,“这小姑娘……是不是你交的女朋友啊?”
王兰芝的目光如高倍探照灯,直勾勾在周霁佑脸上打量。
沈飞白转回普通话介绍:“小佑,这是我大姨。”
周霁佑颔首:“大姨好。”
“诶诶,好好好。”王兰芝不断点头,笑眯眯的,转而问沈飞白,“你回来你妈知道吗?你还把女朋友带了回来,你妈见了不得高兴死。”
沈飞白:“我……”
周霁佑抢在他之前开口:“大姨,我们刚好来合肥出差,就顺便回来看看你们。”
沈飞白转头看她,她嘴角笑容不变,睇给他一个“我不紧张”的眼神。
沈飞白心里无声一叹,他其实并没有打算带她见这些亲戚,他只想领她到奶奶面前,让她老人家看看,她孙子终于得偿所愿了。
“合肥啊?到合肥不就等于到家门口了嘛,是该回家来。”王兰芝招招手,“走走走,到大姨家去,大姨叫大姨夫再去买点菜,中午就在大姨家吃,把你妈也喊来。”
这一切好像都合乎情理,但周霁佑却敏锐地嗅出一丝不同寻常,哪里不寻常,偏偏她又理不出头绪。
电动三轮的车主在旁边看了半天热闹,眼瞅他们要走,急了:“你们不租车了?”
王兰芝不明情况:“租车?”
周霁佑不慌不忙地解释:“哦,是这样。我没有坐过这种车,出于好奇,就过来问问价。对不起啊师傅,耽误您生意了。”后一句是对车主说。
车主是个小身板的中年男人,费半天劲和对面那辆车压价抢活,结果竹篮打水被涮了一通,脸色很是难看。
“我忍你妈!”
这句咒骂在一瞬间攫住周霁佑的神经,她豁然想起,有个人也这样骂过她。
她扭头看向沈飞白,却发现,他正蹙眉望着对方。
王兰芝和那男人认识,意识到气氛不对,瞪了瞪眼,说:“我跟你说陈大权,这是我从北京来的外甥媳妇,你讲话客气点。”
陈大权与沈飞白目光交错,不屑地咧咧嘴:“外甥媳妇又不是你媳妇,勺什么勺。”(勺=拽)
“你……”
“大姨,算了。”沈飞白出声劝阻,“不是要去家里么,走吧。”
周霁佑隐约判断出,他声音虽平和无波,可似乎却暗藏一丝紧绷,仿佛有所困倦,疲于应付。
本能地,她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缓缓握紧。
沈飞白感觉后,垂眸看她,对上她看不出情绪的一双眼睛,同样地,他神情淡淡,也未流露分毫异常。
有一种感觉,很清晰明了的一种感觉——他们像两棵相互依偎的杂草,共同沐浴阳光,争取氧气。朝夕相对的时间越久,彼此了解得越深入,但根部的问题却从来都自己解决,谁也无法帮到谁。因为,他们都不曾详细透露。
王兰芝的丈夫长相憨厚,一看就是老实人。
夫妻俩一个去买菜,一个去妹妹王兰馨家叫人。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成家,住在相隔不远的另一栋小楼房里,一个在昆山工作,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
沈飞白和周霁佑被招待在一楼的客厅里,房子重新装修过,外部陈旧,内部崭新,地板贴瓷砖,墙壁刷白漆,干干净净。
等他们夫妻一走,周霁佑站起身,拿上包,“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帮他们看家。”
她也不说买什么,沈飞白却似乎明白,起身追上,“我去吧。”
“你留下。”她有她的想法,“万一他们先回来,我一个人在这儿多尴尬。”
她面容严肃,如同一名老师在教导学生。
沈飞白沉默。
两人互相看着,一个微仰头,一个微垂眼,时间无声无息。
他忽然来了句:“有什么问题,都攒在心里,留到晚上一并问。”
周霁佑:“和你这边亲戚有关的问题吗?”
“嗯。”
“我不问。”她说。
这个回答无疑令他感到诧异。
周霁佑随即表明态度:“你不用顾忌我,我有眼睛,自己会看。而且……”她停顿一秒,双手抬高,放置于他肩膀,轻轻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眸子里浮光流转,“以我的反应能力,好像也用不着你担心吧?”
她说得没错,的确用不着担心。但,人往往会对在意的人格外紧张,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忘记她并非时刻需要保护。她有多固执,就有多坚强。她有多坚强,就有多无畏。就像二十分钟之前,她根本不在乎被骂,可他却在乎,非常在乎。
周霁佑记性不错,从街口一路过来时途径了三家不伦不类的小超市,她原路返回,选择了其中一家商品较正规的。
当她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王兰芝家的院子时,尚未进屋就听见里面喜笑颜开的说话声。
除了王兰芝和一个声音细柔的女人,嗓门最大的,是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妇人。
拾阶而上,越过两道推拉门,周霁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王兰芝一见她,一拍大腿迎上来,“飞飞说你给我们买礼物去了,你这孩子也真是,你人来了比什么都强,把钱花了叫我们多不好意思啊。”
句子一长周霁佑就有些听不明白,睁着眼睛发愣。
沈飞白起身走过来,单手接过她手里的大小礼盒,另只手轻抚她头发,浅笑:“好不容易来一趟却空着俩手,她也不好意思。”
语调清淡,满满的却都是宠溺。
在场众人包括周霁佑在内都有点反应不及。
周霁佑努力维持笑容,内心却感到尴尬——他在说什么啊,好端端地摸她头干什么……
老妇人笑得略微夸张,假惺惺的:“哎哟,这就是飞飞带回来的女朋友吧,长得真漂亮。”她夸完一通,对一旁怔怔坐着不动的王兰馨说,“兰馨啊,你看飞飞多有出息,又是当了主持人又是找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以后我们家大宝也能跟着沾光咯。”
“妈。”王兰馨不予认同地皱眉,“飞飞人在北京,大宝跟着沾什么光。”
大宝奶奶眼睛一瞪:“那怎么就不能沾光了,等大宝考到北京上大学,当哥哥的不得照顾照顾啊。是吧,飞飞?”期待的目光转向沈飞白,脸上的褶子都笑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