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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第二批客人下来了。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打摆子似颤抖。那位在富豪榜上名列前茅的人物,则像白痴似的目光呆滞,把头伸出舷窗,划十字。
    轮到我了。
    经过两轮等待,腹中有些饥饿,自觉尚能忍受。按照号码顺序,我在七个人的最后,踏入游艇上层,风急浪高,晃得厉害,抓紧扶手,入餐厅。
    狭窄的二层船舱,只摆着一张圆台面,刚刚清理过。每人一套标准餐具,服务生为你垫好餐巾。我用热毛斤擦了把脸,饮料照例白开水,还有一小碟调味料,略微冲鼻,拌着芥末的酱油。
    河豚刺身?
    猜疑之间,服务生已端上美食,硕大的陶瓷餐盘中,仅有一条尖尖的舌头。
    嗯?
    我不禁扶了扶眼镜,不晓得这算什么食材。但无论形状还是色泽抑或纹理,都跟舌头没有任何分别——尤其舌头尖的位置,依稀分辨出开衩的感觉,还有舌头底下那根筋,简直惟妙惟肖。
    不可能是牛舌。
    我打开手边菜单,发觉总共只有这一道菜,名曰——舌尖。
    什么肉?还是某种做成荤菜样式的素菜?据说豆腐可以模仿成很多食材。但我不是吃货,不懂。
    但,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这条“舌尖”并没有经过任何烹饪,无论炒、煎、炸、溜、熬、烩、焖、炖、煨、蒸……一样都没有过,根本就是生的吧?只是,经过厨师简单的处理,或许被冰镇过?去除了血丝之类,保存原汁原味。
    舌尖刺身?
    其他食客,虽也目露好奇,有人咋舌,有人虔诚,有人流口水,但没像我这么震惊,大概凡是上这条船的人,都有心理准备吧。
    这时,服务生已用餐刀熟练地切开舌尖,平均分成为七份,依次送入每位客人餐盘。
    不敢低头,那份七分之一的舌尖,正躺在我的舌尖底下三寸。
    再看另外六人,都已纷纷动筷,小心翼翼夹起,放入芥末调料,只蘸少许,便送入口中。个个细嚼慢咽,似是慢慢品味其中妙处,以免囫囵吞枣,暴殄天物,落得八戒的人参果旧事。
    有个人吃着吃着,两行眼泪落下来,但绝非芥末冲鼻。还有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有个中年贵妇,擦去嘴角酱油,面露娇羞,双颊绯红,竟似回到少女初夜。
    只有我,盘中小小的舌尖,依然完整未动。
    先生,这道菜,最讲究新鲜。离开冷藏,若超过十分钟,味道就坏了。
    此间的服务生,居然也说得半文半白,想是于丹老师门下高徒?
    于是,在此催促之下,也在其他六人的注视下,我仿佛一个犯罪分子,送上公判大会的舞台。十二只眼睛的异样目光,在我脸上灼烧出十二个洞眼。
    被迫地,筷子颤抖,嘴唇也在抖,夹了两下,才拿起那块舌尖,七分之一。
    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从那血红颜色,多褶纹路,超强弹性的筋,依稀,仿佛,还是几乎——我见过它,不,是他。
    手指再也坚持不住,仿佛筷子上的舌尖,变得比什么都重。
    啪……
    七分之一的舌尖,坠落餐厅的地板上。
    沉默,地面晃动,刹那间,忘记在游艇上,还以为地震,想是遇到黄浦江中的某道急流。
    随后此起彼伏尖叫,接着咒骂,大体是慰问我的祖先,以及表达我立刻去死的美好愿望。
    几个家伙趴到地上,为了抢夺这块舌尖,就此扭打作一团,价值不知几万的西装和鞋子,沾满翻落的酱油与芥末。
    不知道,这片舌尖被谁吃了?
    而我,跪倒在角落,疯狂地呕吐——吐出来的是我的拉面午餐。
    这是游艇夜宴里,从未有的场面吧,服务生愤怒地将我扔出了餐厅。
    此后发生的事,如宿醉一场,我记不清了……
    恢复意识,已是黄浦江边,码头外的黑夜,四周再无任何人,我像是被什么抛弃了。
    不知几点?想是,子夜时分。
    胃中依然难受,但我确信没在船上吃过任何食物,除了白开水——又会是什么?
    附近的高楼都灭灯了,我在暗夜中转了很久,才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
    有个人影站在我的车边。
    担心遇贼,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一张奇怪的脸。
    虽然,十年过去,他像经过无数磨难之后,剥落在古墓中的石像,但我认得他。
    大师兄?
    “话痨”点头,却破天荒没说话,瞪大深深陷落的双眼,像好几天没睡过觉。
    面对这样骇人的沉默,我又说了一长串。自他落寞的眼神之中,我能看出,他全都明白,却无法张口回答。
    杜俊已瘦得离谱,形销骨立。穿着廉价的夹克,像根细长竹竿,挑着几块行将腐烂的肉。
    忽然,有些心疼。
    拉开车门,我请他坐到副驾驶位上,但他不说话。我只是想要开车送他回家。
    我拿出一本小簿子,还有两支笔,打开车内灯,放到“话痨”面前。
    凌晨,进入笔谈节奏,黄浦江岸,月落无声,有人奋笔疾书……
    以下秘密,私房传阅,切勿喧哗——
    4
    离开我的十年间,大师兄杜俊,在南方流浪了些时光,他为之注解“修行”二字。
    为追逐各地美食,他不惜千金散尽,最终身无分文。曾经在峨眉山脚下,为了一盆水煮鱼片,被店小二揍到大小便失禁,送到医院已停止心跳,靠电击才捡回一条命。
    杜俊在广州暂住过,迷恋于一间汤包馆。此店门面奇小,破烂无比,常有老鼠出没于桌脚。每个深夜,准点光顾,从未间断。只剩他与一位老食客。自然,“话痨”的舌头闲不住,总是说到凌晨一二点,老食客却是个夜猫子,丝毫不嫌他烦,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九个月后,老食客失踪了。杜俊独自在汤包馆,每次等他到后半夜。第七天,老食客的儿子来了,说老父已离世,今夜正是断七。
    原来,老食客也是位老饕,因为常年不良的饮食习惯,一年前查出得了癌症,晚期。医生断定他活不过三个月。老食客拒绝了化疗方案,每夜跑到最爱的汤包馆,想要死在自己最爱的美食上。没想到,“话痨”出现了,每夜漫长的聊天,让原本绝望的老食客,抛却烦恼,豁然开朗,竟然多活了半年。老食客海外经商多年,积下数十亿财富,临死之前,招来律师,立下遗嘱,赠给杜俊一千万遗产,以酬他续命之功。
    大师兄攒得第一桶金,无意锦衣夜行,立马携款飞回上海。他是学金融的,知道这钱若不投资,早晚还得贬得一文不值。看来看去,如今这世道,百业凋零,也只有房地产最保险了。
    于是,他从买卖高级房产开始,直到自己开公司做地产开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上给某市某区领导进贡珍鲜美食,竟然低价拿到几片地块,由此发家成了亿万富翁,进而做了一名电影制片人。
    杜俊无法更改吃货之心,变本加厉寻觅各地美食,乃至飞到世界各地,从墨西哥老鼠到非洲白蚂蚁,尽入口腹。然而,他的舌尖日渐麻木,想是各种滋味杂陈,过于旺盛与激烈,在甜辣、酸麻、腥香、冰火之间,味蕾分裂,大脑皮层衰退……必须要有从未尝试过的美味,才能重新唤醒他舌尖。
    差不多,去年今日,他从开发商的秘密圈子里,意外得知“夜宴”的存在。
    这是一艘黄浦江上的游艇,本身就价值过亿。这艘船,每周只开一次,每次最多接待二十一位客人,而每张请柬价值人民币五十万元——超过“话痨”吃过的最贵的一餐。
    并非什么人都可豪掷千金而上船,每位客人要经严格审核,通常都是vip会员,一亿资产是最低门槛。
    首次踏上“夜宴”游艇,本欲享受一顿满汉全席,却被告知船上仅有三道菜。并且,每位上船的食客,只能选定其中第一道菜。若要吃到其他菜品,只能循序渐进,改天预约下周,甚至更往后的日期。刚要发飙,但看到其他客人,个个比他有钱,也都乖乖遵守规矩。他便想看看究竟是哪道菜,竟相当于如今的大学毕业生十年薪水。
    第一道菜,芳名颇有金瓶梅遗风——美人掌。
    此菜初看香艳,再看迷离,三看却甚为惊骇,做得如同人手,截至腕部,肤如羊脂,雪白粉嫩,精雕细刻,五指栩栩如生,想是二八妙龄少女。
    服务生把此菜切成七份,放在他面前的,恰是一根无名指连接着小半截手掌。细细端详,幸好没从这根手指上发现戒痕——同时,其他六人已享受完美食,要么大呼过瘾,要么独自陶醉。
    杜俊闭上眼睛,心底一横,夹起来放入嘴中。
    不知是怎么做的,简直入口即化,却毫不油腻,而且没有骨头——这才让他安心。
    他慢悠悠嚼了十分钟,将这价值五十万、七分之一的美人掌,全部吞入胃中。那一瞬间,仿佛十年那么长……想起崇明岛上,野河豚之夜,我的背影,独自远去,消失在海天茫茫的芦苇荡间。
    当晚,大师兄杜俊,摆脱了多年的失眠症。
    一夜无梦,自然醒,他预订了下周的第二道菜。
    是夜,登上游艇,照旧排队。等到二组,叫号来到餐厅,七位食客坐定,服务生端上菜盘,居然是一对人的耳朵。
    难以分出性别,看起来略微小些。耳廓很薄,几乎透光,分明,白皙。
    菜单上的名字颇有古意——窗笼记。
    我的朋友“话痨”博览群书,他知道在旧时文人笔下,“窗笼”乃是耳朵雅称。
    这对耳朵被切为七份,他从容地将其放入嘴中。清蒸的,慢慢品味,全部咽入食道,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万物沉默如许,从未有过的宁静。
    索性,闭上眼睛,进入一个空的世界。
    等到离开游艇,杜俊才听到声音,却不再敢说话——仿佛有只耳朵,藏在胃中,偷听他的每句话。
    第三周,他吃到了游艇“夜宴”的最后一道菜——舌尖。
    餐盘里的舌头,异常新鲜地抽动,像刚被活杀的鱼,刮鱼鳞,去内脏,做成刺身。
    当他用筷子夹起,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悲伤。泪水滑落,七分之一舌尖,送入唇齿之间。
    舌尖与舌尖,缠绵,舌吻。
    谁的舌尖?
    那一夜,“话痨”总觉得这条舌头在向自己说话:“喂,兄弟,下一个就是你了。”
    从此以后,每个周日,他都会登上游艇,轮番品尝这三道菜。
    杜俊自觉这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吸食毒品般不可自拔……
    礼拜一,舌尖无数滋味,恍然羽化登仙,极乐世界。
    礼拜二,略感寂寞,漫长宴席终结,高朋散尽,烛影销魂。
    礼拜三,惝然若失,宅于家,茶不思,饭不想,纵使波多也枉然。
    礼拜四,运气好在床上躺一天,运气不好就在街头挺尸。
    礼拜五,无限想念两天后的夜宴,口水默默自嘴角淌出,智障状。
    礼拜六,跃跃欲试,跑到黄浦江边,在码头徘徊,望眼欲穿,俨然八女跳江。
    礼拜天,上得游艇,尝得“美人掌”或“窗笼记”或“舌尖”,才算活着。
    品尝第一道“美人掌”时,他会在服务生切成七份之前,仔细观察其中掌纹,竟与真人分毫无差。
    有的生命线奇短无比,难道已红颜薄命,化作芳魂入香冢?
    有的爱情线波波折折,怕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每次都踏进同一条河流……
    大师兄喜欢舔着美人指间,感受每个不同的指纹,看到她触摸过的一切——初潮来临时少女的身体,中学初恋时牵过的手,大学宿舍收到的第一束鲜花。
    至于“窗笼记”,总能让人安静。当那对耳朵被牙齿嚼碎,空白瞬间过后,响起各种声音——出生起的啼哭,幼儿园疯玩的笑声,小学课堂的数学课,听过的第一首流行歌,在公司被老板责骂,陪情人去听海,发现老公外遇的电话录音,陈弈迅演唱会上的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不属于我……
    当然,最钟情的那道菜,还属“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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