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捂着额头答道:“回老爷的话,都处置好了,不至于被人发现。”
他说着有些心虚,自打雪灾过后,自家老爷就在本地和四周城镇四处搜罗流民女子供自己淫.乐,接连弄死了好些,但其中有个金陵的跑了出去,想必应该也死了,但若是泄露出什么可就不好了。
海西倒没想这么多,扭头看着他,努力缓着声气道:“你去跟重岚说,本官家中没有正房,她若是给本官为妾诞下子嗣。纵然日后不能把她扶正,她在这府里跟正妻也差不了多少。”
如今薛元在这儿,他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先礼后兵,但若是重岚还不知好歹,也别怪他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
姜佑骑在马,沉着脸赶回了驿馆,其实海西盛情邀请他们在扬州逗留的这几日住在他的宅院,不过姜佑去过他宅院一次便觉得够了,她宁可住在驿馆。
这驿馆薛元已经提前命人收拾过了,后院甚是雅致,她见了心里更是堵得慌,坐在房里心头闷闷的。
忽然门呀吱一声响,薛元拢着直缀的下摆走到她跟前:“皇上这是闹的什么别扭?”
姜佑耷拉着眉眼没作声,他伸手摩挲着她的下巴抬了起来,轻轻亲了亲她紧绷的唇角,声音温和:“你有什么不快,为什么不跟我说?”
姜佑下意识地侧开头,感受到他身子微僵,菱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半晌才缓缓松开:“你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流民女子失踪的案子吗?我记得当时有位老妇人说,她女儿脖子上有块红痕,我今日在海西的姬妾脖子上见了相同的胎记...”
她说着却猛地住了嘴,抬眼直直地瞧着他:“我当初托你调查那些女子失踪之事,你查的怎么样了,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他神色冷了下来,阴沉地盯着她:“皇上怀疑我包庇?”
姜佑见他发火,抿唇皱眉道:“我问一句罢了,你又没做亏心事,何必这么急跳脚?”
他本来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没想到三两句就被她煽动了情绪,他深吸了口气,尽量缓声道:“我带来的人手不多,这些天都在调查扬州这边的事儿,人手一时抽调不开。”
姜佑没了话说,但方才那几位官员的嬉笑议论还是不绝于耳,她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只能僵着脸不作声。
寻常两人在一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如今齐齐沉默,气氛尴尬沉闷起来,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沉沉地压在人心头纾解不得。
薛元浅浅啜了口茶,心里有些后悔待她来扬州,甚至后悔没早点把她送回京里。他知道她性子执拗刚强,呆在京里固然是井底之蛙,可在京里她是人人捧着敬着的皇上,出来在大千世界历练,知道的人情世故太多,只会更加消沉苦闷。
他垂下眼,正在想着该怎么劝解,就听檐外一声报:“厂公,监军,行商重岚求见。”
姜佑怔了下,随即道:“我以为她要隔几日才上门拜访的,怎么才分别不久就过来了?”
薛元不动声色地攒了攒眉心,抚弄着腕子上的迦南珠子:“许是有什么事儿吧。”
重岚是二房唯一能拔尖的后人,杀了她二房只怕再无出头之日,重家二兄死都难瞑目,不杀又怕她不留神露出什么来,又得掀起滔天波浪来。
他在船上没把有刺客的事儿告诉重岚,就是存的让她听天由命的心思,没想到她不光发现了不对,还特地来警示,算是个有心的,如此倒真不好斩草除根了。
姜佑见他定定地瞧着茶碗,轻扯了他的袖子问道:“你怎么了?”
薛元回过神来,对着她微微笑道:“既然皇上和人有事要谈,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抬步起身就走,反倒让她怔住了。姜佑顿了片刻,叹了声儿才回过神来:“让重掌柜进来吧。”
片刻重岚带到,姜佑注意到她拢在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拧着,秀眉紧蹙,似乎有什么极苦恼的事儿,不过一进来就恢复如常,对着她拱手行礼道:“张监军,我没有叨扰到您吧?”
姜佑摇摇头请她坐下:“怎会叨扰?”她偏头瞧了瞧重岚:“重掌柜有什么事儿吗?”
其实是方才海家的管家又上门来找她,威逼利诱让她给海西做妾,她烦不胜烦,知道海家人不敢跑到薛元姜佑这里来要人,才特地上门来,她想到准备好的说辞,微顿了下,小心探问道:“我听说厂公和监军是为了米价之事特地过来的?”
这也不是秘事,倒也没什么好瞒的,姜佑点点头:“你四处做生意的,想必也听说了,扬州粮食不光价高,而且供不应求,一个闹不好只怕就要酿成大.祸,所以我特地赶来看看。”
这时候下人端茶上来,重岚轻轻呷了口,不经意般的道:“俗话说无奸不商,在下经商也好几年了,不瞒监军说,乱子越大,好些商贾才有利可图,趁机哄抬粮价不过是寻常手段罢了。”
姜佑面色不悦:“上头有官府规制,他们怎么敢如此猖狂?”
她终于问出了重岚想说的话,重岚长长地叹了声:“水至清则无鱼,官商自古以来都是勾连的,这帮商贾身份低贱,监军真以为他们有胆子哄抬粮价,让粮价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上涨?不过是背后有人撑腰罢了。”
姜佑用力一拍案几:“混账东西!我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平时礼尚往来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竟然还敢这般胆大包天,以为世上没有王法了吗!”她恼火完又觉得不对,皱眉瞥了眼重岚:“你只怕不单是为着这个吧,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重岚倒是很清楚现在的处境,她不过是个商人,要想摆脱海西的纠缠,除非完全整垮他,让他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想要他倒霉,还得依仗薛元和姜佑,但她只是商人,海西是正四品的官员,若是这般构陷朝中大员,姜佑就是把她杖杀了都没人敢置喙。她迟疑道:“监军好眼力...我这里确实有事儿要禀报,但...”
姜佑看她面带为难,想到今日她对海西的冷淡态度,直觉此事儿可能和他有关,探问道:“你平素都好与人为善的,怎么今日在码头上反倒对海西知府不假辞色,不怕以后没法来扬州行商?“
重岚没想到这也是个玲珑心肝的,她心中踌躇,还是一咬牙,横下一条心来,跪下来把这些日子的打听调查的一一道出:“海西哄骗流民女眷进府,肆意虐.待□□,勾结粮商哄抬粮价,用重家其他人的性命相要挟,逼迫我进他府中为妾,还请监军做主!”
若是姜佑没去过海西府上,没见过那脖颈上有红痕的女子,对重岚的话未必会信,但如今结合她的话,已经起了疑心。可这个四品大员跟她当初杀的那个白身二世祖不同,就算她亮出皇上的身份也不能随意杀人,必须证据确凿才行。
她本想请托薛元严查,但想到方才的气闷,又坐回原处:“我相信你的话,可逼你为妾的事儿最多治个持身不正的罪名,不痛不痒地顶什么用。其他两桩呢,你可有正剧?总得先查证才能论罪”
重岚苦笑摊手:“是我无能。”
她不过是商人布衣,能搜集好些消息已经不易了,姜佑决心这回不靠薛元也要办成事儿,好让媳妇和旁人也高看她一眼,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忽然又转头定定地瞧着重岚,沉吟道:“我这里有个查证的法子。”
☆、第107章
重岚听她问证据,本来心已经沉了下去,但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一亮,忙问道:“监军有什么法子?”
姜佑以手掩嘴,轻咳了声,拧身坐回原处,拖长了声调道:“其他的事儿暂且不论,现在也还没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把粮价压下来...”
重岚不解其意,小心探问道:“扬州以海知府为首的许多官员都是靠着哄抬粮价发财,监军若是想要降下米价,必然阻力重重...”
姜佑道:“就是让他心急如焚,才能露出马脚来。”她竖起两根手指:“扬州粮价贵,一是因为官商勾结,哄抬粮价,二是因为粮食短缺,如今朝中已经运来的粮食,想必能暂缓扬州之危,接下来就是想法子让这些粮商主动压价了。”
重岚这才若有所悟,忙道:“监军有什么让我帮忙的,只管开口。”
姜佑示意她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你先回去吧,明日准时到场便是。”
重岚了然地点点头,转身退下了。
姜佑想到自己布置,兴奋地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正要唤人去准备,就见薛元施施然走了进来:“皇上谈完事情了?”
姜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征询他的意见,但不知想到什么似的,话到嘴边又转了,掩嘴轻咳一声:“朕和重岚商议一番,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处理。”
薛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重岚不想给海西为妾,对这事儿自然热衷,皇上莫要受别人蹿腾几句就妄下结论。”
姜佑沉下嘴角:“你连这也查过了?”她现在越发觉得,薛元对她什么都知道,而他对她却知之甚少。
薛元折腰坐下:“又不是什么难事儿,再说了,海府上的管事特地上咱们这儿来打听消息,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四月中旬天气渐热,他解开领子上的玉扣,露出白洁的颈子,线条优美引人垂涎。
姜佑不接受他的引.诱,调开视线看偷爬进窗内的金银花:“明天我打算召见本地的乡绅商贾,还有几个要员,那海西跟你瞧着是旧识,你明日旁听便可,就不要现身了。”
薛元眸光沉了沉,却对着她浅浅而笑:“皇上这是在怀疑臣吗?”
姜佑怔了下,她是不想时时刻刻都靠他成事,自己身为皇帝,总不能事事都想着靠别人吧?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两手覆在他柔白的手背上:“你别多想,我并没有怀疑你,只是...想自己学着理事。”
薛元唔了声,把手缓缓抽了出来,垂眸淡然道:“臣想出去走走。”他说完就起了身,撩起曳撒出了门。
姜佑怔怔地瞧着自己空空的两手出神,半晌才长长叹了声。
薛元出了门却不知往哪去,又不想就这么转回去,下午的时候,太阳明晃晃地灼人眼,他烦闷地蹙起眉头,还是成北善体人意,呵着腰道:“督主晌午还没吃饭吧,咱们去小吃一条街转转,尝尝扬州的新鲜吃食。”
往日他素来不爱去这些烟火气重的地方,现在难得想沾些人气,随意点头道:“就去哪儿吧。”
成北一呵腰就要叫轿子过来,被他一抬手止住了:“不必这么麻烦,咱们就这么随意逛逛。”
成北躬身应了声儿是,抬眼小心觑着他的神色,暗自琢磨督主到底怎么了,按说就是什么家国大事儿都不至于让他脸色这般难看,既然不是国事,那肯定就是家事儿了。他仰头小心道:“您今儿个怎么有闲情出来闲逛?”
薛元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成北慌忙闭了嘴。那长街离他们住的驿馆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一条街的美食,香味飘散出来让人口舌生津,他低头挨个细瞧,芙蓉藿香饺买了几只,翡翠烧卖来了几样,他买下来却一口不碰,用油纸包包好让一边的成北拎着。
他走着走着就在一锅热气腾腾的饺面前停下,干脆连吃食带着砂锅一并买了下来,盖上碗盖让成北捧着。成北苦哈哈地跟在他身后:“奴才辛苦点没什么,您小心着些,别让热气扑着了。”
薛元没搭理他,往前走正好是买云片糕的,白糯的糕点底下用荷叶包着,他闻着清香扑鼻,摊主见他只是瞧着却不言语,极热情地拿起一块就要给他尝:“您尝尝这个,入口即化,清甜细腻,吃了之后齿颊留香。家中若是有女眷,买一块回去给夫人尝尝再适合不过了。”
成北张口反驳:“甜滋滋的,哪个大男人爱吃这个?”
薛元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指着才出锅的几块:“这些个都包起来吧。”
摊主喜滋滋地包给他,他转头瞧见成北手上两条胳膊都挂满了,便干脆捏着麻绳自己拎着。成北看他拿东西不伦不类,主动伸手道:“还是奴才来吧。您买这么些,怎么不吃啊?”
薛元道:“不是给我的,皇上可能爱吃,她晌午也...”他顺嘴说了一半,猛地住了嘴。
成北毫无所觉,嘿嘿笑了两声:“原来是给皇上买的,皇上瞧见您的心意定然高兴。”
就算出门闲逛心心念念的还是她,再逛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厚底皂靴在原处顿了下,他转了个个:“回去吧。”
又走了会儿到了驿馆,这时候饭点已经过了,他命成北把东西送过去,正想回自己住处,老远却瞧见正厅里摆上了饭,她托腮坐在饭桌前,老远看着自己,想叫他又不敢地可怜样,他在心里叹了声,转身走过去:“皇上还没用膳?”
姜佑抬眼看着他神色,又觉得瞧不出什么来,小心道:“没...我想着你还没吃,所以打算等你回来用。”
薛元一撩曳撒坐下,夹了块蟹黄豆腐给她:“你用吧,别饿着了。”
姜佑哎了声,小口小口吃着,要说他对她真没什么好挑的,当初没在一处的时候虽然变着法地调弄她,等两人真正处在一起了,他对她就只剩了纵容和宠溺。
她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饭粒,正想着怎么跟他说,就听他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皇上明天要召见扬州的要员和商贾,我身子不适,就不陪着了。”
姜佑顿了下,拿不准他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不必如此,你来扬州本来就是处理粮价之事的,不用刻意回避。”
薛元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了一圈,并不言语,她自讨了个没趣,只能老老实实地捧碗吃饭,一顿饭吃的好不沉闷,她无精打采地回去睡觉,到了第二天也显得恹恹的,洗漱了一番才勉强打点精神。
她选了一处极大的园子召见这些官员和商贾,今日去的甚晚,所以她去的时候人都做的整齐,她走到主座前缓缓落座,目光环视了一周,问道:“海知府为何没来?”
众人都面面相觑,却每一个人敢搭话,姜佑却微微沉了脸,她本来还想着自己解决了这事儿,没想到没有薛元镇场,这人就敢给她抖威风,她两手交叠搭在膝头,淡声道:“本官奉圣上的旨意南下,圣上为了让本官行事便宜,特意赐了圣旨和王命旗牌下来,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本官也不想动用,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底下人大概是没想到她一个监军居然有圣旨在身,面上齐齐一惊,有的对视了几眼,瞧瞧吩咐底下人去叫人。
姜佑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果然不过片刻,海西就匆匆赶来了,对着她敷衍地颔首行礼:“本官府衙里有些事儿要处理,还望监军勿怪。”他是典型的看人下菜之辈,见薛元没来,以为是两人的意见相左,压根不把姜佑放在眼里,他见姜佑微眯了眯眼,呵呵笑道:“监军虽然比本官的品阶低些,但你是京官,看见本官就不必行礼了。”
他虽说着不用行礼,但实际是告诉姜佑品阶低的不能僭越。她鄙夷地瞧着他脸上的轻蔑神色,不管背地里怎么样,面上从内阁首辅到难缠的御史言官都得跪着跟她说话,这么只小虾还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
她瞧了眼身后的侍卫,后面人立刻把王命旗牌亮了出来,她姿态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对着北边拱了拱手:“见了王命旗牌如圣上亲临,海知府怎么还站着啊?”她也呵呵笑了两声:“不过到底不是圣上亲临,咱们简省些,三叩九拜就不必了,行跪礼便可。”
不管这些人心里怎么看待京里的小皇上,面上的礼节都得做足了,不然治一个大不敬之罪也不是好玩的。海西面皮子抽搐几下,但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万一被她扣上个大不敬的罪名下狱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在扬州这地界好些年没吃过亏,面上虽勉强带着笑,但后槽牙却咬在一块,动作极缓慢地弯下膝头,好像等着姜佑喊他‘免礼’。
姜佑不耐烦地道:“海知府又不是老的迈不动步了,为何行个礼这么慢,难道觉得给圣上下跪委屈了你?”
海西面皮一僵,却不敢再拖沓,双膝一弯就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叩首行礼。
姜佑暂时放过他,抬手让他起来,他心里虽然不忿,却不敢再冒头,安安生生地坐到席位上。她见一个下马威过后,众人都安分了不少,她这才开口:“诸位应该都知道,我今日请诸位来,就是为了应对扬州粮价飞涨,流民暴.乱之事。你们都是扬州的父母官,今日就请你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第108章
底下人大半儿都参与进了哄抬粮价之事,过来议事也是碍着钦差的名头不得以而为之,听她直接就问了出来,有好些心虚的面上都是一滞。
姜佑不急不忙地转向当地豪绅:“既然你们不说,那本官就来问问,我还没到扬州,就听说有人蓄意哄抬粮价,以求牟取暴利,这才导致民不聊生,可有此事?”
底下人刚要说话,海西就站出一步,抢先开了口,他正色肃容道:“张监军慎言,我们扬州的商贾素来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焉能干出这等祸害百姓之事?”
姜佑淡淡瞥了他一眼:“海知府这话有些护短了,若不是扬州粮价远高于周遭府县,本官也不会特地从金陵赶来调查此事了。流民无可生计,总归是父母官的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