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奚玉棠睁大了眼睛。
“我原以为,你我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越清风淡淡道,“无论是武山之上短暂结盟,还是烟雨台中联手,亦或是京城的相互扶持,我自认对你潜移默化的温水政策很成功,成功得几乎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已经达成所想。然而直至适才我才意识到,你依然不愿我入局。”
“我不知你在顾虑什么……或许你最初所想和现如今不同,态度的转变太过明显,我该感到欣慰。从前你视我非友,如今却能陪我在这姑苏静养月余,对我来说这已是天大的喜悦。可奚玉棠,我越清风不是什么容易满足之人,我对你所求甚多,多到连我自己都不知尽头,但同时,我也愿为你付出甚多,恨不得用一切可用之手段,将你彻底与我绑在一起。”
“过往暂且不提,如今,我便明确地告诉你,无论你想与不想,太子这趟浑水,越家淌了。”
话音落,他低头连续咳嗽起来,而对面,奚玉棠整个人都怔愣在了原地,“越肃兮,你……”
越清风抬手阻止了她说话,接着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脸颊上浮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映得那张谪仙般的脸越发艳丽。平静了片刻,他接着道,“这一次,我打算你对用阳谋。”
说着,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我知你甚深,也从不看低自己,你的狠,从来都只放在自己,以及我身上。但如果我决定帮司离,你不会坐视不管。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奚玉棠,划清界限不适合你,你就是放不下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而我要利用这个孩子,将自己绑上你的船。司离成功,越家从龙,司离失败,越家死……我拿自己的生死跟你赌一场,你猜你能不能狠下心来?”
“越清风……”奚玉棠死死握紧了拳,“你明知我和司离拉开界限也是为了不牵扯你和越家!”
“我知道,所以很开心,你从一开始就在为我着想。”越清风笑起来,但随即又咳了几声,再抬起头时,望向奚玉棠的目光灼热得几乎要令她头皮发麻,“可正因我知你,才更知道要如何将自己和你彻底绑在一起。司离也好,卓正阳也好,你我分不开的,你的局,我入定了。”
“……”
修长如玉的手指点了点几案上那一份行军训练,越清风嘴角依然带着一抹笑意,“这份东西……你无需这般小心谨慎,也无需看低自己,它很好,非常好,或许我可以期待你有更多的惊喜给我。既然你要帮司离,那么添我越清风一分也不差什么。在你心中,夺嫡从龙之事危险万分,差之毫厘便是一败涂地,可在我这里,这条路并没有那么艰难。”
这份自信,不仅来源于越家这个古老的世族,更是来源于他本身。
越清风只是深居简出了十几年,为了活命修习武功行走江湖,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能力辅佐一位皇子登上皇位。之所以不这样做,是因为越家并不喜欢将全部筹码压在一人身上,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世家最懂,也最有体会。
怔怔地望着眼前如圭如璧的翩翩君子,奚玉棠许久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她低头看向自己干燥的手心,不愿去猜测他话中太多的含义,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个能说的理由,“越清风……我不喜欢这些事。我只想在能力范围内帮一帮司离,这条路,他胜了,我替他高兴,败了,也是他自己选的。”
“但你会伤心,对么?”越清风轻笑着抬手帮她挽起一缕掉落鬓间的发,“而我不想让你伤心。”
自古以来,身在太子之位却未能登九五之尊的下场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江湖很大,棠棠。”他抬起她的脸,“卫寒也好,卓正阳也好,你已经卷入其中,而我也有我的迫不得已,有些事,不是做完了就没有后续了。”
曲宁城一行,让越清风重新审视了很多事,其中一件,便是卫寒这个锦衣司佥事。卫寒对眼前人的执念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也许从前不经意的举动,经过各种巧合和时间的发酵后,已经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而如果有朝一日司煜登顶,卫寒势必有从龙之功,到那时,无论是他还是奚玉棠,甚至奚玉岚,全部脱不开身。
越家少主是个生有反骨之人,从不愿居于人下,放任敌人逐渐强大这种事,他不愿也绝不会做。如若不能在敌人成长起来之前除之,那就只有……不让他成长。
至于卓正阳……奚玉棠将事情割裂得极深,老怪物只是她的仇人,而她终有一日要杀了他。可卓正阳在做些什么,她不是不知道,谋反也好,复辟前朝也好,有些事沾上就是蚀骨的麻烦。
甚至于奚玉岚这个兄长,在接手听雨阁这个本质上属于司氏的杀手组织之后,也说不准能不能独善其身。他愿维护他好兄长的姿态,越清风不拆穿,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和麻烦,奚玉岚现在不说,也无非是看出了奚玉棠不愿牵扯其中。
……她终究不够有野心,只愿见这半面江湖,可偏偏身边之人却各个都是野心家。
她生来便背负极多,活着只为一个目标。这些日子她不止一次透露出了自己的疲惫和氐惆,甚至至今都心存死意……若有朝一日她报了仇,再无牵挂,会不会就这样丢下一切去死?
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外面起了风,吹起紫竹园大片竹林沙沙作响,越清风低头望着眼前人迷茫的脸,隐在袖中的手狠狠攥了起来。
这种事,果真不适合他来做。一个心有戾气之人说出的话,永远都充满了极强的逼迫之意,他本意只想点醒她,到头来,反而是自己较了真。
“棠棠。”他开口,“看着我。”
奚玉棠顺从地抬起眼。
“你看到了什么?”
“……”
见她欲言又止,越清风笑了出来,“无妨,尽管说。”
“……势在必得。”奚玉棠呐呐出声。
两人对视,良久,她别开眼,“我知道你说这番话的目的,我不傻,别这样看我。”
她起身,背对越清风站在了门前,寒风吹起银朱色衣袍,吹起她散在脑后的墨发,天地间一片灰白,唯有这一点朱红照亮了整个紫竹园。
沉默许久,直到一片混乱的脑子逐渐冷静下来,她忽然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居高临下地对上越清风平和的视线。
“你要入我的局,确定了吗?”
越清风颔首。
“好。”奚玉棠走到他面前,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开口,“那就看看这江湖,能被你我天翻地覆到何种程度。”
“……”
唇边的笑容涟漪般扩散开来,越清风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到她面前,眼眸深处全是这抹耀眼的朱红。
“奚玉棠,你不要反悔。”
“不悔。”奚玉棠定定直视他,“你说的对,我放不下司离,也逃不开很多事。你今日无非是要告诉我,除了复仇,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听懂了。越清风,我奚玉棠不是懦弱之人,也从不逃避,我承认,无论是你,是兄长,是玄天所有人,我都无法放任不管。既然已深陷泥淖,那么拉上你们,只能让我更坚定。”
更坚定?
一声轻笑伴随着呢喃自唇边泄出,越清风抬手扣住了眼前人的肩胛,低头重重地吻了上去,“不,奚玉棠,这不够……”
奚玉棠怔了怔,抬手圈住他的脖颈,热烈而凶狠地反吻了回去。
是不够。
既舍命,何不陪君?
倒是要看看,这看得见尽头的路,她能不能变出一条通途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反复写了好几次,就是有一点想表达的东西怎么也说不好。
大约会觉得沉闷吧……挠脸
蹬腿,不管了,就要这样写!
☆、第95章 药王谷
几日后,沈七冷一归来。
沈大夫此次岭南一行收获不小,除了压下了一场极有可能蔓延的瘟疫以外,还接了几单生意,赚了一大笔,更重要的是拿到了一味极为难得的药材,对奚玉棠的寒毒有不小的作用。
他将此行挑拣了几件事告诉了奚玉棠,其中一件便是推拒了武林盟给欧阳玄治病的邀约。神医都有自己的傲气,既然武林盟请了药王谷沈谷主出山,那么他沈七自然不会去凑热闹,更何况他和沈落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为此宁愿得罪武林盟。
唯一顾虑的只有会不会给奚玉棠带来麻烦而已。
奚玉棠听出了他话里的歉意,顿时失笑,“怕什么,得罪就得罪,谁还敢在本座面前动你不成?玄天教可不怕武林盟和断岳门,你尽管按照自己心意来。”
沈七这才欣慰地点头,“若连你也护不住我,这天下也没谁了。”说着,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伸手过去粗粗把了脉,略微惊讶,继而释然,“不错,看来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想通了许多事?心思轻了,精气神便会跟着好。”
两人相视一笑。奚玉棠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叮嘱他好好歇一段时间。
日子缓缓进入三月,江南进入春季,气温回升极快,真正的草长莺飞,千里花红。奚玉岚便是在这样一个暖阳天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依然是一身飘然红衣,银发三千如雪,漆黑古井般的眸子仿佛看一眼都要深陷其中,薄唇轻溢的笑意配着那张挑不出任何缺点的俊脸,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又勾人又放荡,明明都是时常挂着笑的人,越清风会让人觉得温润如玉,奚玉岚却多了一分风流无匹。
奚玉棠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家哥哥那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总觉得要是自己也笑得这么浪,大约会吓坏很多人吧……
越清风显然也受不了师兄这幅模样,多看一眼都懒,干脆眼不见为净。
“棠棠,来给哥哥抱一下。”
奚玉岚许久没见妹妹,早就想念极了,大步走到自家妹妹面前,张开手臂就要给她一个拥抱。奚玉棠木着脸看他靠近,还没来得及推开,就被人扯到一旁,回头,越清风正笑吟吟地看过去,“师兄,听雨阁那边没问题了?”
奚玉岚拥抱落空,慢吞吞地收手,挑眉回望,“有问题我能在这儿?”
犀利的目光在并肩而立的两人间来回扫了两圈,他眯起眼,有一种自己错过了什么的直觉袭上心头。奚玉棠被他盯得直抽嘴角,拨开越清风的手走过去拉着兄长往里走,“卫寒也去听雨阁了?”
被妹妹拉着,奚玉岚顿时又眉开眼笑,甚至还递了个挑衅的目光给师弟,嘴上道,“先前他在青山谷,昨日启程回京,别担心,哥哥没事。”
“他想做什么?”奚玉棠坐下来。
“说来有些可笑……不如你猜猜看?”奚玉岚笑眯眯地看她。
……总不会是去叙旧吧?
奚玉棠拿不定主意,求助越清风,后者慢条斯理地跟在两人身后坐下,气定神闲道,“谋阁主之位。”
“……”
“……”
惊诧地看着眼前同样沉默下来的兄长,奚玉棠瞪大了眼睛,“还真说中了?”
奚玉岚点点头。
这个消息还真是……
“需要帮忙么?”这时候她只能说这样的话了。
原以为看奚玉岚阳光灿烂的样子,以为这事在他掌控之中,谁知他却甚是郑重道,“需要。”
话音落,两人均是一怔,继而都严肃起来。
“别急。”奚玉岚见他们如此紧张,又忍不住笑开,“我不会吝啬支使你们,但现在还不到时候,棠棠解毒更重要。”
见他不愿多说,奚玉棠忽然有些难过。
从和奚玉岚相认到现在,他似乎从来不主动提起自己的事,一直在扮演着一个好哥哥的角色,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摆在自己面前。从前他双腿不良于行,奚玉棠的注意力只放在如何能让他站起来上,可随着后来他恢复,自己对他的关心便少了许多,反倒是他依然一如既往地操心着所有关于‘妹妹’的事,直到方才,她才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了解,少之又少。
“哥……”奚玉棠此时心绪万千,千言万语到嘴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奚玉岚笑着弹她额头,“摆出这幅模样做什么?又没有做错事。”
奚玉棠心中羞愧难当,揉了揉被弹的眉心,心中逐渐有了决断,“等解了毒,我想回雪山一趟,你陪我。”
“好。”奚玉岚二话不说应了下来,“想去哪哥都陪你。”
“到时候,我将这些年的事都讲给你听。”她认真地看他。
说完,越清风下意识抬起头,诧异地望向奚玉棠——她这是打算跟师兄摊牌?
奚玉岚也怔了怔,胸腔深处跳动的心脏忽然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炙热,轰鸣般的心跳声和眼前人眸子深处的决意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妹妹……似乎真的变了。
这份激动和感慨一直到奚玉棠离开紫竹园都未凉歇,银发男子无声地按向心口,不知为何,明明该是能冲昏一切的喜悦,却硬生生让他在其中品出一丝不安来。于是他望向越清风,久久地打量着他,不知是不是该将心中疑惑问出口来。
“师兄看什么?”越少主泡茶的动作自成一番优雅,行云流水如一幅最上等的水墨画。
面无表情地接过一盏清茶,奚玉岚唇边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前阵子,你戾气颇重,书画琴棋皆透着杀意和躁烦,如今看来倒澹泊不少……是因为棠棠?”
越清风并没有着急回答他,兀自倒了杯茶尝了一口,这才笑着抬头,“师兄好眼力。”
“你们瞒着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