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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遇到一个好人。”她想起顾承的样子,声调柔缓,“他救了我,不求回报的养着我。他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样,我才过了三年踏实稳当的日子。”
    他怔怔听着,念了一句感谢真主,又不解道,“那你怎么,怎么又跑了这么远,来这里找我,他怎么肯放心让你一个人?”
    她笑笑,有些苦涩,不得不掩饰初衷,“因为结缘巧合,我听说你逃出来的事儿。心里总搁着这桩事,觉得应该来找你,不管见得到见不到,总要了却心里的愿望。他是有家有业的人,我不想拖累他,何况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长大了又有武艺傍身,走到哪儿都能保护自己。”
    “小寰……”他忽然觉得不安,终究是血脉相连,他隐约勘破了她心中藏着的念头,“你是不是想,想要替父亲报仇?”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在颤抖,她看着他,仔仔细细的,脑中忽然闪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他爬到高高的枣树上,对着树荫底下傻傻等着接枣子的她得意的笑。他知道她巴巴的在等着,于是故意捉弄她,拈起一颗先尝起来,然后使劲儿馋她说甜的发腻。她心里着急,催促他快扔几颗下来。他随手摘下,瞄准她的眉心掷过来,把打得她一趔趄,险些哭出来。
    那时她四岁,他八岁,整日嬉皮笑脸欢天喜地。他带着她几乎上房揭瓦坏事做尽,他是十足的小霸王,是飞扬跋扈的三少爷。他戏弄她,却也护着她,要是外头谁敢说她半句不好,他有本事把人家阖府上下闹的鸡飞狗跳。
    然而那个跳脱活泼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了,眼前的年轻男人面容沧桑,黝黑劲瘦。不过弱冠之年,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沟壑。
    岁月留下的伤逝太过沉重,将他的锋芒打磨干净,彻底压垮了他的骄傲自信。
    他渴求平淡安稳的生活,她不能责怪他忘记仇恨,因为每个人都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以何种面目生存下去—这是她慢慢才了解到的,从顾承那里,从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那里。
    “是三哥无能,我,我龟缩在这儿,不思进取不想报仇,甚至连京城都不敢回,不敢去找你……我愧对父母,哥哥,还有你。”深深垂首,他艰难的,如诉如泣,“我帮不了你,不敢,不敢求你原谅我。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想,不想你背负那么多的恨。小寰,你忘了那些事罢,好好的活着,爹娘有灵也一定希望,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平安幸福。”
    她捋着他的鬓角,柔声安慰,“你把我想得太能干了,我一届女流,难道还能杀进皇宫行刺皇帝?我好容易才找着你,这会儿可顾不上想旁的事儿。”
    他其实半信半疑,但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了那些情绪。那就不再多问罢,只悉心的关怀她,嘘寒问暖尽一个兄长该尽的所有义务。
    拿起勺子亲自喂她吃米分蒸肉,看着她满足的笑,比吃在自己嘴里还让他的觉得惬意。
    “味儿真好,三哥平日有口福啊,遇上个手艺这么好的嫂嫂。”她确实饿了,吃得香甜,一粒肉屑挂在嘴角也毫无知觉。
    他轻轻粘下来,笑着拿给她看,一瞬间,眼里又有了昔日狡黠的生气。虽然稍纵即逝,也足够让她回味很久。
    “还记得从前么,你总是抢我喜欢吃的东西。”她笑着看他,“那时候,我觉得你这人最没起子了,凡是我爱吃的,不拘是什么,你总要上来和我争几口才算完。”
    他想起往事,也禁不住笑了,眼神宠溺而又充满包容。
    “其实你不是真的要抢,只是想借机和我闹着玩。我有了危机感,倒是能更加护食儿。”
    多少年过去了,她一语道破当日的玄机,“你想让我多吃点嘛,我知道的。可惜,知道的还是有点晚了。”
    笑容慢慢溢上她的脸,眼中却有泪水倏然滚落。他看见,手忙脚乱的去擦。擦着擦着,两行泪终于夺眶而出。
    “不晚,你找到我了,一点都不晚。”他语无伦次的抚慰她,“我不是个好哥哥,往后我补偿你,一定,一定好好补偿。”
    她笑着说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无言依偎,任凭西北清冽干燥的风,吹干那些止不住的泪。
    ☆、第79章
    <大明咒>
    兄妹好容易相见,沈宪执意不叫她再离开,她也有些舍不得,想了想,终是答应暂时先住下来。
    海纳和这条街上的回回一样,靠做糕点吃食为营生。这买卖挺苦,基本上是起早贪黑。四更天不到,就要起来和面和馅,把第二天要卖的点心全都做出来。
    沈宪心疼海纳怀着身孕,早把这些活儿都揽下来。他不觉得辛苦,为着心爱的人不受累,为着给快出世的孩子拼一隅安稳天地,即便每天少睡几个时辰,忙得腰酸背疼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现在亲妹子也回到了他身边,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长长久久的养着她。
    他说过,要做一个好哥哥,尽力补偿从前错过的那些时光。
    沈寰看在眼里,更觉得百感交集。曾经一人吃饱诸事不愁的小霸王蜕变成了勤恳体贴的男人,是经历和岁月改变了他。说不上好或不好,但看着他专注又甘之如饴的样子,她还是没来由的觉得惆怅。那些意气飞扬死了,快意洒脱死了,刚强热烈也死了。她的三哥,成为了一个至为平凡普通的男人。
    铺子里的事她插不上手,沈宪见她无所事事,便笑说让她出门逛逛。西宁卫还是有不少值当游玩的去处,比如塔尔寺,比如日月山脚下的海子措温布。
    塔尔寺是藏传黄教的寺院,在此地信众颇多。沈寰弄不懂这些,她是个连汉地佛学都不大在意的人,尽管如此,倒也不影响她欣赏塔尔寺精美的壁画,和用酥油花雕刻成的绚丽佛像。
    盯着墙上的彩绘佛经典故,她可以看上一整天。黄教描绘的菩萨神佛和汉地迥异,多数都是一副狰狞狠厉除恶扬善的模样。这倒是很对她的脾气,相比于菩萨低眉,她确实更欣赏金刚怒目。
    赶上有法会的时候,她也会站在人群中听喇嘛们诵经唱经。那些藏语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可是听着听着,竟然觉得身心极为舒畅。暗暗提气,原本胸膛间那些翻涌难平的感觉渐渐平息。
    诵经的喇嘛们头戴黄色班霞,尖尖的顶,左右两条长带垂在肩上。走近看时才发现,居中坐着的是个很年轻的僧人。黧黑的脸上眉目深邃,面容英俊,紫红色的僧衣上没有再披袈裟,一整条右臂袒露在外,修长结实,黝黑发亮。
    人潮退去,她不由自主趋近上前,“你们方才念诵的是什么经文?”
    无人回答她,似乎听不懂她所说的汉话,众喇嘛鱼贯散去,她不得不扬声再问了一句。
    “是格萨尔王。”年轻英俊的喇嘛回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
    他吐字清晰,虽然缓慢,却没有生疏的口音,“我们藏地的一部传奇史诗。”
    没听说过,她汗颜于自己的孤陋寡闻,头一回有些羞涩的说,“我想学,可不可以教我?”
    喇嘛眨眨眼,十分不解的看着她。
    “我,我身有疾病。”她急忙解释,“听了几天你们念诵的史诗,不知道为什么,身上的病痛倒是缓解了些。所以,我想和你们学,这样兴许可以医治我的病。”
    喇嘛点点头表示理解,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你会说藏语么?”
    她摇头,竟然又生羞惭之感,“但我可以学,我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你把经书给我,我自己参详就行。”
    “没有经书。”喇嘛蹙眉摆首,笑容抱憾,“格萨尔王是口口相传的故事,内容很长。你不会藏语,学起来恐怕如闻天书。”
    没有文字?她瞠目,犹自不甘,“那我岂不是得不到度化?我的病治不好,菩萨难道眼睁睁看着我药石无医?”
    英俊的喇嘛怔了怔,再度盘膝坐了下来。静静打量她一刻,伸出手,示意她将手腕递给他。
    藏医同样讲究号脉,他手指的皮肤略显粗粝。切了一刻脉,他忽然瞪大双眼。
    “我诊不出来,你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她笑笑,闭目运气。内劲运转周身,顺着手腕一点点传递至喇嘛的指尖。
    睁开眼,她有些得意的看着他,以为他会面露惊讶之色。谁知下一瞬,他手指上生出绵绵不断的力道。磅礴而不霸道,充满了阳刚之气。真气灌入她的体内,四肢百骸像是被打开,呈现于温暖的日光之下。
    “这是什么功夫?”她满身舒畅,真诚感叹,“你的内力很是醇厚。”
    喇嘛只是摇头一笑,“我不会什么功夫,也没有内力。不过你的病我大概知道了,如果你不运气,不用那些所谓内力,就不会感觉难过,病自然就会好。”
    这怎么可能!她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想着他说的话,满心疑惑,“你没练过内功?那你方才……莫非你是在不知不觉中练就的?还是说,每天念诵经文和那部史诗就可以修炼上乘功法……”
    匪夷所思,她直觉不可能。但喇嘛深邃乌黑的眼睛里写满真诚。
    “我也不知道,可能你说的对,念诵经文是会祛病消灾,就像汉人的易筋洗髓经是一个道理。”
    “你懂得到多。”她不禁刮目相看,“可惜我求不到易筋经,汉人的门户之见太深,不是少林子弟不会外传功法,我的病还是无药可医。”
    她似乎有意赖上他了,喇嘛挠挠头,又露齿笑了出来,摊手道,“那怎么办?藏地的经文对你来说太繁难。”
    两人一筹莫展,大眼瞪小眼。半晌之后,喇嘛忽然灵光一现,“我想到了,有个简单的法子,好学好记,你试试看。”
    他说着,气沉丹田,阖目念出几个简单的字眼。没有任何意义,反反复复,声音从胸腔内,从小腹里,从顶门处,和缓发出。听上去像低吟,也像是沉沉怒吼。
    她一面谛听,一面暗自调息,随着他的声音,她体内的真气归于平稳,不再有一丝一毫翻腾紊乱的气象。
    “果然有些效用,我觉着好多了。”她大为惊喜,询问道,“这是什么经文,如此神奇?”
    “是六字大明咒。”他回答,“虽然只有六个字,却包含了佛法奥义。人身当中,筋脉与骨髓最难改变,六字大明咒却可以做到。嗡玛尼三个字可以改变前者,呗咩吽可以锻炼后者。长时间念诵,也许会对你的气血心脉有帮助。”
    她于是默默吟咏,心中渐渐一片澄澈。许久之后,面露和悦恬淡的微笑。
    “你悟到了。”他顺势再搭她的脉。点点头,放心一笑,“智识很高,用汉人的话说,大约是与佛法有缘。”
    “我?”她望了望天,解嘲道,“我的心被仇恨填满了,也没少干杀人放火的勾当。汉人眼里,我这样的人形如鬼魅,与妖魔无异。至于佛缘,怕是这辈子都沾不上边了。”
    他颔首微笑,对她的自嘲无动于衷。利索的起身,只道,“佛与魔只是一线之隔,一念之间。佛法度化众生,既扬善也除恶。”
    年轻的喇嘛心地慈悲,还很会宽慰人。她心生感激,不自觉欠身抱拳,“多谢你!你每天都会在这儿诵经么?我是不是可以再来找你?”
    他目光飘向远方,不置可否。摇摇头,没有再说一句话,冲她行礼,转身离去。
    她神色迷离,眼睁睁望着他擦身而过,才想起自己还有问题想要求他释疑。身上的伤可以得到医治,心中的伤该如何平复?六字大明咒能否让她忘怀一个人,放下一段情?如果包含世间万象的大智慧都不能让她释然,那么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开缠绕在她心头的缚累?
    眺望远方,目力所及,是天,和与天相接的群山,耸立在苍茫云海间。它们亘古不变,从来静默无言,对她的疑惑也殊无办法。
    日子流水一般趟过,她无所事事,每日东游西荡,倒是那一片清澈湛蓝的措温布湖水,让她甚是叹为观止。
    层层叠叠的蓝色,由浅到深,随着阳光的变化呈现不同的色泽。如果不是每天都来观看,也许察觉不出那些颜色细微的差异。可她喜欢这里,这一片海子一样的大湖,一眼望不到边际。湖上有徐徐清风,虽然时值盛夏,可静坐在树荫下却还能感到丝丝凉爽之意。
    只是湖边匍匐磕头的藏人太多,那种五体投地膜拜的姿势,虔诚得让她吃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简直无法相信,世间真有这样顶礼膜拜的方式。
    尝试着上前问过几个藏民,他们一路磕头究竟所为何事。可惜会说汉话的人究竟是少数,没有人能解答她的疑惑。
    看得越多,越觉得心惊肉跳,直到她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日塔尔寺里的年轻喇嘛。
    原来他也要如此参拜佛陀。她站起身来,与他遥遥相望。他也看见了她,停下动作,走过来冲着她含笑致礼。
    “你们这样,一路磕头是在做什么?”
    他告诉她这叫转湖,今年是藏历羊年,藏人的传统是马年转山,羊年转湖,措温布是圣湖,一路磕长头是为祈愿纳福。
    她哦了一声,不以为然,“汉人也磕头,可是更多的是给庙里菩萨塑金身,或是发愿许香火钱,点长明灯。少见你们这么虔敬的,不过是求家宅和乐,富贵荣华,用得着这么拼命?”
    说完又问,“你呢,你一个和尚,来求什么呢?”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藏人不求富贵,也不求今生,多数求的是来世。至于我,只是做一门功课,没有特别的愿望。如果非要说,那就祈愿世间众生早日离苦得乐。”
    没有愿望,她无言以对,回想方才奚落的言辞,不由微微有些发窘。
    “你的病好些了么?”他适时的转过话题,和她一起盘膝坐下,之后拿出一团糍粑慢慢吃着。
    她笑说好多了,然后指指自己的心口,“可是这里还有伤,上次忘了问你,有没有能医治心药的咒语?”
    “怎么说呢,”他歪着头,笑容绽放,“要看你想不想放下。”
    自然不想,她欲追问,又停下念头,缓缓叙述起来,“我欠了一个人的恩情没能偿还,可他也欠了我今生最重要的一个约定。我们这样,算不算是两清?我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和他纠缠下去,也没有理由再和他纠缠下去。”
    “今生遇到的人和事,是上一世种下的因,然后结出的果。也许你这一世和他的缘分已了,那么就可以不必纠结,下一世彼此也不必再有牵连。”
    她听着,陡然间一惊,今生已了,来世无缘,这不是她心里想的了局!连连摇头,“可我想要和他成就今生的缘分,我不能和他断开瓜葛,我不能……”
    他笑了,“那就依照你的心意去行事。你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是需要旁人推动一下。”
    年轻喇嘛的笑容让她觉得踏实,她想着心里的人,还是有些许惴惴不安,“你们僧人修来世,导人向善,为什么还要让我任性听从心意?就不怕我结下恶果,死后要下地狱?”
    “佛陀度化不了所有人,如果一个人愿意生生世世在红尘中沉迷,这已经是最大的执念,即便是佛陀也没有办法阻止。”
    “爱欲也是执念,如果今生得不到解脱,来世也必定不会结出善果。”
    话音落,她浑身剧烈一颤。原来如此,她的爱欲,她的恩仇,都早已是今生解不开的纠缠。倘或有来世,她一样会欠下这些情债命债。
    好似醍醐灌顶,她满心激动的跑回家中,对沈宪和海纳辞行。她要回京,那里有她等待的人,未了的事,她简直一刻也不想再耽搁。
    沈宪急急劝阻,却不敢把话挑明,“我们才相见月余,你就要走……三哥这里不好么?还是,还是你始终忘记不了过去的事?小寰,不要走好不好?”
    她握紧沈宪的手,真挚言说,“三哥,让我去罢。等我办妥了京里的事,一定会回来找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你一个女孩子,路遥千里。”他的担忧溢于言表,“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我以后真的没脸见爹娘和哥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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