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洛咬牙切齿地闭上眼,肩膀抽搐似的一抖一抖,泪水止不住地从颤抖的睫毛下溢出来,沿着脸颊扑簌簌滚落,连成泪线。
他那么爱他,爱得奋不顾身,不留余地,换来的却是近乎残忍的若即若离,刻意折磨他一般的推拒。
退意萌生的一刹,四面墙壁顷刻崩塌,分解成一块块的碎片,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把他抛了出去。
他在天旋地转中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沙耶罗的大脑表层,那些庞大的犹如远古生物的记忆思维群若隐若现地漂浮在他周遭,可当他试图再去进入其中一个时,它们却似有自我意识般缩得远远的,让他触碰不到。
“想要这样就激走他,没门!”
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强压下胸口翻涌的难过,他闭上眼睛,回忆着沙耶罗在离开前当晚的情形。很快,他感应到了一串频率接近的脑电波,再次睁开眼时,便发现自己站在一栋塔楼之上。脚底是光华浮动的城市夜景,大大小小的飞行器拖曳着彗星般长长的焰火呼啸来去。
这是沙耶罗常带他来看日升日落或者是城市夜景的地方,每年生日,他都会在这里跟沙耶罗放烟火,而十六岁到来的时候,沙耶罗却在这里离开了他。
那时候,他怎么狠得下心抛下自己的呢?
他不是一直那么疼爱他吗?那个时候,他明明说过只是离开一个月,为什么要骗他,一走就是六年?
这会是那一晚吗?
沿着旋转的铁梯疾步爬上去,他不经意地看见天台下方靠着墙壁抽烟的一个人影,他隐匿在阴影里,只有嘴上的烟头一明一灭,身旁则停着一俩酒红色的飞行摩托——那是安藤。
是了,就是那个时候。安藤把差点坠下楼的他抱了下去。
他望向楼顶的天台,一眼看见夜色中相拥的两个人影,失神凝望了许久,直到一个人影放开另一个,转身朝旁边的一架飞行摩托走去时,才反应过来。
“哥哥!别走——!”
赫洛听见自己的声音疾呼着,然后安藤像他记忆里那样冲上楼去,他下意识地望向那架酒红色的飞行摩托,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嘿!你这不要命的小偷!给我回来!”
冲上天空时,背后远远传来安藤声嘶力竭的大吼,赫洛回头冲他竖起中指便,加快了速度,朝沙耶罗远去的方向玩命的冲去,随着他穿梭在一栋栋迷宫般的钢铁森林之中,一路穷追不舍。为了有朝一日能与沙耶罗并驾齐驱,他在荆棘天堂里苦练过驾驶飞行器的技巧,在无数次呕吐,无数次晕倒,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后,才通过了一级飞行员的考核。没想到一切命中有数。
他怎么会想得到这技能有一天会用在追踪沙耶罗上呢?
第42章
他跟着沙耶罗越过了香港城最高的自由贸易塔,一直飞抵了一座巨大的空间加油站。
看着沙耶罗飞进空间站漆黑狭窄的入口,他开启了低空飞行模式,缓慢地接近了空间站的一扇窗户。里面破败不堪,像是已经废弃了很久,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这里似乎是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交火。
他看见沙耶罗推着飞行摩托走进去,抬起手在头盔上按了一下,他面前的一个加油箱的箱盖竟然脱落下来,里面赫然暴露出了一块电子屏幕。但可惜由于角度原因,他看不起那块屏幕上显示的是什么,只看见沙耶罗点了点头。
赫洛顺着窗户轻手轻脚的摸索进去,有了前车之鉴,他知道沙耶罗的警觉性有多高,这次便异常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明白,长官。我会尽快完成这次任务。”
听见沙耶罗的声音,他僵了一下,探头向屏幕上望去。
屏幕上呈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脸。
赫洛好奇地盯着他的嘴,他学习过如何读唇语,可以读懂这个男人在说些什么,很快,他便在脑中同步翻译了出来。
“我希望你能成功。你不会让艾灵白白牺牲的,对吗?”
艾灵,那个人是谁?
沙耶罗要去执行的是什么任务?是荆棘天堂指派给他的吗?
赫洛诧异地思考着,却忽然看见沙耶罗举起手臂,放在额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头盔露出的下颌线条显得锋利而坚毅。
他低沉的声音钉锤敲击般,铿锵有力,嘴唇却在微微发抖:“不会。”
这一个无比简单的词似乎饱含痛苦,连赫洛都不由感到心脏拧紧了。不知怎么,艾灵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让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受。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就好像一根无形的刺,随着血液扎进他的心脏里,拔也拔不掉。
“结束这一切后,我会申请退出。长官。”沙耶罗顿了一顿,“我想结婚。”
赫洛的神经猛地一抖。
“退出?沙耶罗上尉,你是说真的吗?你可是我们最出色的特工!”
屏幕上的男人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窥看,目光径直朝他隐藏的方向投来。
“有人在旁边,立刻找出来,杀掉。”
赫洛读懂了那个人的唇语,在心里冷笑——沙耶罗会杀了他吗?一种逆反心理促使他从窗外跳进来,刹那间沙耶罗脸上豁然变色,手摸向腰间。
那是一个拔枪的冲动。
然后下一秒他就开了枪,却不是朝他,而是朝那个屏幕。
沙耶罗砰砰几枪把那个伪装成加油箱的通讯终端屏幕打了个粉碎,赫洛隐约觉得那种紧张的反应,就好像……
沙耶罗生怕屏幕上的男人看见他自己似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闪而逝,就被沙耶罗脸上阴云密布的表情吓跑了。
他条件反射的退后了一步,沙耶罗大步流星的走上来,像抓兔子一样拎着他的胳膊,把他双手反剪,压制在飞行摩托上。
“你怎么还敢待在我的大脑里?”
沙耶罗竟然用枪顶着他的腰椎,戴了皮手套的手卡着他的后颈,散发出一种森冷而危险的气息。一刹那赫洛感到此刻的沙耶罗几乎是陌生的。
他竟然拿枪威胁他?
他挣扎着扭过头:“我爱去哪就去哪!我就喜欢在你大脑里冲浪怎么样!”
“啪”。
沙耶罗一巴掌狠狠抽到了他的屁股上。
全身血液顿时涌上大脑,赫洛挣扎着一把将飞行摩托推翻,趁机翻过身,蹲下身闪电般地抓住沙耶罗的一只脚,屈膝去顶他的膝窝,可这招反擒拿在沙耶罗面前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沙耶罗轻而易举地闪避开来,一只手就把他掀翻在地,像一只野狼逮住了一只小兔子捉住了他的双手,俯身把他压在身下。
“你再敢这么对我试试,沙耶罗,现在可是我在你的大脑里!”
沙耶罗一伸手把头盔摘下来扔到一边,眼神暗沉沉的,像酝酿着一场暴雨。这样近的距离,让赫洛不期然地想起那个意义不明的吻,耳根唰地红透了。即使不想承认,沙耶罗这个冷酷的样子简直性感得要命,令他气都气不起来。
他只好强作镇定,睁大眼冷冷地瞪着他:“沙耶罗我告诉你,你休想就这样离开!要想阻止我,除非给我一个合理的交待!”
沙耶罗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眼底闪烁。
“胡闹。”
“胡闹?”赫洛怒极反笑,眼睛好像进了灰尘,眼角有点泛红,“我做的这些在你眼里就是小孩子胡闹?”
“难道不是?”沙耶罗眉峰一扬,低下头,朝他眼睛里吹了一口气,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眼睑,“进了点渣子。”
赫洛就像被火星烫了一样懵了几秒,眼圈更红了。沙耶罗刚放开他的手,他就像真正的兔子一样窜了起来,怒不可遏地盯着比他高了一个头的男人。
他却朝他走过来,像以前一样伸出手理了理他凌乱的鬓角,手指从他耳际滑至脸颊,赫洛敏感地僵立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假如他只有十三岁,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进沙耶罗的怀里,现在他绝对做不到这个,实在太羞耻了。
“妄想通过改变我的记忆扭转我们的未来,也只有你会这么异想天开。”
沙耶罗捏了捏他快要烧起来的耳垂,“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这里的时空真的改变现实,那么现在的你还会存在吗,赫洛?”
赫洛怔忡地呆立在那儿,失魂落魄地喃喃:“可我不想离开你六年,不想让你遭受那些痛苦,不想有一天只能眼睁睁的看你死掉而无能为力。”
“我不会这么轻易死掉,至少为了你。”沙耶罗攥握起他的一只手,垂下长长的睫羽,大拇指捻了一捻他手指上的陨石戒指,“只有沿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我才会在未来和你重逢,我的小兔子。”
“等等!刚才你说要谁结婚……”
赫洛伸出手,四周再次传来了崩塌的动静,墙壁四分五裂,转瞬他又回到了一片漆黑之中。入侵沙耶罗大脑的计划显然失败了。
他握紧拳头,察觉到那个被沙耶罗在前一段记忆里取走的戒指又回到了手上,心里升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难道这个东西是未来的他带回他的过去的吗?
这是沙耶罗与他之间的某种信物吗?
他失神的思考着,静静的漂浮在黑暗里,身影好像在虚空般的世界里散发着淡淡的光,像一颗照亮无边无际的茫茫太空的星辰。
“不管怎么样,在未来的轨道里,我绝不会再被你抛下了,沙耶罗。”
默念出一串苏醒密钥,赫洛取下传感器头盔,疲倦地长舒了一口气。
入侵一个人的大脑是个非常费神的活,如果对方的精神力过于强大,还有被洗脑的可能。现在他像遭遇了一场雪崩般,身体沉钝得无法动弹。
这让他想起几年前和沙耶罗去日本旅行时(尽管现在想来沙耶罗多半是去那儿执行什么任务)滑雪的经历。他确实遭遇过雪崩,好在有极富求生经验的沙耶罗在,死亡与他们俩擦肩而过。
他还记得那时的情形。他们被困在岩石狭窄的夹缝里,周围全是冰冷的雪,沙耶罗跟他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就跟现在的感觉有点类似。
赫洛动了动冻得几乎僵硬的手指,摸了一下男人覆盖着冰霜的脸,艰难地从冷冻柜般的医疗舱里钻了出去,回头看了一眼雾气蒙蒙的玻璃,有些怔忡。
只不过,那时沙耶罗一刻不停地在跟他说话,为了防止他在过低的温度里下休克,甚至讲了不少蹩脚的笑话。不得不说那些笑话实在太冷了,还没有沙耶罗会讲笑话这件事本身来得好笑,但他的确被逗乐了,缩在对方怀里笑得像个“抓到鱼的小海豹”——当然不消说这个形容词来自谁。
而深扎进记忆里不止那些笑话,还有那具身体的热度,刻骨铭心。
“还冷吗,赫洛?别睡…别睡……答应我。”
沙耶罗鼻音浓重的呼唤犹在耳畔。
赫洛又感到他被那双比自己温暖不了多少的大手握着,放进对方拉开的拉链里,冰凉瑟缩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胸膛。
沙耶罗在发烧,抖得比他更狠,抓着他的手的力气却一丝一毫也挣脱不了。那种热度似从他的指尖涌进了血管,连着心脏都被一并焊死。
好像把他们紧密地契连在了一起。
回忆退潮般渐渐离去,他才骤然觉得冷。他眨了眨眼,收回无意识地按压在玻璃上的手,抹掉自己留下的掌印,套上隔离服时打了个喷嚏。
该死,要感冒了,他得保持健康,或许现在来点度数不高的小酒,再去温暖的居住舱去休息一下是不错的选择。担忧地望了一眼医疗舱,他点燃一根电子烟,叼在嘴里走出了门。
激活了守在门口的医护仿生人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医疗舱,一头倒在了床上,脱光衣服把自己裹进了柔软的睡袋里,将睡袋里自带的温控垫打开,然后哆哆嗦嗦地拆开一个自发热的牛奶燕麦罐头喝了下去。
假如体内没有安腾给他植入的那个保温仿生人体组织,以他原本的体质而言,他恐怕现在已经休克了。
赫洛心想着,他将自己蜷缩起来,恍惚像陷入男人温暖的怀抱里。几分钟之后,他将自己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拔脱出来,睁开了眼睛。
cia——那个沙耶罗无意中提及的代号,不是美国情报局的缩写吗?
可他调查到,沙耶罗明明曾为德国新纳粹军卖命,还是特种部队的指挥官,怎么会和美国情报局扯上联系?
一瞬间,一个词大大地跃到底他的大脑表层,让他的手指一抖,“咔哒”掐断了手里的电子烟——间谍。
cia中部队中有一只特殊检索i分队,负责特种作战命令中暗杀指令,被称作“食蛇者”,又叫“干湿活”的,是cia承担谍报能力的军事集团,也就是间谍和军人的混种。而的确,当年德国新纳粹军总部就是从内部被摧毁的。
直至今日,几乎控制了半个世界的德国新纳粹军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一败涂地,还是个军事上的谜团。
他捏了捏指间断掉的烟头,不禁哀叹他离地球太远,无法骇进美国政府网络,否则这点信息足够他把沙耶罗的底裤都翻出来。可恶。这个人为什么连在自己大脑被入侵的情况下都那么有觉悟?大多数人都会任他在颅内翻天覆地,沙耶罗却还能将他反制,这实在太让他感到挫败了。
到这一刻,赫洛真切地感觉到,他与自己哥哥的段位差了不止一点,简直是天差地别,他在他面前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