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在四排坊长大,我爹在通惠河码头做苦力,我娘帮人洗衣服,我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一家五口,勉强还能糊口。在我五岁那年,我爹在码头卸货,被木桶当场砸死……自那之后,我娘接得活儿越来越多,常常天还没亮,就去坊口的古井提水,一洗就是一整天。她的手常年都惨白发皱,就这样,家里还是越来越穷。”素枝闭了闭眼。
“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好的。”尽管素枝现在宫里,后来肯定又有变故,但周瑛还是安慰道。
“是啊,若只是穷一点,一家人在一起,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我家运道实在太差,我弟跟一群孩子去山上摘笋,贴补家用,谁想别个都没事,只他失足摔下山,人倒还活着,腿却折了一条。为了治他的腿,家里的底子都掏空了,药钱还是不够。”
“恰在这时,宫里传出消息要选宫女,我家虽穷,但非商非工,也算良民。入宫做宫女,可以得五两银子做酬。我娘一夜没睡,第二天拉着我哥,一声不吭朝我跪下磕头……”
周瑛面露不忍,上前覆住素枝的手。
素枝仰起头,忍回眼中的泪意,才又道:“后来我进了宫,我弟的伤养好了,家里还有些余钱,置了几亩田,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我娘没有享福的命,积劳太过,几年前已经去了。如今我哥娶了嫂子,有了小侄儿,我弟也成了亲,我每年得一两日假回去,却越发觉得自己是外人。”
周瑛握了握素枝的手,试着建议道:“他们若对你有怠慢,我给你做主?”
素枝却摇头笑了,“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离家多年,父母不在,兄弟各自有了小家,跟我这个一年都见不了几回的姐妹感情生疏,也是人之常情。”
周瑛疑惑看向素枝,“那你的意思是?”
素枝才道:“我想说的是,明年十月,我年满二十五,按照宫规,就该放出宫了。我侥幸伺候了公主,这些年过得还算自在,不想回去看兄嫂脸色。求公主给个恩典,允我自梳留在宫中。”
周瑛沉吟道:“就算你跟他们关系生疏,也没必要把一辈子搭在宫里。等你出了宫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小家,别人如何,你也就不会再放在心上了。”
提起亲事,素枝没作羞臊之色,平静道:“凭我的岁数,出了宫能嫁的不是丧妻继娶,就是老大岁数还讨不上媳妇的瘸子巴癞,这也必会受夫家轻视。既如此我何不留在宫里,好歹还有些体面。”
周瑛才想起古代婚结的早,才二十五岁就已经是剩女,不由有些心塞。
一抬头见素枝还在等候,周瑛有些头疼,实在无法接受才二十五的年轻姑娘,就只能嫁二婚甚或身有恶疾的男人。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能暂以缓兵之计道:“这事先不急,左右离你出宫还有一年时间。你放心,你跟了我一场,我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第40章 晕船的痛苦
“都听公主吩咐。”素枝作为正主倒是心大,说完就不管了,倒把周瑛这个旁观的愁了一愁。
就连车队怎么出的朝阳门,怎么来到通州码头,周瑛都没注意。直到车队停下,周瑛下了朱轮华盖车,江风拂面,湿气莹然,神智才为之一清。
江边停泊着一艘艘船舫,巍峨高大,绵延开去,几乎占满了整片江面。
皇帝已经领着诸位大人皇子上了船,徐贵妃这才领着几位公主,上了甲板,登上船舫。各人分配的房间不同,周瑛跟几位公主分在一处,跟周瑶相邻,跟周环相对,周珂在斜对角。
周瑛跟众姐妹打过招呼,进屋关上门。
周瑛坐了一路马车,这会儿也不急着坐下,打量屋里的陈设摆件,开窗户看江上风光。
素枝自去清点行礼,这些先前由专人运来,大件的在耳房,小件的都在屋里,虽然都被整齐摞在屋角,但大喇喇摆着,到底不体面,再者,也怕经数次交接,而有所遗漏。
屋中床榻桌椅、屏风茶具一应俱全。
白柳拿帕子抹了一下桌椅,不见灰尘,撇了撇嘴道:“还算干净。”
但桌上摆着的茶具却不用,白柳循着记号,找到放置茶具的箱子,手脚麻利地取出一套茶具,拿热水烫过,又取出自家带的老君眉,冲好泡上,“也太没运气了,跟那位住个对门。”
这几年周瑛和周环虽然没明着对上,但暗里的交锋也不少,白柳自然看那边不痛快。
“你且管住你的嘴吧。”周瑛嗔道,“现在门对门住着,稍不留神,就要被对门听到。她到底贵为公主,真要捉到你背后说她坏话,就是我想保你,一通苦头你也少不了。”
“我不过关上门自家说两句,公主不爱听,我就不说了。”白柳虽然嘴倔,但声气到底弱了。
“瞧瞧公主把她惯的,还会跟公主使脸色了。”素枝虽是责怪,但也在提醒白柳分寸。
白柳为自家公主打抱不平,原是一番好意,结果被泼了一头冷水,虽然知道公主说的是对的,但还是有点委屈。经素枝一提醒,想起公主一向待她最宽松和气,连素枝都多有不及,那点子委屈不但全消了,还生出几分内疚。她别别扭扭捧着新茶,递给周瑛,“是我的不是,公主饶了我吧。”
对素枝给白柳的暗示,周瑛只做不知,接了茶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品一品这茶香不香了。”
这事儿就此揭过。
周瑛在船上适应得还算良好,这船大得很,就算要避开大皇子周琏常出没的地方,也还有不少地方可以逛。周瑛闲来约上周瑶,或在甲板上钓鱼,或在船头赏一江山水,可谓快意。
不过,也有人过得不痛快。
徐贵妃自登船头一天起就开始晕船,吐得晕头转向,饭菜一点吃不进去,勉强硬塞一点,也会翻倍吐出来,没过几天,徐贵妃吐都没得吐了,呕得全是酸水。随行太医不知道开了多少方子,但没一个见效。徐贵妃几乎自上了船,就没离过床,才几天就瘦了一整圈,憔悴得不成样子。
周瑛当然要赶去侍奉。
不过,徐贵妃原就晕船难受,人多了更眼晕,所以凡有客至不过片刻,就被通通撵走,就是皇帝也得不了几回好脸,唯有乖巧的儿子周珏能得另眼相待。
皇帝看这样下去实在不行,改了行程,下令尽快赶往最近的码头津阜。
因津阜原不在计划内,皇帝不欲声张,只着人通知地方官员接驾,并未昭告皇帝驾临。至于房舍自有当地乡绅献上自家宅院,虽比不得行宫,但仓促之间能得如此,也算过得去了。
皇帝悄悄征召当地大夫,收集各种治晕船的偏方。因津阜是临水之地,于这方面还真有不少有用的土方。徐贵妃照做后,确有缓解,但已经下了船,也不确定是否是药的缘故,只能先养着。
虽然停在津阜是为了徐贵妃的晕船症,但皇帝也不能真把当地官员扔在一边不管,所以在确定徐贵妃的症状有所缓解之后,皇帝就去接见地方官员,考察民生吏治去了。
津阜是重要港口,也算繁华,众皇子皇女深居宫中,几个皇子还有机会出去,皇女们却是一次宫都没出去过,自然蠢蠢欲动。因在外面,皇帝并不过于约束子女,只吩咐众人出去时带好侍卫,又给众人各自发了不少银两,让他们好好玩。
但这些跟周瑛无关,徐贵妃病情有所缓解,心情好了点,不再撵人,周瑛自然留下侍疾。
周瑛这个记在名下的都这样,周珏这个亲生的就更不用说了。
难得周珏年纪小小,又一副爱玩的性子,竟真能耐得住寂寞。虽然他人小,就算侍疾,也既端不稳药碗,又扶不动人,但在徐贵妃喝了药后喂个蜜饯,拧块湿毛巾擦个手……也做的有模有样。
徐贵妃见了却有些不忍,“小珏,你想去街上逛逛玩吗?”
周珏眼睛亮了一下,紧接着抿住嘴,小嘴几乎抿成一条线,“我不去,我要留下来陪母妃。”
徐贵妃又是感动,又是心疼,搂住周珏道:“母妃没事了,不用小珏留下来陪。”见周珏眼中不太信,徐贵妃又道,“你这回出去,也帮母妃买些新鲜物事,好吗?”
周珏到底小,被徐贵妃两句话带偏了,还认真问道:“好啊,母妃想要什么?”
徐贵妃原本随口一说,见儿子追问,视线在屋中一扫,看到桌上青花瓶中的几支桃花,想起早春的天气适合放风筝玩,笑道:“风筝,不要动物的,只要美人风筝。”
周珏拍着小胸脯,保证道:“我一定给母妃买最漂亮、放得最高的美人风筝。”
徐贵妃欣慰摸摸周珏的头,打发他回屋更衣做准备。
待周珏离开,徐贵妃把周瑛叫上前,“这些天也累着你了,我这里好多了用不着人,你也去街上逛逛吧,好容易跟着出巡一次,可别白白浪费了。”
猜出徐贵妃的暗示,周瑛主动道:“我倒罢了,小珏独个出去可不行,我去照应一下吧。”
徐贵妃果然不曾推辞,笑道:“也罢,你们姐弟俩一道去也好。”
☆、第41章 出门
徐贵妃虽说是让周瑛领着周珏出去玩,但也不是一个人都不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荔枝,连同一整队御林军,都被派出去保护周珏。
至于周瑛的身边人,白柳一直想出去玩,可惜周瑛都不能走,更遑论是她,现在得知终于可以出去玩了,早乐得不成样子,取上私房钱,就兴冲冲准备出发。
周瑛为难地看向素枝,素枝倒是主动道:“小宫女们不顶用,我留下来看家吧。”
白柳这才想起来,不好意思挠挠头,“素枝姐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素枝不由笑了,打趣道:“天上下红雨啊,铁公鸡都开始拔毛了。”
白柳羞红了脸,一拧身扑在素枝背上,挠她的咯吱窝,“公主你看,这还是当姐姐的呢,这样取笑人。”素枝笑得喘不上气,边笑边反击,正是势均力敌。
周瑛悠哉坐在一旁,摇着美人团扇看热闹,还只怕乐子不够大,“白柳干得漂亮,你素枝姐一贯母老虎似的,我都不敢惹,就靠你来撩撩虎须,给咱们报仇啦。”
见素枝势头弱了,周瑛又煞有介事叹道,“素枝你也太没用了,让个小丫头片子骑在头上,你身为掌事宫女的威严呢。”
素枝和白柳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停了战,一左一右扑向周瑛,联手咯吱起她来。
周瑛一点没提防,被扑了个正着,她浑身都是痒痒肉,第一照面失手,那就瞬间一溃千里,毫无还手之力,她被咯吱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白柳威胁道:“我是小丫头片子?”
素枝挑眉,“我是母老虎?”
周瑛得了喘息之地,忙告饶道:“不不不,都是我,我才是堪比母老虎的小丫头片子。”
白柳和素枝这才满意放了手,一齐扶起周瑛来,一个给她拢头发,一个给她整衣裙,素枝还煞有介事夸道,公主是个坦诚实在的好姑娘,三人这才撑不住笑了。
因皇帝不曾张扬身份,上行下效,周瑛也换下宫装,换上平常人家的装扮。虽说是普通一些,但也是金钗玉环,华衣锦服,必不会堕了身份那种。
随后周瑛带着白柳,接上周珏一道出了门。
门外自有打扮成普通人的御林军候着,为首的御林军姓黄,是御林军右卫的一名副统领。黄副统领给周瑛和周珏请过安后,就将下属分为两队,一队打前哨,一队贴身护卫。
周瑛见这位黄副统领指挥若度,也就不再说什么。
周珏难得能出来放风,死活不肯坐马车。索性不远,周瑛也就弃了马车,一路步行而去。周珏拉着周瑛的手,乖乖问道:“姐,咱们去哪玩?”
周瑛道:“去利市。”
周珏当然没有异议,只好奇问道:“利市有什么好玩的?”
周瑛笑回道:“四方珍奇,皆汇集于此。”见周珏不太懂的样子,周瑛细细说道,“津阜地处三会海口,漕运发达。可以说,这里聚集了的各地商人,手上握着京城五成以上的货源。各色丝绸、香料、宝石、茶叶……应有尽有,甚至咱们家里没有的,这里也会有。”
周珏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张着小嘴,“咱们宫……家里,会没有这儿的东西?”
周瑛神秘地眨眨眼,“一会儿小珏不妨找找。”
其实这道理也不难懂。
最上等之物尽管能得贵人赞赏,但需要能工巧匠耗费大量精力,一点点精雕细琢而成,并不是简单多给些钱,多招点人,就能一下子扩大生产的。而一旦被贵人看中,却不能在后续及时献上,那岂不是大祸临头?还不如一开始就进贡次一等,这样上面贵人满意,下面工匠也方便,正是两全其美。
另外,进到宫里的东西也讲究一个大方体面。
大陈虽然称不上万国来朝,但跟周边各国贸易颇多,像波斯的象牙琥珀,大食的香料宝石……宫里虽不少见,却融合了中原特色,鲜少有原汁原味。真要找西域风情的东西,还要自己亲自来淘。
周珏被周瑛几句话挑起好奇心,蹦蹦跳跳拽着周瑛往前走。
没多久,一行人就到了利市。
利市果然繁华,路两旁货栈酒肆、胭脂花米分铺、珠宝店,玲琅满目,还有路边摆小摊的,有葱香扑鼻的炊饼,炸得外焦里嫩的雀肉……若想看热闹,有杂技百戏,拉琴卖唱应有尽有。
因着周珏年纪小,脾胃弱,又一向在宫中养得精细,周瑛也不敢让周珏乱吃,只哄着他买些牙雕竹件,奇珍异玩。周珏倒也好哄,搂着小老虎的牙雕,举着大圣的糖人,挤到前面看百戏,见到耍戏人赤脚踩刀刃,吓得忙遮眼,又见耍戏人张口喷火舌,惊得直眨眼……
周瑛见识过现代魔术,对这些倒是平平,只牵紧了周珏的手,权当看个新鲜。
旁边的白柳看得一惊一乍,倒也罢了,她一向活泼。倒是荔枝这个素来稳重的,竟然也跟着一会儿倒抽气,一会儿直拍手,比小小的周珏看得还投入,让周瑛挺意外。
黄副统领为人严肃,在这种与民同乐的地方,显然不太适应,不时紧一紧领子,拽一拽袖子,旁人看了都为他觉得累。剩下的御林军有挤进来的,有留在外围的,不时扫一眼周瑛姐弟,再瞅一眼耍百戏的,两头都不耽误,倒比黄副统领自在得多。
周瑛见黄副统领这么端肃一个将领,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虽不免失笑,但也不欲让他再为难,低头招呼周珏,“那边有耍猴戏的,咱们去看小猴子,好不好?”
周珏恋恋不舍,但还是乖巧应道:“好吧,我听姐姐的。”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耍戏人失手把火喷在看客身上,衣服一点即燃,那人一边尖叫,一边拍打火苗,四处乱撞。周围人跟着尖叫起来,有推攘的,有喊救命的,现场一下子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