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罗卫领我去了侧殿,像上次我偷听墨青与北山主谈话一样,我悄悄的躲在门背后,但见墨青站在堂上,下面跪着一些人,垂头耷脑,似是犯了错,被拎回来审了。
他一袭黑袍,静静立在殿上,我遥遥望着墨青的身影,恍惚间,却想起了多年之前,很多次我从山外归来,停了风雪烈火的阵法,从山门前走上来,那时隔着长长的荒芜通道,一眼便能看见一袭黑衣的墨青立在山门牌坊下,静静守候我回山。
每次皆是如此,其实那时根本没什么触动的,看见他便如看见山门前的牌坊那样习以为常。
每次我走得近了,他便退在路边,俯首行礼,一般从山门前回山时,我身后都会跟着长长的队伍,摆着阔气的排场,我会仰着下巴,目不斜视的从他面前走过。
他以往总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从头罩到脚,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明明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幕,甚至我生前根本就没有用心的去记过这场面,可现在想起来,这画面却如此的清晰,他一直守在那里,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山,他都会是等在那里的,第一个见到我的人。
我晃神间,墨青已将几人处理罢了。无恶殿里的人都退了下去,他径直走来,在侧殿外面看了我一眼:“来要九转丹?”
“是来要九转丹的,不过师父,我想先去丰州城见一下西山主,上次他托付了我一件事,我得去给他回个信。”
“嗯。”
他应了我一句,也没多说,上前来握了我的手,便带我瞬行至了丰州城,一同往司马容的小院里走着,我瞅了他一眼,脑子转过一个念头。
“那个师父呀,今天我在山下听到了一些鉴心门的消息,说是他们府邸好似闹鬼了。”
墨青应了一声:“暗罗卫今日来报,亦是说的此事,鉴心门主柳巍近来神智不清,府中多有怪事。却无人知道是何人所为。”
我审了一眼他的神色:“我怕是我爹……所以我想去一趟锦州城,你能不能和我一起……”我搓了搓手,咬着下嘴唇望他,对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摆出我所认为的最可爱的模样,向他无声的传达着我的企图。
墨青眉梢微微一动,眸中却有几分笑意:“你要我陪你?”
我心尖一跳,当真怪了,明明我就是这个意图,可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这般带着笑意的一说,我却真有几分害羞似的。
我咳了一声,连忙压下这奇异的感觉:“锦州城深在仙门腹地,且不说那柳巍对我爹做的事,就说我现在可是您的弟子……我修为低微,若没人掩护,叫他们鉴心门的发现了……可就坏了。”
“如此,叫暗罗卫继续打探消息便可。”
“可万一是我爹……这种事还是我亲自去比较好。”
“你如此想去?”
我用力点头。想去,当然想去,他们仙门的,不管是谁,想要折腾着复活人,让别人起死回生我不管,可若是谁想让我的仇人起死回生。
我就让那谁,先来地狱走一遭。
墨青沉凝片刻:“明天我将门中事宜安排一下,后天陪你去。”墨青好像每次答应我事情的时候,都答应得那么轻易,以至于让我觉得,放下门主的职务,陪我出去走一遭,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可我当过门主,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大的事。
墨青而今这是沉迷美色了。
入了西山主的院子,里面已经被收拾规整了,西山主适时正坐在轮椅上,拿着工具在修理被摔坏了的木头人。见我与墨青来了,无奈笑道:“它们还没修好,我又腿脚不便,就不给你们倒茶了。”
“无妨。”墨青应了一句。我在旁边接了句话:“我就是来简单和你交代个事儿的,上次你托我那事,我办妥了,和我上次说的一样,你以后心里不用有任何负担。”
西山主一怔,随即一笑,点了点头:“知道了。”他看了墨青一眼,却是有些叹息道,“先门主心大,至始至终,无论何事,都心大。”
咦,他这话说得,我怎么觉得有点别的意味在里面呢。
我转头看了墨青一眼,却见墨青脸上也有几分与西山主心意相通的无奈笑意似的。
我还在琢磨,司马容倏尔问了我一句:“小师侄,这六合剑的剑鞘,可还看着顺心。”
小……小师侄?
我懵了一瞬,随即陡然反应过来,哦!对!墨青与司马容曾经在一个师父门下,司马容是墨青的师弟,墨青现在是我师父,司马容不就成我师叔了吗!
我……
我有一种瞬间从爷爷变成孙子的失落感。
可我并不能表现出来,唯有咬牙隐忍:“剑鞘……很好。”
司马容垂下头,一边给木头人上拧机关,一边暗暗的笑:“我这儿没什么招待你们的,站着也是无聊,你们自去逛逛丰州城吧。”
我也是不想呆了!
我转身便走,待走到门口,听得司马容在院里将木头人机关上的东西弄得吱呀响,而院子里便只有这孤寂之声,我没忍住转头一望,但见婆娑月色之下,恍惚之间,仿似有小圆脸的轮廓正蹲在司马容的轮椅边。
她正撑着脑袋,静静的看着司马容摆弄那些没有灵魂的木头人。一人一鬼,安安静静,却惊人的般配。
我一眨眼,小圆脸的轮廓便又消失了去。刚才那一瞬,就像是我的错觉一样。
我望着一无所知的司马容,像是魔怔了一样,倏尔开口对他说了一句:“你以后别搬家啊。”司马容抬头看我,墨青在我身边也是不解,我也没法解释,只能道,“总之……别搬家就是了,万一找不到你……”
万戮门想找人,岂会找不到,我怕的,只是小圆脸找不到他。
司马容笑了笑,冲我挥手做道别:“走吧,我不搬家。”
出了门,我问墨青:“以前没听说过西山主喜欢机关术啊,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专注于鼓捣这些的?”
“南月教修机关术,月珠在这里住的时候,留下了许多小玩意儿,月珠死后,机关蒙灰,破败不堪,为了修这些东西,他便习了机关术。这几年,倒是修得比一般人都要好多了。”
我应了一声,没再多言。
☆、第三十五章
我将隔日启程去锦州城的事告诉芷嫣的时候,芷嫣显得有点懵。》
“你……这便带我去报仇了吗?”
“你若想报仇也行。”我卧于床上,躺在芷嫣身体旁边,撑着脑袋看她站在床榻外的魂魄,“厉尘澜跟咱们一起去,我是打算先查个消息,不过你若有本事,直接勾引他让他帮你把仇报了也妥。”
鉴心门主活着还是死了,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芷嫣在床榻上坐下,背对着我,情绪显得有些凝重。
我微微爬起来了一些,从她后面把脑袋伸过去,然后把头放在她腿上,盯着她紧绷的唇角:“你不会是在犹豫,要不要杀柳巍吧?”
“不是。”芷嫣否决了我,“我爹……我亲眼见到我爹死在他手里,这杀父之仇,我一定要报。”
“哦,我还以为你在为柳沧岭犹豫呢。”
她眸光一暗:“正是因为没有为他而犹豫,所以才这么难过。”她头一次艰难的对我吐露心声,“我喜欢沧岭哥哥,可他的父亲,我却必须杀。”
我一撇嘴:“喜欢算个什么,将他撂着,隔日找个比他长得好看的,三两天就把他忘了。”
芷嫣嗔了我一眼,我从她腿上坐了起来,“无论如何,从报仇的角度来说,你现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你这个身体这段时间以来,吃了两个九转丹,还在我的指点下调息打理了那么久,与你之前的你早已有天壤之别。这柳巍我虽然没有与他正面交过手,不过我与他长辈倒是交过手。想来这小辈比他老子,也高不到哪儿去。
“别说墨青现在要帮你,就算墨青不帮。我入你的身,给你争争气儿,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你把你的身体在晚上的时候让给我,图的不就是这个吗,现在你大仇即将得报。”我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拉下来了一点,有些霸道的迫使她目光落在我脸上,“你愁个啥?”
芷嫣乖乖任我折腾,难得的,眼眸里全数褪去了稚嫩与天真:“我来万戮门之前,亲眼看见我爹被柳巍一刀杀入心房,我爹临死之际,拼了最后的力气,送我离开,我无助的在江湖上游走许久,找到大伯父,可却听见我爹惨死的消息。我与大伯父说,是柳巍杀了我爹,可没人信我。
“他们都以为是我神智失常了,以为我疯魔了,那好,他们说我走火入魔,那我便当真入魔。”她盯着我,“于是才有了那天,我在你坟前的那头破血流的一撞。”
我点头,这些前因后果,我大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我只是现在也不知道,柳巍老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突然害了我爹。”
“那咱们就去查呗。”我松开了她的下巴,“你要查的真相,与我要查的事情,应该是同一件。”
“你要查什么?”
“死仇。”
我与芷嫣商量好了,到隔日凌晨,我便上芷嫣的身去找墨青,然后与墨青一同瞬行至锦州城,先在锦州城里安顿下来,待得天一亮,芷嫣自动回魂,她便也一起飘过来了。
然后白天找个客栈住下,让墨青帮着打掩护,他一个一身气息返璞归真的魔,虽则现在身上还有点伤,但要掩盖芷嫣身上这点仙魔夹杂的气息,还是不在话下的。
到了晚上,我与芷嫣便可将这肉身抛下,钻进鉴心门里打探消息。
若是能见到那传说中的厉鬼,我充当芷嫣与她父亲之间沟通的桥梁,便可从她父亲嘴里,知道他身亡的真相,打探出消息了。
我安排得很好,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是夜,我与墨青一同瞬行到了锦州城。相比于世俗繁华的江城与不分昼夜的丰州城,锦州城要显得严肃沉静许多。一如那些人类的王朝首都,庄严肃穆。
天色晚了,偌大的城,整个儿落下了法术禁阵,裹得严严实实使人无法瞬行至城内。城门落锁,看守严格,巡逻的是一半士兵,一半鉴心门人,每人腰间都是一把好剑。不愧万剑之都的称号。
我在城外瞅了一眼,也不着急:“师父,今晚咱们先在城外随意找个客栈歇息吧,明天再乔装入城。”
墨青自是依着我。
锦州城外的小客栈有许多,都是给赶路到这里,却因为错过时间而无法入城的人歇脚用的。有修仙者,也有普通人。
我与墨青随意挑了一家,要了两间挨着的上房,我与他各自一间,回了屋去。
独自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我便坐不住了,大晚上哪是睡觉的时候!我贴着墙壁,听了听墨青那边的动静,然后敲了敲墙:“师父。”
墙那头没一会儿便传来了询问的声音:“怎么了?”
嗯,这客栈的墙壁用料可真是单薄,不过我喜欢:“我睡不着。”我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打坐。”
“我这样会吵到你吗?”打坐的时候有人在耳边叨叨,当然会吵到,可墨青却道:
“不会。”
我瞥了一眼墙壁:“当真不会?”
“有你说话,更易静下心来。”
我一愣,却是没想到墨青竟是个这么会说情话的人。我本想调戏调戏他,打发一下时间,自己却被他这一句话,轻而易举的说得脸红了。
我咳了一声:“我也去打坐。”我坐上床榻,凝神闭目,将后背倚靠在床头上,然后离了魂。芷嫣的身体还稳稳的坐着,我穿过墙壁,径直入了墨青的房间。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完全不用担心墨青会看见我,于是我站在他的面前,放心大胆的打量着他。
他果然在打坐,闭着眼睛,背脊挺直,素来盛满星光的眼睛闭了上,却自有另一番沉静庄严。如果说琴千弦打坐的时候像是庙里供的慈悲的佛,那墨青便像是神位上不染纤尘,高高在上的神。
一个魔王遗子,却没有半点魔性……
我本应是很看不惯这种模样的他的,我应该是喜欢姜武那种肆意猖狂的模样的。
可却像是魔怔了一样,我看着墨青的脸,目光扫过他的眉眼,鼻梁,指尖划过他的脸颊与嘴唇。他能感觉到我吗?我想,他注定是感觉不到我的。
我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知道。
心头陡升一股欲念。
我指尖在他唇上划过,忽然很想知道这神像唇间的温度。是如他掌心一般微凉吗?还是比烈火更加炙热。
我凑上前去,以唇瓣轻轻触碰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