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握住榻边的柱子,闭了闭眼,这才缓缓起身。整理完毕之后,他打开门,朝外头等候已久的薛临涧道:“药呢?”
薛临涧看到赵琰毫无人色的灰白脸庞,惊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陆青山和陈匀都是心头一惊,陈匀急道:“殿下您这是……”
赵琰淡淡打断他的话,“无须多言,我心里有数。”
薛临涧还能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回殿下,药已经煎好了。”
“嗯,呈上来吧。”
好在阿凝虽然昏迷,却还能咽得进药汁。赵琰和薛临涧都很惊喜,薛临涧道:“兴许,殿下昨夜的运功驱寒,比起皇上当年的法子更为有效。”
赵琰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来。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了,看见她自行咽下汤药,竟是从未有过的满心欢喜。
薛临涧顿了顿,又道:“殿下,恕老朽直言,殿下连续七日都要不停运功驱寒,如此大的消耗,只怕殿下三年内都无法再动用内力。”
赵琰却微微勾起唇角,淡淡道:“这样也好。现在不用假装,倒是名副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了。”
“殿下……”
“无妨,三年……就三年吧。”赵琰说着,又朝陆青山吩咐道:“把染月叫过来。”
染月是纷雪楼唯一的侍女,阿凝的药浴自然要让她来伺候了。
药浴之后,仍须运功驱寒,这回赵琰给阿凝留下了一层纱绸小衣,也算尽力保全了她。
其实事后想起来,祈王殿下自己也觉得很亏。大费周章,消耗元气,也就是救了一只小白眼儿狼。
七日时间很快过去,外面东临侯府、平王府乃至靖北王府的人,找人都快找疯了。原想多动用人脉,又怕知道此事的人多了,阿凝失踪的事情很难保密,这样束手束脚的,愈发难找到人。
这日,荣宓心神不定地坐在暮香苑,细细思索着昨日她暗中约见赵玠的情形,一些蛛丝马迹已经指向与这位宣王有关,可他却打得一手好太极。可见这个人能在众皇子中独得皇上喜欢,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而且,据他所说,他那夜只是去了雀华庵而已,没多久就回府了。荣府早就暗中把雀华庵都探了个遍,美人倒是找到不少,但没有阿凝。
“嫂嫂?”秦晚馥唤了她好几声,荣宓才醒了神儿。
秦晚馥递给她一百卷抄写的经文,“嫂嫂,经文我都抄完了,现在能让我去荣府一趟了么?”她见荣宓犹豫,又笑着撒娇道:“好嫂嫂,你知道的,我要去跟阿凝道歉。道完歉我再回来,继续关禁闭成不?”
在锦花台闹一场,靖北王妃把她狠狠训斥一顿,让她面壁思过并罚抄一百卷经文。她知道自己错了,只是她放不下阿凝。
相比于孙仁心,她这点惩罚算不得什么。孙仁心已经被孙相赶到山东老家去了,听说,若非孙府的老太太劝着,孙相差点把她赶出孙府。
想到孙仁心的凄惨,秦晚馥就笑起来,搂着荣宓的手摆着,“好嫂嫂!求您了。”
荣宓却没有心情跟她玩闹,起身道:“你再安静几日吧,不然王妃又要训斥你。阿凝这几日正病着,过些日子再去也是一样的。”
秦晚馥惊讶道:“阿凝生病了?”
荣宓点点头,也不和她多说。视线落在周边苍翠青竹上,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
阿凝,你到底去哪儿了?
此刻,阿凝还安安静静地躺在纷雪楼雪白的纱帐中,长睫紧闭。
的脸色已经逐渐恢复红润,气息仍然微弱。一张小脸如今瘦巴巴的,显得愈发小了。可就是这样,也漂亮得倾国倾城。
赵琰亦半靠在榻上,视线在那张娇小而绝丽的雪颜上逡巡,眸中露出几分温柔怜意。
薛临涧给她把过脉后,回道:“殿下,这位姑娘有了气息,算是捡回了一条命,照理来说,她应该醒来了才对。可……”他犹豫了一下。
“说。”
“这脉相……像是离魂的症状。”
离魂,虽然有脉搏却无知无觉醒不过来,活死人一般,便是离魂。
赵琰轻拂过她的小脸的手猛的僵住。
“可试着多服些人参雪莲之物,以补充损耗。”顿了顿,又续道:“她哪天能忽然醒过来也不一定。”
室中,袅袅的宁苏香一片温和暖意。
沉默良久,赵琰才轻声道:“你先下去吧。”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的嘶哑,低低沉沉的。
薛临涧走后,他坐在那里默默看着她,待攒了些力气,才把她连人带被抱到怀里。
“阿凝……阿凝……”他看着那张毫无知觉的脸蛋上,温柔如轻风的吻落在她光洁的额间,同时落下的,还有一滴泪。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小姑娘,已经把他的心都带走了。
这样漂亮的、让他心牵心念的小姑娘,怎么能就这样死气沉沉地躺下去呢?她应该有荣华的未来,锦绣的人生。她应该快快乐乐地长大,生气活泼地和他一起品茶、读书、谈笑,或者是闹别扭。
过去那些不多的片段,他咀嚼品味着,如今望着双眸紧闭的她,心口痛得不能呼吸。
她有世上最漂亮的眼睛,可是这双眼,以后还会睁开么?
☆、第30章 命中劫(二)
纷雪楼前的湖边柳卸下浓荫翠绿,偶有几只雀鸟立在枯枝上,叽叽喳喳叫唤着。
刚跑了一趟漠北的陆青山风尘仆仆进了纷雪楼,将好不容易寻来的九叶灵芝送去给薛林涧配药。
这两个月,祈王府的名贵药材都流水一般送了来,殿下还不停派人去外面寻找稀世药材。
雪白色嵌银丝暗花的轻容纱帐中,阿凝的脸色和气息已经与常人无异,却还在昏睡着,毫无醒来的迹象。
祈王殿下夜里歇息的地方从主屋换成偏厢,每日只要有空,便是陪在阿凝身边,时而给她弹琴,时而给她念书。薛临涧说,这样的刺激有利于她苏醒,他便每日都践行着。
不是没想过把她送回东临侯府,可是,东临侯府的调养条件自然比不得这里,而且,薛临涧医术高超,他须就近看顾阿凝,赵琰才能安心。
当然,不论这些理由,祈王殿下潜意识里就是不愿意把人送回去。
最近,清筠林里来来往往没个停歇,薛临涧冷眼看着,料想殿下是有大动作了。他也算是在祈王殿下麾下,但从不参与清筠林的权谋策略讨论,他只负责医病。
现在只负责纷雪楼中那位姑娘的安危。
祈王殿下并未亲口告诉他那位姑娘的身份,但他很快就知道了。祈王殿下为了把那姑娘留在祈王府,竟然以他的名义去糊弄东临侯府的人。
薛临涧是大齐朝的杏林高手,绝世名医。赵琰以薛临涧的名义,写了封信给安惠郡主,说是无意中救了身中剧毒的荣六姑娘,现在她正在灵虚谷养病,待病好后才能回荣府。
灵虚谷就是薛临涧对外宣称的隐居之所。为了打消东临侯府和安惠郡主的疑虑,他还亲自带着阿凝身上的信物去了荣府一趟,因他过去在太医院时曾与东临侯有过数面之缘,东临侯才相信了他的话。
只不过,安惠郡主暗中还是派人一直在找灵虚谷的所在。
折腾这么久,只因为祈王殿下不愿意把人家闺女儿送回府。薛临涧一直觉得这样不大地道,奈何祈王殿下对此十分坚定,就任由安惠郡主满世界找什么灵虚谷。
这段时日,京里很不太平。平王赵玹不知为何忽然被派去蜀地办差,说得好听是办差,明眼人都知道,其实就是发配,没个一年半载的也回不来。宣王赵玠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惹得圣上大怒了一场,罚了半年的俸禄。再加上殿下最近对宣王府的多番动作……薛临涧活得这么七老八十的了,自认看事情还是很准的,这些……多半都与纷雪楼中那位姑娘有关。
纷雪楼前的梅花林中,陆青山送了灵芝之后告退,薛临涧就坐在那里沉思着,眼帘中忽然落入一角云纹银线的月白袍角。
“殿下!”他站起身来。赵琰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今日可去请过脉了?”他坐在薛临涧对面,神情疏淡,声音温雅,看不出喜怒。
每日都要回答请脉的结果,这如今已经成为薛大神医最为头疼的事情。离魂之人,脉相哪儿能有什么变化?他每日变着花样儿说,也算绞尽脑汁了。
赵琰大约也晓得自己的问题有点可笑,没等他说什么,又淡淡开口道:“可有什么办法,让我的内力快些恢复的。”
薛临涧一愣,思索良久,沉吟道:“有倒是有。只不过……这种药相当霸道,服用后胸口时常剧痛难忍。以殿下的情况,少说也要服一年半载才能全然恢复。这……”
“快些给我备来吧。”赵琰道。
薛临涧观其神色,轻声问道:“殿下,是想把西北的计划提前了?”
赵琰一笑,“薛先生果然聪明。”三年,他没办法等三年了。他知道,现在这样把阿凝留在祈王府,总归名不正言不顺。他须得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能永远把她留下。
他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竟然会迷恋上这么个小丫头。且如今还不知能不能醒过来的小丫头。
要想留下她,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那张脸,实在太招人了,寻常人也护她不住。
他只能把计划提前,让自己能有留下她的理由,同时,也有保护她的能力。
东临侯府纵然在意她,但在赵琰看来,委实不济了些,不然这次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安惠郡主虽是个聪明人,但毕竟是出嫁女,哪儿能样样都给阿凝看顾好?
方才他在清筠林议事,告诉几位先生他欲把计划提前。他们大多都是持犹豫态度的。毕竟,现在景元帝还是能活些年月,他显露实力的时机还不成熟。但他力排众议,一语定乾坤,并且历陈理由,也让他们不少人改变了立场。
若是他们知道,其实他只是为了一个小丫头,不知要作何感想……
赵琰唇间泛起一抹苦笑来。
“殿下无须为此苦恼,”薛临涧忽然开口道,“在老朽看来,男子纵是有天大的抱负,也要讲究阴阳调和,如此,才能达到上佳。”
赵琰一愣,失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薛先生。”顿了顿,他面上笑容隐去,缓缓道:“薛先生不要瞒我,依您看,她还要过多久才能醒过来?或者,以后……还能醒过来吗?”
这么多天,这还是第一次,他有勇气问出这句话来。
薛临涧笑道:“先前未曾告诉殿下,离魂之人,就是用再好的人参灵芝也难以长久续命。这位姑娘昏睡的时间这样久,气息非但不减弱,反而愈发平稳。老朽猜想,醒来是迟早的事。现在只是缺少一个契机,能唤回她的意识的契机。”
赵琰一惯疏淡清隽的脸上透出明显的喜意来,又问道:“不知这契机,指的是什么?”
薛临涧摇摇头,“这老朽也说不上来。”
赵琰点点头,今日能得到这个答案,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告别了薛临涧,赵琰进屋后,将泛着几分寒意的月白锦缎外袍脱下来,掀开纱帐,俯身下去,在睡美人的额角轻轻一吻。
坐在榻边,念了一段《醉花集》,握着她手的男子就有点心神不定了。
他视线不自觉落到她的手指上。还小的可怜,白白嫩嫩,细细弱弱的,仿佛一点力量都没有。可就是这双手,却能画出连他都惊叹的画来。
薛临涧的话让他燃起了希望,忍不住就幻想起小丫头生机活泼的样子。他想,她若是醒了,加以训练,以后必会成为大齐最有名的女子画艺大师。
他把她的柔软小手放在掌间揉了一会儿,又举起雪嫩的食指在眼前看了看,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将它含进了嘴里。
他心口逐渐升起一阵燥火,却也只能让它烧着。将那可怜的手指仔细舔舐个遍,这才放开它。
“阿凝,宝贝,快点醒来。”他低低在她耳边唤着,又忍不住又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极其克制的、珍而重之的吻。
他的唇刚离开她额间,猝不及防,便看到她那双晶亮璀璨的眼,正瞧着他。
仿佛夏日里弥漫了薄雾的碧湖水,干净纯真。
绕是从容镇定如赵琰,也是从未有过的一阵呆滞。接着,便是骤然而来狂喜。
他不可置信地捧住她的小脸,“你……你终于醒了?”
男子的清隽容颜上,露出了一个能让满园百花都齐齐盛放的灿烂笑容来。
可那双大眼睛,只弱弱地眨了几下,又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