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长出一口气,当天就下了旨意,允了裴老爷子告老辞官,并另书一封,派人传旨到江南。
了结完北陵大营的事情过后,江衍也不打算再回一趟王都了,他想尽快的见到父亲,这种雀跃的心情里又带着几分复杂和隐忧,他担心父亲会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不一样,更担心他有了新人,就像话本里一样,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他会冷眼看着他,问他为什么要来。
更多的是怨,怨他这么多年不回宫,让娘亲抑郁而死,看着姐姐步入歧途,留他一个人面对风霜刀剑。
记忆里的父亲并不是无情的,他对待政事雷厉风行,对待家人却很温和,他会抱着他批奏折,会牵着他的手逛街,会耐心的教他读书,给他启蒙。对姐姐也是,他会戴上姐姐做的很丑的荷包去上朝,会忍着怪异的味道吃姐姐做的食物,会留心女儿家喜欢的东西。他做到了父亲所能做到的一切,所以当江衍离开东宫的教书先生,去文华阁的时候,才会感觉到格格不入,同龄的堂兄堂弟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太傅们更是无法想象宫里还会有这么天真的孩子。
江衍想起以前的事情来,觉得恍如隔世,但是如果让他选,在父亲的羽翼下过一辈子还是自己去做那个遮挡风霜的人,他会选前者。
被人保护的滋味,不经历过,根本无法想象那种美好。
他甚至觉得,如果父亲真的有什么苦衷的话,他愿意把皇位交出来,让父亲再掌权柄,他是那么贪恋幼时的那个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的父亲。
只是,一切真的会如他所愿吗?父亲真的还是那个父亲,没有变吗?江衍看着远处的天空,目露迷茫。
第74章 全军懵逼
早春尚寒,举子们也陆陆续续的赶到了王都,除了走南闯北的商人,并没有人选在这个时候出门,即使快马加鞭,也是要住宿的,江衍和江玄婴合计了一下,也装扮成了过路的商人。
江玄婴倒是装什么像什么,换上平庸的面皮,整个人就成了精明市侩的商贾,江衍愣了一下,接过江玄婴的面具。
“离开王都,根本没人认得朕……”他小声的说道,不太想戴上这黏糊糊的一层东西。
江玄婴笑了笑:“不管有没有人认识陛下,陛下也应该遮住脸,若是碰巧遇到了什么人,岂不是要算我一个拐带天子的罪名?”
江衍垂下眼睛,有些别扭的把面具胡乱往脸上戴,江玄婴嘴角弯了弯,“我来。”
他接过江衍手上的面具,抚平被他抓皱的边角,靠近一点,从眉心开始,一点一点的把轻薄的面具粘在了江衍的脸庞上,他自然舍不得小皇帝戴和他一样平庸的面皮,小心的选取了一张俊俏的少年脸庞,虽俊俏,却不打眼,看上去刚刚好。
若是他的小皇帝就生得这样的容貌,少一些是是非非,就好了。
戴好面具,尽量无视小皇帝微微发红的耳垂,江玄婴后退两步,端详了一下,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怎么了,可是有问题?”江衍被这目光看得不自在,挑起眉。
戴上这面具后他才发现,并非是他想象的那样不透气,他好像用的还是自己的脸一样,表情做起来也没有障碍,这应该已经做得很好了才对。
江玄婴反应过来,笑道:“我说怎么总觉得怪异,陛下的变化有些大了。”
放在一年以前,江衍是完全可以撑起这个角色的,他天真烂漫,尊贵不知事,但是现在的江衍已经养成了喜怒不行于色的习惯,表情淡淡让人看不出深浅,似乎每一个皇帝都是这样的表情,看上去威严加重,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江衍挑眉道:“卖什么关子,究竟怎么了?”
“没事,臣只是觉得,陛下长大了。”江玄婴温柔极了,然而这顾栖的语气配上他那张脸,只是让江衍一阵鸡皮疙瘩起来。
江衍并没有回宫,他和周平安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回程的时候辇车上坐着的就已经是阿夏了,他学习江衍学习的惟妙惟肖,不遇上熟悉江衍的人,是戳穿不了他的。
事不宜迟,辇车前脚刚走,江衍和江玄婴就踏上了去江南的路途,身后跟着一个时不时目露凶光的周平安。
周平安已经不担心他哥了,周至青一到前线,宸王就给他传来了消息,事实上也是因为他闹出的动静太大,那城门官家里有些势力,给周至青安排了人专程送他过来,结果没有算好,银子给多了,几个人一合计,把周至青扔在了半路上,带着钱跑了。
周至青是认路的,他背着储备粮从匈奴大营一路奔袭回漠北大营,期间没有绕过一条远路,这也是江翎一开始并没有把他当成傻子看待的原因。
靠着自己捕猎,喝猎物的血,吃雪,瘦了一大圈的周至青终于赶回了漠北大营,正好赶上匈奴人奇袭,周至青咧开嘴,笑了。
他想了想,绕了个远路,爬到山上观察了一下地形,果断瞄准了敌军中最大最华丽的营帐,那里一般是食物最多的地方,还有很多弟弟见了会很高兴的黄黄白白闪亮亮。
然后两军交战的时候,尤其还在匈奴人占了奇袭之利,一直在上风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一个满身尘土满脸带血的高大男人,咧开嘴大笑着冲进人群,他手里握着一把奇形怪状,尖头上还插着一只剥好的狐狸的武器,一路上血肉横飞。
几乎只要挨上这男人一点点,就会被他手里的武器撕裂开,即使是十几个人上去围攻,这男人也仅仅露出了一个困扰的表情,简直就像是一群兔子围住了一个猎人,不让他去抓狼一样。
周至青直接把抓狐狸的叉子背到了身后,拎起一个匈奴人,一脚把他手里的长刀踹断,把他从肩膀处一直撕裂到腿跟。鲜血溅到围上来的匈奴人脸上,他们完全的惊呆了,握着武器,开始思考起了哲学。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几乎每一个看到周至青的人脑海里都会冒出来这样的想法,打仗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因为是人杀人,除非差距到了一定地步,是不可能做到以一敌十的,事实上这里最勇猛的将士,没有人协助,一天也不一定能杀掉一个人,周至青却不是人,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战神,甫一出现就定了战局。
他一路行来一路残尸,浑身上下被血浸透,整个人的气势达到了一个顶峰,没人愿意再上前给他撕,他撕开一个人的时候表情轻松的不像话,就好像是撕开了一张轻飘飘的丝帕,或者是一张纸。
奇袭的匈奴人居然就这么眼看着他走进了临时给前来督战的小王子准备的营帐,百十来个护卫王子的勇士被他杀的七零八落,剩下的人都抱头像一只鹌鹑似的跪倒在了地上,大叫着天神降下了惩罚。
周至青听不懂匈奴话,他只知道把人都杀光,里面所有的东西就是他的了,他继续朝那些零散的勇士走去,周至青的手上是滚热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一个离得近的匈奴勇士吓破了胆子,从喉咙里呕出一口黄黄绿绿的胆汁,人就没了气息。
为首的匈奴勇士更加惶恐,他竟然无师自通的想起了这些显人的语言,随即生涩的大叫道:“瘪,杀俺!小汪纸宰泥面!”
周至青顿了顿,挑起眉:“东西,我的。”
在面临的巨大的压力下,匈奴勇士居然听懂了!他连忙大声的叫道:“师泥的!窦是泥的!”
他踢了还在呆愣的心腹一脚,让他把小王子拎过来,他情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被这么可怕的撕裂身体,活活痛死。他刚才看到一个人身子都被撕成了两半,连哀嚎都不敢,上半身拼命的在地上爬,到死都想要离这个杀神远一点。
小王子懵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是来混个军功也能遇上这等惨剧,三哥都把事情给他规划好了,他只要按部就班发号施令,遇上难事再问问身边幕僚,实在不行有两百勇士护着,还能跑,但是三哥没告诉他,遇上这样的情形应该怎么办!
周至青嫌弃了看了看被几个战战兢兢的勇士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拎出来的匈奴小王子,他觉得可能是自己表述的不够清楚,他重复了一遍:“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泥的!窦是泥的!小汪纸也是泥的!”勇士首领战战兢兢的回道。
周至青不开心,他觉得他被强买强卖了,一只手拎起小王子,左右转了一圈,瘦巴巴的一个小孩,眼睛大大的,皮肤红通通的像只猴子,好在比较轻,他把猴子抓在手里,继续说道:“东西,我的。”
勇士首领瞬间理解了周至青的意思,他战战兢兢的让同样战战兢兢的勇士们把营帐里所有的金银器皿以及文书杜抬了出来,足足两大箱,让周至青自己选。
箱子一只就有半人高,装满了重物,按照他的想法,一个人是不可能把这么多东西都搬走的,他还在想要是杀神让他和兄弟们帮着搬车,他是答应了呢,还是答应了呢?
周至青压根没朝他看一眼,把已经吓瘫了的小王子放在上面的箱子上,搬起两个箱子就走,一路走出了匈奴营帐,不是没人从后面偷袭,可他就像是背后生了一双眼睛,灵活的转个身,一脚踹上偷袭者的心窝,人就咽气了。
坐在箱子上的小王子一脸呆滞的被带出了他的营帐,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被带走了,连一点反抗都没有见到。
背后偷袭的那个人,被小王子选择性的无视掉了。
周至青带着他的战利品和一只强买强卖的红皮猴子回到了漠北大营。
能够镇定的,也只有周至青那一列的干弟弟了,连江翎都吓了一跳,周至青的列里严重缺人,一直不入流,每次有战事也都是放在后面吃灰,他从来没在战场上看过周至青,这次匈奴人奇袭,他领兵作战,因此从头看到了尾。
周至青是看不出来傻的,他很容易会让人把他当成正常人来看,但是每次当他是正常人,他又会傻的让人发笑,战场上的周至青却像换了一个人,矫健如同猎豹,凶猛像是老虎,即使江翎知道,真的猎豹和老虎在周至青面前,也只有当夜宵的份。
这个人,简直是为了战场而生的。
第75章 骗子
前线战胜的消息传到了王都,抓了匈奴小王子就是抓住了曾经是三王子,现在的匈奴单于的命,主动权在他们手上,江衍也松了一口气,所以才能这么轻易的就决定下江南。
两个人有了伪装,倒是一路平安无话,还有几个同样过路的商贾好奇他们是做什么生意的,过来搭讪过,都被江玄婴圆滑的绕了回去。
越是和江玄婴相处,江衍越是觉得看不透这个人,他变化的太快,有时候前一刻风度翩翩,下一秒就成了地痞无赖,有时候前一刻轻佻浮浪,下一刻又正经严肃无比,他就像是无数个人的结合体,每个人在身上都是独立的,却又密不可分。
还有最后一天就到达江玄婴说的江南金平府,但是因为两个人都误算了时间,再加上怕有不妥,不敢住在官家驿馆,所以只能住在一间客满的客栈里,周平安和另外的客人挤到了大通铺,江衍和江玄婴挤一间房。
天色还没晚,江衍骑了一天马已经很累了,他的体力虽然有经过锻炼,但是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幸的是,江玄婴也是这么想的,两个人站在床前,大眼瞪小眼。
江衍客气了一下:“要不还是你睡吧,我晚上睡。”
江玄婴分外真诚:“你来吧,我还是晚上睡比较好。”
片刻,两个人对望着,忽然都忍不住笑了,即使有面具遮挡都能看出对方虚假的客气,江玄婴拍了拍床铺:“还是一起吧,总不能一张床就不睡觉了吧?”
年轻的天子望着那窄窄的床榻,沉默了一下,严肃的说道:“你睡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习惯吗?”
他从来没有和人共寝过,也不知道自己的睡相怎么样,但是他觉得这个就没必要说了。
“嗯,没什么不良习惯,就是夜里会醒几次,我会注意不发出动静的。”江玄婴想了想,居然真的回答了。
江衍还能说什么,他点点头,实在累得抬不起手来了,打了个哈欠,闭着眼,张着双手等伺候的宫人,等了半天才想起来,已经不是在皇宫里了,他咳了一声,正准备自己宽衣解带,就听江衍一声轻笑,随即他感觉到自己的衣带被慢慢的解开了,他后退一步,正要严词斥责,看到江玄婴的表情,竟然没有半分轻佻猥琐,他奇怪道:“怎么了?”
江衍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想到这里,他有些脸红,上前一步,默许了江玄婴给他宽衣,算是掩饰一下自己刚才的怪异举动。
他却没有发现江玄婴的手落在他身上时,那隐忍的鼓起的青筋在跳动。
想靠近,想触摸,想把他困在身边,哪里也不准去,这个少年是如此的惹眼,所有的人都在觊觎他,而他却不得不在将来的某一天看着他娶回一个女人,恩爱缠绵,琴瑟和谐。
这是他的劫,他的第二次入世历练。
江玄婴忽然想起那天安平侯府的晚宴,算是他以一个陌生人身份在江衍面前的第一次出现,他说的那句话。
只可远观而不可近,近之而触不得,就算触之也只得冰冷,何等伤心呐。
真的是,何等伤心呐。
江玄婴把自己的思绪慢慢的隐藏起来,就像他每一次做的那样,无论何时何地,他的心思都是不能外露的,世家里有些人的天赋就是读心,针对这些人,他自小便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即使是心声,也不会让人听出端倪来,从头伪装到脚只是基本,最好的伪装,是从头伪装到了心。
江玄婴垂下眼睛,给江衍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就在江衍满心期待的以为他要出去时,江玄婴解开外衣,脱下内衬,掀开他刚刚掖好的被子一角,整个人都钻了进来。
江衍:“你也要进来的话……那你为什么要掖被子?”
江玄婴眨了眨眼睛:“可能是因为习惯?”
江衍想揍他,但是却不自觉的整个人都贴得近了,被窝里冷冷的,刚刚脱掉衣服沾染的寒气还在萦绕,江玄婴就像是一个大暖炉,正散发着温暖的热量。
被这么一闹,江衍也没有太多睡觉的心思了,两个人一起捂被子,被窝渐渐的暖和起来,舒服的他眯起了眼睛,也不想出去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江玄婴说起话来。
“……你说你,这么活着不累吗?”江衍轻声说道:“一辈子那么短,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完,倒去演别人。”
江玄婴眼睛半闭着,闻言道:“可能是觉得自己的日子无聊,演起别人来更加有趣吧。”
江衍只是感慨了一句,没有往深处说,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姐姐,江婴,江玄婴,殷姜,还有阿冬阿夏说的江寒,江玄婴,你在我面前,换过多少个名字了?”
江玄婴低低的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认识的我,我只是个表面,真正的我是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存在,你会生气吗?”
江衍道:“你还在骗我?这个身份也是假的?”
“我再也不会骗你了,真的。”江玄婴轻声说了一句,慢慢的把眼睛全都闭上了。
江衍却不信他,江玄婴在他这里是个信用值为负的人,这个骗子就盯着他一个人骗,把他骗的团团转还对他恨不起来,再相信他一个字,他就是蠢猪了。
江玄婴闭上了眼睛,和身体里的另外一个存在斗了这么多年,现在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他真的是外来的那个,才会遇到这么大的抵抗?那些他亲身经历的过往,是不是属于江寒的,而他真的如他所说,只是练武产生的心魔,有朝一日等他突破,他就会消散得无声无息,再也看不见。
背后忽然贴上一个温暖的身体,江玄婴一顿,仔细听了听,原来是小皇帝睡着了,原本撑着身体的手臂放了下来,倒在了他的背上。
江玄婴笑了笑,让自己不再动弹,好好的感受着这股温暖的感觉。
江衍一觉就睡到了大半夜,这个时候江玄婴也睡着了,他原本一动不动的挺直后背,让他靠得舒服,然而终究是累了,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却还挺直着脊背,一点也不放松。
江衍轻手轻脚的下了床,他有点饿了,准备下去吃点夜宵,大显一日三餐,除了宫里经常惊梦的妃子,夜宵一般只有那些底层劳力会去吃,不是真的受不了了,没有什么人愿意在夜里吃东西,活似没见过吃的一样,江衍却和别人不同,他一向不喜欢亏待自己,吃喝虽然不怎么挑,但一定要吃饱,早在东宫那会儿就有了起夜吃夜宵的习惯。
其实在他有动静的时候,江玄婴就已经醒了,他觉浅,警觉性很强,只是看着江衍做贼似的悄悄溜出去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才一直忍着没有出声。
客栈里人很多,到了晚上也有很多吃夜宵的人,江衍松了口气,大大方方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点了一份燕皮馄钝,一笼三鲜灌汤包,一碗胡辣汤。他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比平时多不说,还总想着吃肉,偏偏先帝去世,就算守孝已经被大多数人默认为是放屁,作为皇帝,他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偶尔才能吃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