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12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我和妈妈终于“荣归故里”。
舅舅提前帮我们租好了房子,一套位于市中心偏南的五十平米简装公寓房。
三楼,两室一厅。
短租,六个月,无需押金,全额付清。
我刚放下行李,就迫不及待地打量自己的新家,“妈,是楼房哎,不是平房!”
对于一直生活在清一色红砖小平房家属院的我来说,住宅楼既陌生又熟悉。我曾指着那一栋栋高楼问我 妈:“妈妈,那是有钱人才能住的房子吗?是不是等我们有钱了,也可以住进去呢?”
妈妈摸着我的头,笑而不语。
如今我们住进来了,可显然我们并不是有钱人。
我妈自顾自的收拾行李,我则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机。
遥控器仿佛失灵了,按了几下都没反应。我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对准左手掌心就是一拍。
嗯?还是没反应?
那拍三下?可能刚才力度不够!
“啪!啪!啪!”好疼……
我甩了甩自己的左手,右手继续瞄准电视机右下角的红点拼命按,无奈电台始终不变。
没办法,我只好从床上爬起来,站到电视机旁,一边按着机壳上的按钮,一边走马观花地一个个跳过。
(某省级卫视)
紫薇:“你和她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都没和你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尔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和她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以后只和你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
(某省省会有线电台)
五花马
青锋剑
江山无限
夜一程
昼一程
星月轮转
巡南走北
悠悠万事
世上善恶谁能断
巡南走北
悠悠万事
难逃天地人寰
……
(本市电视剧频道)
孙婆婆:“杨过,玉蜂浆的味道如何?”
杨过:“简直是清甜润肺,解毒怡神呐”
孙婆婆:“你们都听到啦,杨过,我们走!”
尹志平:“前辈,请恕贫道刚才多疑,请您再赐一瓶解药”
……
手不停地按着按钮来回换台,我脑袋也不歇着,正在纠结到底该选哪一个,心底却又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也算一种病,叫做“选择恐惧症”,也称作选择困难症,就诊科室:精神科。
据说解决方法之一是让别人做决定,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是我不可能问我舅舅,或者问我妈。如果我问朱女士,得到的结果肯定是:“关电视,看书!”
于是,我只好向“十万个为什么”的缔造者“老天爷”同志需求帮助。
比如,你可以同时让俩个台进一段“蓝天六必治+步步高vd+旭日升冰红茶+康师傅牛肉面”的十分钟小剧场,不多不少,轮番替换,无缝衔接;或者你可以让哪个电视剧“主角靠边站一站,配角往前走一走”,这样大家都不为难,你的主线不受影响,我的进度丝毫没差,inin!
我正和老天爷聊得欢呢,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旁边。
“伊一,舅舅说带你去新学校转转,把转学手续办一下!“ 她顺手关掉电视机,
“这都看了几遍了?天天炒冷饭!暑假作业又不用做,你有空还不如预习一下下学期的课文呢!”
“新课本又没有,怎么预习啊?再说上学期期末考试我可考了全班第二呢!”我很不服气地说。
舅舅笑眯眯地看着我:“哈哈哈,我们伊一考得不错,那今年肯定拿三好学生了!”
“没有,老师说我要转学了,拿这个奖状也没意义,还不如让出一个名额给别人。”我说话的时候,看到
妈妈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实说,说不失落那是骗人的,我读书一直很用功,还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无奈成绩一直属于中上等,优秀学生几乎年年拿,三好学生一次没拿过。
舅舅听完愣了愣,他看了眼妈妈,然后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事儿,下次再拿也一样!走吧,我们看新学校去。”
他那一秒的举动似乎道尽了千言万语,我好奇于他近乎同情的语调和表情,在抬头的那一瞬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无奈和怜惜。
其实我从来都不能理解大人的语言,比如他们会在说完一句话后停顿数秒,然后突然变换语气若无其事地进行另一个的话题,虽然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何联系;又比如他们兴致盎然地说着一个话题,却在“但是…..”“或许……”“再说……”之后就没了下文,跟着就是一阵沉默。但是我知道最重要的话都在那永远说不出的后半句中,就像那短暂的停顿和沉默才是他们对话的精华。
我拉着舅舅的手参观着新学校,他指着一个个陌生的建筑物不停地对我说哪边是教学楼哪边是操场,哪边是实验楼哪边是活动中心,还不忘叮嘱我放学后一定不要乱跑,下楼梯时一定要当心等等,语气讨好得像个要糖吃的孩子。
我其实蛮喜欢舅舅的,他老是笑咪咪的看着脾气就很好,却无奈总和他亲近不起来,没办法,谁叫他也是老师呢? 还好死不死的是数学老师!
今年我爸转业,舅舅也从原来的乡镇普高调到了我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启明中学”,并且帮我安排到了我们市最好的小学—师大附属实验小学。可我并没有很开心,哎,好学校就意味着藏龙卧虎啊,我突然感到压力山大。办完转学手续舅舅就回去了,我吹着大大泡泡糖,我妈牵着我的手往回走,夕阳的余辉洒在我们身上,暖暖地,不似正午的烈阳,我抬头看着眼前涌动的街道,陌生的人群,试图从中寻到一丝亲切感,砰地一声,泡泡糖破了,糊了我一整脸。
我爸终于在三天后平安到达,带来了满满一辆军用卡车的“家当”。
那天所有的亲戚都过来帮忙,霹雳乓啷的搬家声,混杂着叽哩嘎啦的聊天声,好不热闹。如果不是烈日当头的八月未央,我还以为是辞旧迎新的腊月三十,朱女士还很配合地包起了馄饨和饺子,电视里也特别应景的播着今年最火的歌—《常回家看看》。
开学的第一天我爸陪我去学校报道,今年我们市教育改革,把原来的小学五年制改成了六年制,这就意味着有一部门四年级的学生直接跳到六年级,而剩下的一部分升到五年级。
据说这是按照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名次排的,优胜劣汰一目了然。当然它和我并没有直接联系,我只需要在“跳级”或者“不跳级”之间进行选择,很明显,我爸帮我选择了后者。
于是我带着没准儿还能混个课代表当当的心态迈进了五年二班的大门。
因为是新学期,又重新分了班,所以大家等于全是“新人”,这点倒让我这个插班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我们班主任姓韩,语文老师,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这让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走后门进来的?
因为以我历来的经验(四年小学生涯)来看,
第一:语文老师全是女的,
第二:语文好的全是女生。
似乎老天爷为了向我证明,我的狗屁理论真是狗屁。从那以后,我所有语文老师全是男的。
韩老师没多做介绍,就让我去安排好的位置上落座,我无比感谢他的“深明大义”。昨晚我失眠了一晚上,就是害怕转学第一天,他会让我来一场别开生面的自我介绍。
可我“感恩的心”还没落地,一口气还没吁完,屁股刚碰到板凳上,就听见他一声大吼:“来,同学们都做个自我介绍,从这一排开始” 他指着教室最左边的第一排。
尼玛,这算是心灵感应吗!
全班的所谓自我介绍,从第一位同学说完后,就进入了无限循环的套用模式。
“大家好,我是xxx,之前在四年级x班,谢谢!”
完蛋,我连公式都套不进去……没关系,自报家门谁不会?
“后面的同学的等一下,大家别光说自己的名字班级,说下自己的兴趣爱好,或者特长什么的,不用不好意思,哈哈哈!”
我眼睁睁地看着坐在我前面的同学,屁股刚抬起来,又被迫坐下,心中一阵凄凉。
“大家好,我叫乐梓桐,乐是快乐的乐,不读yue哦,‘梓桐’二字出自《诗经?定之方中》: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算命的说我五行缺木,可能也有这层意思在吧。另外梓桐有高贵质杰的意思,我妈说她希望我能成为优秀的人,长大后为祖国做贡献!” 女孩说到最后不自觉地摸了下耳朵。
就在她摸耳朵的那一秒钟,我脑子居然蹦出无数念头!
我老妈真是牛啊,连人家名字是算命的取得都知道,算命先生真的是全中国最神秘最伟大的人啊,他为中国12多亿人贡献了多少名字啊?!最伟大的发明家不是爱迪生,是算命先生好哇?小姐你从古代来的吧?说的话我一句没听懂,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不过名字挺好听的,还好死不死的也取自《诗经》,你抢了我的台词了?!完了完了,我说啥?”
“好,很好很好,不错不错,请坐,来下一个” 同桌捅了捅我,我砰地一声站起来,他差点一个踉跄,显然被我的余震波及,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
“那个,我叫蒋伊一,哦,大家好,我叫蒋伊一,我喜欢唱歌!”
“喜欢唱歌啊?都喜欢唱什么歌啊?给大家唱一个吧!”韩老师脸上如沐春风。
“不是吧,难道让我唱《千年等一回》或者《当》吗?” 我脑海里迅速过滤了一遍我的歌单。
“a b d efg, hijk ln,pq,rst,uvxy,xy n yu see, i an say y ab ”
这一刻我能感觉前方战友都在朝我行注目礼,然后“啪啪啪”地一声鼓掌,跟着全班都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发音蛮标准的,坐下吧” 他在憋笑。
我如临大赦地一屁股坐下,手不住地拍着胸口,试图安抚我那颗受惊的小心脏。
“哎,让你唱你还真唱啊!”同桌一脸“你傻吧?”的表情看着我,我尴尬地朝他笑了笑。
“喂,你叫依依?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那个依依吗?” 前面那位才女转过来小声问我。
“你还真喜欢拽文学啊!”我心里一阵嘀咕,但脸上露出一副”你怎么那么棒!你语文一定很好,我一定选你当语文课代表“的崇拜之情说道:“是这个伊一,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yiyi ”我把名字写在纸上递给她。
我发现她有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两条长长的辫子垂挂在耳旁,上面还结着两个大红色的蝴蝶结,像两只漂亮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皮肤很白就像嫩豆腐,原谅我贫乏的想象力吧,我还没从ab里面缓过来。
后面的同学还在一个个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陈鑫,鑫是三个金的鑫,我的课余爱好是打乒乓球还有篮球。足球也会,但踢得不是很好,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大家一起切磋,谢谢大家!”
男孩的声音很好听,不紧不慢,就像春风一样拂过你心里每个角落,让人安宁。乐梓桐同学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突然转过身坐好,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盯着他看,等他说完又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回去,我发现不止她一个,这个叫陈鑫的男生收获了几乎所有女生的注目。
他一定是个人物!否则我名字倒过来写!
我的同桌叫徐涛,是个又黑又瘦的男生,三角脸小眼睛,长得有点土气,老喜欢咋咋呼呼,我觉得他和我表弟一样,一定是个多动症患者。
我前面坐的就是大才女兼语文课代表乐梓桐,她的同桌是个文文静静的女生,名叫方尧,带了个方框眼镜,不说话的时候基本没啥存在感。
坐在我后面的女生来头可不小,是我们的班长大人,名叫沙金霞,高高瘦瘦的,脸上有很多小豆豆,喜欢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她万年不变的牛仔背带裤。
她的同桌就是我们班的,哦不,整个实验小学的风云人物—陈鑫,我们班数学课代表。这个男生怎么说,就是你看第一眼,精神抖擞,一股正气,绝对是个好学生;第二眼,个头高,长得很干净,眉清目秀,明眸皓齿,笑起来嘴角还有浅浅的梨涡;第三眼,他妈的怎么越看越顺眼,其他男生怎么和他比?
没错,他就是老师口中的骄傲,爸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据说他上学期期末考试又是全校第一,按理说应该直接跳到六年级的,可人家爸说了,我们家陈鑫本来就早上一年学,年纪太小还是稳扎稳打地好。结果他就沦落到和我们一个班了。
新学期第一天无非就是各科老师自我介绍,同学们自我介绍,然后发新书,抄课程表,安排值日生,一系列流程走下来,课是基本没上。
晚上回到家,我妈拉着我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我一边慢悠悠地扒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她的问题。眼睛却死死盯着《灌篮高手》一眨不眨。
“伊一啊,你坐第几排啊?黑板上的字看得清楚哇?”我妈边削平果边问我。
“第五排,嗯,看得清,还蛮清楚的。”我努力让脑部活动,手部动作和眼睛保持同一频率。
“那位置不错!” 我爸顺手给我夹了块红烧肉。
“位置还行,就是风水不好,今天丢脸死了!” 我心里小声犯嘀咕。
“第几组啊?在中间吗?”我爸打破砂锅问到底。
“老师说中间组和旁边组循环轮换,每俩周换一次。”我边说,边把肉边上那块肥的吐掉。不过我身边光环围绕啊,一个班长,一个数学课代表,一个语文课代表。以后开家长会让我怎么活?
“那很公平嘛,以后和新同学要和平相处,上课要专心听讲,知道吗?”我妈边啃苹果边关照我。
“嗯嗯!”我磨磨蹭蹭地好不容易让吃饭速度和动画片进度持平,然后吃饱喝足后老老实实地回我的小房间做作业。
离开x市的新生活真的就这样开始了,再也没有家属院的小伙伴们一起成群结队地上下学,再也没有军用大车准时准点载着我往返学校和家,再也没有喇叭高唱着军歌提醒我该回家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