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姑停在一座小小院落的外面,掏出钥匙打开院门上挂着的门锁,向里面道了一声:“方施主,凤大姑娘来看您了。”说完便又施了一礼,飘然退走了。
萧御带着百灵走了进去,便见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踉跄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妇人一眼看到他,先是一怔,既而便无法抑制地恸哭起来。
十几年的软禁生涯让当年容貌秀美的方氏如今尽显憔悴,一张干瘦的脸上皮肤黯黄,一头乌发也白了大半,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清澈,仍旧柔和可亲。
方氏此时只是扶着墙哭得声嘶力竭,却不敢再向萧御走近一步。
萧御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觉得大概是他一身女装刺激到了方氏。方氏不但保不了自己,也保不住自己的长子,让他受这样的搓磨和委屈,这在方氏的心里,一定比她自己受苦还要难过百倍千倍。
萧御走上前去轻轻扶住她,动了动唇,有些陌生地唤了一声:“娘亲,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不用伤心。”
方氏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的儿,我的儿啊,是娘没用!都怪娘没用,让你受了这十几年的委屈!孩子啊,娘的心里好苦啊!”她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捶着胸口,仿佛有一股沉了十几年的气憋在那里,无论如何都呼吸不出来。
萧御和百灵一起将她扶到室内,安抚了好一阵子,方氏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看着面前血脉相连却又有些陌生的儿子,激动过后,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的无措。
萧御只将他的近况捡了一些向方氏说了说,方氏见他谈吐有致,虽是一身女孩妆扮却无丝毫女儿之相,竟比寻常男孩子更加出众,心里这才有了一丝安慰。
总算凤照钰没有被她那狠心的小姑子给毁了,他反而是如此优秀。若是让凤云飞见到了……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方氏轻轻地拉着萧御的手,面色微笑地听着他说话。
萧御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见方氏冷静下来,他想了想道:“娘,您有没有想过,跟父亲和离?”
方氏一怔,只听萧御继续道:“娘,您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您难道不想摆脱这样的日子,离开这个牢笼吗?”
方氏温和地一笑,无奈地叹道:“可是娘如今已经被贬为妾室,哪里有和离的资格……”
萧御摇了摇头,握紧方氏的手:“娘,是他们欺你不懂律法。我朝律法绝不允许以妻为妾的。您是父亲名媒正娶的妻子,不是谁一句话就能把您贬作妾室的。”
方氏似是有些震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可是,可是……是你姑姑说的,她说……”
“她骗你的。”萧御道。
以妻为妾是按律当罚的,若是朝政清明,凤云飞别说升官了,他这个官早当不下去了。
可是现在他还仕途得意,只有方氏一个人被蒙骗着在这里受苦。
方氏本就是被冤枉的,此时听说被骗了,竟也没有太多愤懑。反正她当时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凤云宁的手段的,不管有没有这一出,凤云宁都会得逞的。她那个小姑太厉害,也太狠毒了……
“只要我们去衙门里状告凤云飞,求一个安稳和离应该是没问题的。”萧御接着道。
等方氏和离之后,找个稳妥的地方把她安置下来,让那些人无法再拿着方氏的安危来威胁他。
方氏却犹豫了起来:“这……告你父亲?这,这怎么行?这会害了他吧。”
萧御没想到方氏居然到现在还想着凤云飞,无奈地看着这个柔弱的女人:“他对您根本未曾尽过一个当丈夫的义务,还放任别人欺辱你,你何必再顾念他的前途?”
方氏还在呐呐地为难着,萧御起身道:“娘,如果您不和离,难道要看着我永远顶着凤大姑娘的身份,将来嫁人生子吗?”
方氏一震,抬头看着他连连摇头:“不,不,那怎么行!绝对不可以!”
萧御知道要改变方氏的懦弱不是一句两句的事,便是现在激得她应了,将来真做起来耗时日久,可能还有凤云飞等人从中耍些手段。如果她自己心性不坚,摇摆不定,到时候肯定要出问题。
“娘,你仔细想一想我的话吧,我改日再来看您。”萧御说着便要离开。
方氏红着眼睛拉住他:“钰儿,你可是怨为娘了?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到公堂上告你父亲,我……我怕万一出了什么事……”
萧御摇了摇头:“我知道。”方氏生性温和柔顺,她又习惯了顺从隐忍,其实她真的是最适合凤云飞那种男人的好妻子.可惜被他抛弃了。
“但是这件事情,务必请您仔细想一想。现在也不急于一时,您可以慢慢想。”萧御将这简陋的屋子环视了一周,“我会想办法给您捎点东西来的,冬天到了,山上更得注意取暖。”
回去的车里,他还在想着方氏倚门望着他的哀愁面庞。
希望方氏能够坚强起来,去跟凤云飞和卢氏做个了断吧……
眼看着秋日将尽,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凤照棋终于要踏上回京的路。
萧御心里盘算着出发的日子,便不由得有些难过起来。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这个弟弟了。这一回京城,还不知道那卢氏和凤云宁又要怎么挑拨离间呢。
府里为凤照棋设了饯行宴,萧御又专门等在二门外,和凤照棋上了一辆车,一直送到淮迁城外。
他理了理凤照棋一丝不苟的衣领,眼眶有些发酸。
凤照棋被他欺压惯了,何曾见过这样的萧御,一时也是触景伤情,有些别扭地抱了抱萧御。
“姐,你别难过。我回去就跟父亲说,让他接你回京城,以后我们天天在一处。”
萧御笑了笑,有些伤感地道:“就怕你一回京城,见了那么多妹妹,就把姐姐忘在脑后了呢。到时候又要说,那个大姐姐啊,专会架桥拨火,挑拨是非……”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的!你才不是那种人!”凤照棋急得抓住他的手,就差要发誓了。
萧御心底暗笑,又道:“要是有人又在你跟前说我的坏话呢?”
“我绝对不会相信的!”凤照棋急道。
萧御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眼神突然一厉道:“要是你再敢轻信别人疏远我,我以后就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也不用再喊我姐姐了!”
他连哄带恐吓的,直把凤照棋急得抓耳挠腮,想发誓他又不让,凤照棋本来就有点别离的伤感情怀,差点就要被他惹哭。
萧御不再闹他,搂着凤照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兄弟,以后一定要努力向学,长大成材。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让我失望。”
凤照棋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把脸搁在萧御的颈窝处,依依不舍。
萧御还是跳下马车,挥着手看着车队渐行渐远。百灵让一直跟着车队的车夫把空车赶过来,拉了拉萧御道:“姑娘,我们上车吧。”
萧御上了马车往城里赶去,刚行了没多久,却听车外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喝骂的声音,连着一些悲凄惨淡的哭声和哀求声,模模糊糊地传来。
萧御皱起眉头,让百灵去看看怎么回事。百灵很快地跑回来,喘着气道:“姑娘,是从之前打仗的那几个县城走过来的流民。知县大人派人把他们都赶到一处呢,不让他们进城。”
“流民?”萧御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
萧医生:……
萧医生:今天那个小公举怎么没来卖萌找存在感?
不知名的攻君:……
第35章 青蒿治疟
萧御透过马车的小窗向不远处看去,只见约有一两百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流民被一队捕快驱赶着朝一个方向赶去。
“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捕快不耐烦地连连催促,谁走了慢了些便上去推一把,把原本就踉跄不稳的人推得更是跌跌撞撞。
“你说说你们,大冷天的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跑出来干什么?!净给咱们添麻烦!”为首的那人狠狠地啐了一口。
周昭如今病在家里,这个人应该是暂时顶替了捕头的位置。
流民里有人颤声叫道:“大老爷啊,不是咱们愿意背井离乡,实在是我们那里太乱了,根本活不下去了啊!李知府也是我们的父母官,他可不能不管啊!”
捕快不耐烦地道:“谁不管了?!不管谁在这里搭理你们?!快点走,少废话!”
走在最边上的一个老人脚下一软倒了下来,被附近的捕快狠狠踢了一脚,只能颤颤歪歪地爬了起来,伛偻着身子接着往前走。
百灵百露凄然,抓住萧御的手:“姑娘,他们好可怜啊,我们帮帮他们吧。”
萧御摇了摇头,放下帘子。
“现在没法管的。”
流民的确可怜,却也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因为被贪官污吏为富不仁之人逼得走投无路,又一路流离失所,食不裹腹,一点点食物都有可能引起骚乱,那一小队的捕快根本镇压不住失去理智的两百流民。
再说他若这样一身光鲜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说不定他们就要将对那些贪官奸商的仇恨转移到他身上来了。
萧御放下帘子,向车夫道:“我们走吧。”
刚走了没两步,萧御方才担心的事就发生了。
不知道那些捕快干了什么,只听外面的骚动声猛然大了起来,其中夹杂着妇人凄烈的号哭声,还有那些捕快色厉内荏的喝斥,听着就让人感到不安。
百灵有些担心,也顾不上去可怜那些流民了,掀开车帘向车夫道:“大叔,再快一点吧!”
眼见着原本排成一列乖乖赶路的流民此时渐渐朝着一个中心汇去,群情激愤地喊着什么,似乎要将压抑到现在的愤怒和恐慌全部发泄出来,那十几个捕快瞬间就被淹没在人群当中。
“姑娘,怎么办?!”百灵没想到原本看着老老实实凄惨可怜的流民们居然转瞬间变得那样可怕,简直变成了一只庞大的欲择人而噬的怪物,连她们在马车里都能够感到那种大地都被踩踏得不断震动的恐慌。
萧御想着刚才那些捕快颐指气使的模样,忍不住扶额感叹了一声:“愚蠢。”
这些人在平民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惯了,以为百姓怕他们,会永远敬着他们,他们的手里拿着刀因而有恃无恐,这几百流民自然也不放在眼里。
可是被逼到绝路的人们若是集体爆发,那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足以颠覆一整个王朝,便是这两百人也能将他们踩成肉泥了。
与萧御一同发出叹息的还有流民当中的一名老者。他虽同样穿着破旧的布衣,灰头土脸,似乎与周围的流民无异。若是仔细看去,却总能觉察出老人身上那与常人不同的非凡气度。
老人身边的两个年轻人紧紧护着他,免得他被失去理智的流民撞到,一旁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被另外两人用背扶着,一起小心地躲避着四周的人。
“老爷,这样下去不行啊,老九的伤势不能再耽搁了,必须马上找到大夫。”其中一个年轻人焦急地低声道。
他旁边那人也低咒一声:“这些酒囊饭袋,老实把流民带到安置点不就完了,非要无是生非,李方明的手底下也就剩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几人正是元老王爷一行。元老王爷查到李永晖勾结山匪,甚至养着私军的罪证,原本正要动身回京,却被李永晖派来的又一拨杀手追到踪迹。一番拼杀下来虽是将杀手歼灭殆尽,却又损了一名侍卫。
这五名侍卫是从元王府最精英的九十九卫队中遴选出来的最为优秀的人才,折损了哪一个都是巨大损失,何况他们常年贴身护卫元老王爷,元老王爷早将他们当成子侄一般看待。
听说北淮知府李方明在淮迁城外设的流民安置所里有大夫日常看诊,几人便扮作流民,准备混进去找个大夫来给伤者医治。谁知现在又被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捕快给搅和了。
元老王爷看了那昏迷不醒的年轻人一眼,眉头紧皱,片刻后道:“看样子此间之事一时无法善了,我们还是直接进城去找大夫吧。”
“不行!”一名侍卫急道,“这里还是李家的地盘,我们不能冒险行事。李永晖连周大人和老爷的关系都想到了,早已出手防范,只怕城里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老爷不能自投罗网。不如你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进城去把大夫带出来。”
“你去就不是自投罗网了?!”另一人讽道,“若是你有去无回,难道我们要等你一辈子?我们等得,老九可等不得了。”
“那到底该怎么办?!”
几人惧是又恨又急,却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
元老王爷一行人正一筹莫展之时,却见原本朝着前方汇去的流民队伍突然分出了一支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兄弟们看啊!那里有个有钱人!凭什么咱们要在这里忍饥挨饿,还要受这些鸟人的鸟气,那些人吸着民脂民膏踩在老百姓的骨头上天天过着好日子,现在还有马车坐!”
“反正老乡们也活不下去了了,索性闹他个天翻地覆!”
一小队人一边喊着一边就冲着不远处慢慢驶着的那辆马车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