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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景修没有言语,只是一直沉默地跟在萧御身后。
    极少有大夫敢像他这样保证治好病症,连太医院的御医们轻易也不会将这样的话说出口。当今的太医院有一股歪风,总要将症状往严重里说,让人先提心吊胆起来,治好了便是御医的功劳,治不好便是天命不可违。
    还有一些大夫是治死了人而遭到报复的,所以为医者都知道,一定可以治好这种话是不能说的,否则事后便很难摘清楚了。治好了无功,治不好便是大大的过错,拿到官府面前都要吃亏的。
    这凤大姑娘不知是对自己的医术太有自信,还是初出茅庐不怕虎。
    “老爷子不会有事的,世子爷不用担心。”谢景修听到凤大姑娘这样对他说,还十分自然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是在安慰他么?谢景修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在能力范围之内给出一句保证,不只是出于对自己医术的自信,也是为了安抚处于忧虑当中的患者家属。这是萧御的习惯。
    他看了眼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世子爷,比起前几次见面时的高冷威严,这个时候的谢景修就没有那种令人感到压迫的气势了。
    是因为害怕元老王爷出事,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这个大夫身上的缘故吧?萧御很理解这样的心理。虽然这个年轻人的面上不显出什么来,若是不担心也不会一直跟着他转了,萧御不吝于一句安慰。
    两个婢女迈着急碎步走了过来,向二人行了一礼之后便向元老王爷的房间走去。
    萧御心里一动,叫住她们。
    “你们做什么去?”
    婢女相视一眼,恭敬回道:“奴婢们要去清理恭桶。”
    萧御摇了摇头,道:“你们不要去动它,等我回来清理。”霍乱病人的排泄物必须经过消毒处理,否则容易感染更多的人。
    两个婢女十分惊讶,凤大姑娘居然要亲自清理恭桶?两人看向站在凤大姑娘身边的谢世子,有些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
    萧御又道:“不但你们不要靠近,元老王爷的院子暂时禁止任何人进出。”对于霍乱患者必须执行严格的隔离消毒,以防交叉感染。流民安置所是一个天然的隔离区,暂时不需要担心。淮迁城里和周边村镇才是真正需要担心的地区。
    两个婢女有些迟疑。这凤大姑娘抢了伺候元老王爷的活计就算了,难道还准备把元老王爷院子里的活儿一个人都包揽了?让知府大人知晓了,她们如何担得起。
    萧御知道她们的顾虑,转头看向身后的谢景修:“世子爷,你也说一句话吧,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还望你支持。”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吩咐那两名婢女:“将凤大姑娘的话传给管家。”
    两名婢女这才应了,福了一礼退下了。
    凤大姑娘多半是为了近身伺候谢世子才想要显出自己的贤慧,让谢世子对她令眼相看。毕竟像元王府那样的门第,谢世子又是那般的人才,想要接近他而耍些计谋,这些都是深宅后院里常见的手段。
    那两名婢女想到了什么,谢景修心里清如明镜。后宅里的那些手段他大概比谁见得都多,早就见怪不怪了。
    萧御继续向厨房走去,谢景修顿了顿脚步,仍旧跟在他身后。
    萧御回头看他,无奈地道:“谢世子不用跟着我,我一定会治好元老王爷的。我等会儿还有许多事,谢世子回去守着老王爷吧。他现在的症状是很难受的,有你在身边也会好受一些。”
    话里话外都是嫌他碍事。
    谢景修抿了抿唇,只当没有听见。
    萧御无法,只能随他跟着。反正厨房里烟熏火燎的,这位公子哥受不了自己就会离开的。
    两人一路到了知府衙门的大厨房里,李方明已经带着一干大夫等在那里了。
    听百灵传话说凤大姑娘让他们去厨房等着的时候,众人都觉得分外荒唐。
    不是要治霍乱么?在厨房里治霍乱?开什么玩笑?!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有大夫敢往元老王爷跟前凑,厨房就厨房吧,总比让他们去安置所强。
    萧御一走进来,一直吵吵嚷嚷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他。
    待看清凤大姑娘竟是一身少年装扮,还有她身后站着的元王世子的时候,大家也说不清这两件事到底哪件更让他们感到意外了。
    若在平日里,哪家的闺秀若能跟谢世子搭上关系,这肯定算得上是震惊淮迁城的桃色大新闻了。可是现在命都顾不上了,谁还去管那劳什子的男女大防世俗礼法?况且这凤大姑娘是越来越难以让人把她当成个姑娘看待了,现在她一身男装真是一点也不觉得违和,简直本来就该是这样似的。
    李方明先向谢景修恭敬地行了礼,又看向萧御。
    “凤大姑娘,你怎么这副打扮?请你来治疫已是冒昧,如何还能这样唐突小姐?”李方明可还记得这位冷冰冰的世子爷特意嘱咐他不准把凤大姑娘请到安置所去的,难保不是他对凤大姑娘有什么想法。
    如今凤大姑娘不但要治疫,还不伦不类地穿着男装,挽着袖口露着面庞,就这样大喇喇地出现在这群大夫面前。谢世子如果真对她上了心,如何能不介意?好歹得把幂离戴好,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容貌都被外人看清。李方明心里担忧,一连声地叫人带萧御去换装。
    萧御略显不耐地打断他:“李知府别忙了,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
    李方明顿时哽了一下,面色一沉。他堂堂一个四品知府,竟然被个丫头片子这样挤兑?!但是看到跟在萧御身后沉默不语的谢世子,李方明只能把不满都咽下肚去。
    这凤大姑娘也真是手段了得,谢世子才来了淮迁多久,这就被她上手了?
    萧御管不着别人怎么想,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谢景修这面大旗很好使。他走到厨房里用来切菜的一个条桌的最前端,像是现代会议室的主席位一样,拍了拍桌子对众人道:“事情比较繁锁,我一件一件来说吧。治疫这件事情,我比诸位多了些许经验,因此厚颜在此抛砖引玉,先说一些治疫之法,也听取一下各位大夫的意见。我们最后确定下来一个行之有效的流程,一定要把这次的疫情尽快消灭。”
    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这么正儿八经地开会,看上去实在有些滑稽。还不等其他人发表什么意见,萧御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管家从外面跑了进来,惊慌地向李方明汇报:“大人,不好了,夫人也得了急症!大人赶紧派一个大夫过去看看吧!”
    “什么?!”李方明顿时急得焦头烂额。
    还不等他缓过神来,又有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传话:“老爷,胡知县家中有人得了急症,他听说老爷将大夫都叫到咱们府上了,特来派人相请。”
    接二连三的急报顿时如同一滴冷水滴入表面平静的热油当中,厨房里顿时炸开了锅。刚刚还能勉强冷静的众位大夫此时再也绷不住了。
    所谓的急症,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那是瘟疫已经迅速地蔓延开了。
    一件接着一件,令人毫无喘息之机。这就是疫病的可怕之处。
    “没用了,没用了。”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连连摇头,“瘟疫已经传播开了,下面只能看天意了。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这一夜之间剧烈暴发的恶疫根本不知从何而起,它四处飞窜,肆无忌惮地收割着手无寸铁的生命。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如果瘟疫接着朝外蔓延,连天子也要下罪已诏,以安抚震怒的天神。
    这是来自冥冥之中的天意,因为人犯了错,所以要受到上天降下的惩罚。而他们这些普通的大夫又怎么能与天意作对呢?
    众人惊慌过后,便有些心灰意懒。在安置所的时候他们只想逃回城里避祸,现在连城里也不再安全,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将他们裹在了中间。这个时候连恐慌都是多余的了,老大夫们说得对,惟有听天由命了。
    “你们错了,天意才不是如此。”
    少年清洌的声音突然响在众人头顶,喧闹与叹息声渐渐平复下去,大家只见那凤大姑娘快步地走到灶台边上,拿了盐罐子和糖罐子出来,往条桌上一拍。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意从来不会如此漠视人民的生命!秦老大夫和秦小大夫还在安置所里为患者看诊,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你们自己不愿意施以援手,少在这里拿着天意为自己遮羞!”萧御一双明亮的眸子将在场众人环视一周,面露愠色地高声道。
    “你、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秦老大夫是留在了安置所,你还不是逃回了城里?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们指手划脚!”赵大夫怒道。
    萧御冷声道:“我没对你们指手划脚。我以为你们都是有专业素质的医疗人员,我还想借助诸位的力量一起抵御疫情,现在看来我是错了。遇事只会怨天尤人的人根本不堪大用,又谈何共谋大事。”他看向李方明,“请知府大人将府里全部下人都召集来此。疫情发展迅速,我懒得再跟这些人扯皮,让愿意做事的人来吧。所有人必须听我安排,按我的要求行事。无论成败,后果全部由我一人负责!”他说着将手中取来的水罐也重重地搁在案上,啪得一声,竟让李方明也感到心头一悸。
    程大夫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那少年身影,有些嗫嚅地动了动嘴唇,手心也重重地攥了起来。
    多少大夫在从医之初,也都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华佗扁鹊一般的神医,通阴阳,定生死,面对伤病游刃有余。可是现实如此,没有人能够负担起别人的生命,面对患者的哀询他们连一句保证也不能说出口,谁又敢说把数千数万人的生命一肩承担?这是生死的竞技,可不是随口说说就算完的事。
    说什么无论成败,后果全部由他一人负责,这少年人……太狂妄了,狂得可笑,狂得令人……心生向往。
    上一次他便见证了凤大姑娘手下的奇迹,这一次,若果真能将疫情消弭,便再信她一次又如何?若是失败了——不得不说,她那一句“后果一人负责”的狂言妄语,真的令人安心不少。
    若是最后仍旧落得一个伏尸千里的结果,最先要感到愧疚和恐惧的是凤大姑娘……
    程大夫一边鄙弃自己的卑鄙心理,一边不由自主地挪步到凤大姑娘身边。
    “在下,愿听凤大姑娘差遣。”程大夫揖了一礼。
    萧御向他笑了笑:“程大夫不必多礼,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您的医术。”
    程大夫连称不敢。此时李方明已经得了谢世子示意出去召集下人去了。整个知府衙门的下人加一起也有二三百之多,要全部召集起来还要费不少功夫。
    萧御将盐、糖、水摆在一起,拿起一杆小秤来开始配口服补液。
    霍乱早期的呕吐腹泻会造成大量水和电解质的丧失,因此及时补充液体和电解质是关键。
    元老王爷属早期轻度症状,靠口服补液补充水和电解质,再用中药调整体内环境,应该可以克服疫病。
    厨房里有些轻微压抑的讨论声,那些大夫刚刚被萧御如此训斥损了面子,此时既不敢走,也不好意思上前来询问萧御在干什么,只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
    萧御估算着比例称好了盐和糖,加入煮沸了的水里熬了熬,舀出一勺来尝了尝味道,感觉与口服补液的味道差不多了。
    他将那烧开了一大锅的盐糖水倒到水罐里,拎起就朝外走。走了几步发现谢景修还像尊佛爷似地坐在主席位上八风不动,萧御心里想着他刚才可能是特意给他撑场子的,再看那张面无表情的冷淡面庞,萧御又觉得自己可能自作多情了。
    他笑了笑,唤了谢景修一声:“走了,回去给老爷子治病去。”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到他面前,先一步撩帘子出去了,萧御跟着也走了出去。
    厨房里的大夫等他二人都走远了,立刻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盐糖水就能治霍乱?这是哪门哪派的方子?”
    “莫不是这丫头胡来的吧?!”
    “凤大姑娘哪一次不像胡来,哪一次不是治好了人?!”
    “……”
    萧御自是不知身后那些人的议论,与谢景修一起回到元老王爷的房间。
    他从罐子里盛了一壶水出来放在元老王爷的手边,笑着道:“老爷子,您就使劲地喝这个水,喝到喝不下为止,您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元老王爷看着站在床边笑意盈盈的凤大姑娘,还有在她身后站着的自己的孙儿,真真一对郎才女貌,万分般配。只是凤大姑娘这身装扮古怪了些。
    他尝了尝,忍不住面露笑意:“丫头,你这是亲自下厨给老夫做了顿糖水啊?你这厨艺还得再练练。”
    萧御也笑了:“老爷子且先忍忍,等您好了,我给您做一顿大餐补补。”
    说话间院外有人隔着墙呼喊,说是李知府已经把人都召齐了。萧御向元老王爷告辞,元老王爷向谢景修道:“还愣着干什么,快陪着凤姑娘一起过去。”
    谢景修:“……”虽然眉头皱起,还是一言不发地跟了过去。
    到了大厨房里,只见院里院外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人人面上都露出一丝犹疑。
    屋子里只留了十几个能当家管事的婆子和管家,再加上那十几个大夫,好在知府衙门厨房够大,否则还不一定站得下呢。
    萧御一路走到最前头,李方明见那个世子爷还像条沉默的小尾巴似地跟在凤大姑娘身后,越发认定这位爷对人家有心思了,更加不敢怠慢萧御,早自觉得违护纪律,让众人都安静下来。
    萧御也不废话,上来就开门见山:“相信知府大人已经向诸位告知了此次疫情之事。虽然疫病凶猛,但好在我们发现得早,只要处理及时,疫病是不会大规模扩散开的。这里有许多事务面要仰仗诸位共同努力。首先我们要做的是将病人严格隔离,防止交叉感染。”
    他话音一落,大夫当中便有人嘘出声来。说来说去,还是要将染病的人都隔开。以前的疫情也是如此,把病了的人都聚在一起,给点饭食和药,能扛过去的算命大。这凤大姑娘义正言辞地将他们训斥了一通,还以为有多好的主意。
    萧御对那些异议听而不闻,继续道:“病人的全部东西都不得带出隔离区,排泄物和呕吐物更要经过消毒处理。所有进入隔离区护理病人的医护人员都要做好自身防护,穿上隔离袍子,裹好头脸口鼻,接触过病人之后一定要经过严格的洗手程序,我等会儿会教给大家。出了隔离区要换衣裳,所有工作服统一回收焚毁,不得再次使用。必须保证医护人员的安全,才能进一步来谈对病人的护理。”
    怪不得她穿了这么一身怪异的男装,原来是从流民安置所里出来之后随便换的。谢景修站在萧御身后一步的地方,眼睛略微打量了他一下,又移开视线。
    他这一番话倒让被召集来的下人安心了不少。他们都是卖身在李家的仆人,如果李知府要拿他们的命去赚名声功绩,他们也是无法反抗的。可是至少这个看起来地位很高的少年首先想到了他们,还说要先保证他们的安全。
    有大夫喊了一声:“凤大姑娘一直说隔离隔离,这城里的人凤大姑娘准备如何隔离?”
    又有人道:“以前都是在荒郊野外辟一处地方围起来,现在有了流民安置所倒也便宜,只管把人都关进去就是了。”
    “绝对不行。”萧御肃然道,“不能让病人感到被抛弃,否则他们不会配合的。要让病人主动走出家门,进入隔离区接受治疗,流民安置所虽然是个现成的地方,却会让病人心生抵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凤大姑娘说怎么办吧?!到底要隔离到哪儿去。”有人嘲讽地笑了一声,扬声叫道。
    萧御往四处看了看,找到百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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