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音把钱包递给罗飞,罗飞翻出照片端详。却见那是一个中年女子,圆脸,微胖,面容慈祥,但眉宇间又隐隐透出一股英气。
罗飞和这个女人从未谋面,但不知为何,看着那照片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罗飞很想找到那种感觉的来源,便拿着照片细细思量。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有两个形象在他脑海中重叠在一起,终于构成了一块完整的拼图!
“怎么了?”梁音见罗飞神态异常,便询问了一句。其他人也纷纷转头看着罗飞。
“没什么。”罗飞把照片连同钱包一块还给了梁音,随口编了个理由道,“和我的一个同学长得蛮像的。”
梁音笑笑说道:“不可能是同一个人的,这是十多年前的照片,她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
“是啊。”罗飞迅速调整情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接下来酒宴继续。有了求婚成功的话题,众人免不了要举杯祝贺。周凯是个实在人,又赶上心情大好,于是来者不拒,杯杯见底。他酒量倒还撑得住,但这啤酒太占肚子,两三轮之后便胀得受不了,只好起身去厕所排解一下压力。
一泡长尿撒完,顿感轻松许多。到门口洗手的时候,周凯迎面遇上了罗飞。小伙子打了个招呼:“飞哥。”
罗飞并不是来撒尿的,他对周凯说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这会儿方便说吗?”
“方便啊。”
罗飞道:“那你跟我来。”说完便转身出了男厕。周凯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来到了楼梯拐口。这个位置相对隐蔽,梁音等人若是从包厢内出来,也不会立刻就看到他们。
“什么事啊?”周凯见罗飞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难免忐忑。
“你别紧张。”罗飞笑了笑,然后切入正题,“你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和梁音在小摊上吃饭,遇到了陆风平,那家伙把一瓶啤酒倒在了你的裤子上,有这事吧?”
“你怎么知道?”周凯的表情有些尴尬,“是梁音告诉你的?”
“我没有要取笑你的意思。”罗飞语意诚恳,“我只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陆风平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了?”周凯躲开罗飞的目光,显得很不自在。
罗飞看出对方内心有些波动,决定采用一种迂回的方式。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刚才喊我什么?”
周凯道:“飞哥。”
“很好。”罗飞看着对方,“我希望你不光嘴上这么喊,心里也把我当成你哥,行么?”
周凯点点头。
“那你跟我说实话。”罗飞顿了顿,又强调说,“我知道那件事有隐情的,你骗不了我。”
周凯抬头看了罗飞一眼,欲言又止。
罗飞猜到对方的顾虑,主动给出承诺:“我不会告诉梁音的。”
“其实那天……”周凯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把真相说了出来,“那天我太害怕了,尿了裤子。别人都不知道,但陆风平看出来了。”
“哦。”罗飞明白了,“所以陆风平把啤酒浇在你身上,其实是想帮你掩饰尿裤子的事?”被淋一身的啤酒虽然丢人,但和吓尿裤子相比,这点羞辱就不值一提了。
“应该是这样。”周凯羞愧地低着头,“这事太丢人了,我不是个勇敢的男人。”
“没什么可丢人的。”罗飞把一只手搭上周凯的肩头,“勇敢固然是可贵的品质,但我觉得诚实更加重要。而且说出真相本身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谢谢你的理解。”周凯抬起头来,真诚地喊了一句,“飞哥。”
“你是个好小伙,以后好好照顾梁音。”罗飞拉起对方的胳膊,笑道,“走吧,咱们还得再多喝几杯。”
十月十八日,下午四点二十一分。浙江某市公墓。
墓碑的瓷砖上印着逝者的遗像,那是一个圆脸的中年女子。一个男子已在墓碑前矗立了良久,最后他摸出一根自制的卷烟,叼在嘴上点燃。深吸几口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开始蔓延。
女子走下了墓碑,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男子的眼眶渐渐湿润,他唤了声:“妈妈。”
女子笑了笑,问道:“她还好吗?”
“是的,她很幸福。”
“我就知道你能把她照顾好的。”女子显得很欣慰,“她若是好好的,我做过的事情就值得。”
男子也笑了,问道:“那你呢,你还好吗?”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拉住对方的手。可那女子却幻化成一团烟雾,随风飘散。
男子的鼻翼阵阵发酸,他摸出第二根卷烟,正想点燃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探手搭住了他的肩头。
“思念一个人,一定要靠毒品来麻醉自己吗?”那人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男子转过头来,看清来者之后,他似笑非笑地问了句:“是你?”
“是我。”来人正是罗飞。
“你来抓我吗?”
“我想抓你的话,早就动手了。”罗飞态度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想抓我?”接着大麻的醉意,男子挑起嘴角调侃,“难道你想陪我聊天?”
“是的。我想和你聊聊。”罗飞正色回答,他往右前方指了指,那里有张供扫墓者休憩的长椅,“我们去那边?”
男子点头道:“好啊。”说完率先往长椅处走去。坐到椅子上以后,他再次把卷烟叼在口中,点燃了打火机。然而罗飞紧跟着走过来,一把将那根烟卷摘掉,又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
男子愣愣地看看罗飞,又看看地上的烟卷,直到那烟卷变成一摊稀烂的粉末。他只好无奈地把身体往后一靠,仰头长叹。
罗飞在男子身边坐下,侧脸问道:“我应该叫你什么?陆风平,还是傅逸聪?”
男子冲罗飞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了还问?”
的确,罗飞既然能找到这里,说明他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
突破口就是发生在江边的那起配重坠落事件。
当时梁音在工地标语的引导下来到塔吊处,在陆风平即将逃脱的关键时刻,梁音赶到塔吊操作台,与里面的神秘黑衣人展开了搏斗。她一脚踢出,正好踹到了控制杆,吊臂失控后急速旋转,导致尾端的配重脱落,而这块配重正好砸到了地面上的陆风平,令后者完美的逃脱计划功亏一篑。
这就是那起事件在表面上呈现出的前后因果,梁音将这种因果描述为“天意”。
可罗飞却是个不相信天意的人,他相信事在人为。
能勾起梁音回忆的标语,误打误撞踢出的一脚,精准坠落的配重,这三件事都太巧了。有一个巧合罗飞尚能接受,三个巧合同时出现,那就绝不是巧合,里面必然隐藏着逻辑。
或许这一切都是源于陆风平的设计。
梁音曾遭受过陆风平的催眠,后者由此掌握了对方的“心穴”,他复制了梁音记忆中的那个标语,由此来引导她走向塔吊。此逻辑成立。
黑衣人的身手远非梁音可比,在搏斗的过程中可以完全掌控局势。他早就设置好令吊臂失控的程序,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所以梁音那一脚踢在哪里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黑衣人让她什么时候踢出这一脚。一脚踢出,配重便按计划坠落。此逻辑亦成立。
最令人困惑的是:那块配重如何能够精准地砸到地面上的死者?
那死者被砸成了一摊肉泥,只能通过指纹比对以及残留的衣物来判别身份。
死者的指纹与陆风平被捕时采录的指纹相吻合。但考虑到陆风平有个厉害的帮手,并不能排除看守所内指纹资料被替换的可能性。而残留的衣物则关联着一个重大的疑点:陆风平为何要在出发前换衣?
如果死者不是陆风平,而是另一个替身,此疑点便可转化为一种合理的推测:陆风平早就谋划好金蝉脱壳之计,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预测自己被捕之后所穿的囚衣编号。所以他必须在出发前换上预先准备好的衣物,这样才能混淆死者的真实身份。
胡盼盼说亲眼看见配重块砸中了陆风平,考虑到当时是夜晚,配重坠落处和铁笼之间尚存一定的距离,陆风平在奔跑途中利用地形使个障眼法也并非难事。比如让替身事先藏匿在某个土堆之后,趁陆风平经过土堆的时候实现换人。
但仍有一点难以解释:配重块从几十米的高空落下来,即便是经过精心布局,真的能如此准确地砸中地面上的一个人体目标吗?
罗飞把自己假设成布局者,既然已经设计出如此精密的计划,他绝不会允许在最关键的环节上出现这么大的不确定因素。这块配重掉下来,必须要百分之百把那个替身砸成肉泥。
如何达到这百分之百?靠高空瞄准,地面定位?这太不靠谱了,罗飞不可能接受这个方案。
这时罗飞想起了那根绳子。
梁音曾说过,当配重坠落的时候,她看到有根断掉的绳子也随之飘落。这给了罗飞一个美妙的提示:——要想让配重块百分之百地砸中替身,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替身和配重块一起坠落。
那根绳子的作用,就是要将替身提前绑缚在配重块的底部。在绳子上可以安装如汽车安全带一样的卡扣。当配重松脱之时,替身按下卡扣上的按钮,绳子自动弹开,与配重块脱离。而替身则被坠落的配重块死死压住,直到与地面相撞,化为血饼。
罗飞试图找到那根绳子,但找遍了整个工地也未能如愿。这反倒坚定了他的判断。梁音看到的不是普通的绳子,而是对手计划中的一环。所以对方特意把绳子带走了,因为那根绳子上留有破解此计划的线索。
至此那三个巧合已经能够用一种内在的逻辑联系在一起了。
然后另一个疑问又接踵而来:如果说替身是和配重块一同坠落的,那又该如何解释胡盼盼的证词?
女孩说得明白:她亲眼看见配重块砸中了在地面上奔跑的男子。这个场景用障眼法绝对无法解释。
所以罗飞特意向萧席枫咨询:陆风平有无可能伪造女孩的记忆?而萧席枫给出了决然的否定答案。
如果女孩的记忆无法伪造,那就只剩一种解释:——胡盼盼在撒谎。
这听起来不是一种合理的解释,罗飞一开始也确实没往这块去想。直到他看到了黄萍的微笑。
当时在病房里,黄萍母女讨论着回家的事情,黄萍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笑容如此轻松,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可她们要回的那个家刚刚失去了男主人啊。她们将要面对的未来,应该是艰难而又迷茫的。在这种情况下,劫后余生的苦涩才是正常的情绪吧?
可这种情绪在母女俩的脸上却一点儿也找不到。
正是从这一刻起,罗飞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家庭的格局,尤其是胡大勇和母女二人之间的关系。
按照遗传学理论:既然胡大勇和黄萍都是单眼皮,身为女儿的胡盼盼就不可能是双眼皮。梁音曾借此断言胡盼盼的双眼皮是做手术割出来的,而罗飞对此却有了另一种猜测。随后罗飞向萧席枫探询母女俩重逢时的场景,事实证明两人对胡大勇的生死并不关心。
在胡大勇死亡现场提取到的精神状态测试问卷亦是一条值得玩味的线索。从时间上来看,问卷完成于今年的三月二日,即胡盼盼失踪后约半个月。问卷的测试单位是龙州市下属某县的精神卫生疾控中心。三月二十日,黄萍收到胡盼盼报平安的短信,到南城派出所要求撤案。为此事胡大勇对黄萍实施了暴力攻击,随后胡大勇被龙州市精神病院确诊为精神分裂症患者。
这一时间线让罗飞产生某种有趣的联想。胡大勇首先有了伪装成精神病患者的计划,他特意去临县检验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他在当地装疯寻衅,被制伏后送往精神卫生疾控中心并接受了测试。在这次测试中,他刻意追求答案的异常,反而露出了破绽。鉴定结果为精神状态正常,他为此寻衅行为被行政拘留五天。但这次经历足以让胡大勇吸取相关经验,从而在市院的第二次测试中顺利地伪装成一名精神病患者。
回想起来,胡大勇后来劫持梁音的举动用心可谓险恶。他在一帮警察面前坐实了自己精神病患者的身份,随即他便从精神病院逃脱,试图对陆风平实施伏击。可以想象,如果他得手杀死对方,精神病患的身份便可保护他逃脱法律的制裁。
一个心胸如此险恶、布局如此缜密之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并非亲生,他又会如何度过这二十年的光阴?
从另一个角度分析,如果胡大勇认定是陆风平绑架了自己的女儿,他为何要着急将对方杀死?陆风平死了之后,他岂不就失去了寻找女儿的最后一条线索?
结合黄萍对此案的暧昧态度来分析,或许胡盼盼的失踪并非是遭人绑架,而是在刻意躲避胡大勇。那陆风平的角色,应该是协助胡盼盼完成了躲避。
所以胡大勇对陆风平恨之入骨。
所以黄萍不希望警方介入调查。
所以陆风平不肯说出真相。
所以胡盼盼会用谎言来帮助陆风平。
……
这么顺下来,很多事情都能说得通了。
而罗飞最为确定的一点,就是陆风平并没有被压在那块配重下面,他已经在黑衣人和胡盼盼的掩护下顺利逃脱。
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这一度成为罗飞最为关注的问题。
胡大勇很可能就是被此人所杀,在这一点上罗飞认同梁音的判断。而凶手故意把那份精神鉴定问卷留在案发现场,很明显是想给警方一些暗示。
身手不凡的神秘人为何要帮助陆风平?难道他真的只是一个被催眠术控制的傀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