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姨娘被刘嬷嬷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再愚笨也能听出其中的意思。虽然幼仪和锦哥儿是她生的,可她却没有调教的权利。不仅自己闺女嫁人没有说话的余地,以后儿子大了,她见了还要立规矩。
她有些恼羞成怒,指着刘嬷嬷骂道:“我再怎么上不去台面,好歹也是个姨娘。你犯不着仗着奶过姑娘,就在我跟前充大。好好的姑娘,都让你这起奴婢给撺掇坏了!你看着姑娘好性,只要是姑娘的事都要管一管,也不知道谁才是主子了。”
“姨娘这话奴婢可担当不起。”刘嬷嬷半点都不惧她,“我是姑娘的奶娘,近身侍候姑娘,凡事都要替姑娘想在头里,这才是做奴婢的本分!不过我可不敢充什么大,任何事情还得姑娘点头才能行事。况且听姨娘的口气,瞧不起我们做奶娘的人。姨娘别忘了,咱们金府的老祖宗是做什么的?你这不是藐视先祖,对祖宗不孝吗?”
“你……”这样一个大帽子扣下来,让崔姨娘毫无招架之力。她气得手指直哆嗦,却找不出话来跟刘嬷嬷对嘴。
“姨娘。”幼仪突然开口说话,“你要想让旁人高看,就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什么话该说,该怎么说,该跟谁说,都要有个分寸才行。你是父亲的姨娘,是我跟锦哥儿的生母,就连太太都要给些体面。你在这里跟奶娘争执,让旁人瞧见,岂不说你是自降身份?”
这话明显是偏帮着崔姨娘,刘嬷嬷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她原本仗着幼仪年幼,事事依仗自己,压根就不把崔姨娘放在眼里,所以言谈之中多有轻视之意。在她看来,自己的身份比一个上不去台面的姨娘要尊贵。俗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三品官!自己可是太太的人,她一个姨娘怎敢要自己的强,即便是到了太太跟前也不用惧她一分一毫!
可她万万没想到,幼仪几句话,就把她生生扯到崔姨娘脚下!这脸打得,啪啪响!
☆、第六回 打赏
刘嬷嬷被幼仪拐着弯敲打了几句,她心里憋屈,又有些不服气。一想到崔姨娘得意的脸,就郁闷的想要吐血。
“嬷嬷,睡下了?”窗根底传来一声询问。
“睡下了,大晚上鬼叫什么?”她心里正不耐烦,没好气的骂着,“哪个小蹄子?进来说话。”
“嬷嬷好大的火气。”帘子应声被挑起来,柳燕打外面走进来。
刘嬷嬷见了赶忙站起身,满脸堆笑,“哎呦,原来是柳燕姑娘。人老了眼睛耳朵都不好使,没听出是姑娘的声音。姑娘快坐,我这就去给你倒茶。”
“不坐了,我正在给太太打梅花络子。可打到一半竟乱了套,一剪刀下去未免太可惜。我突然想到嬷嬷最擅长这个,就拿过来了。嬷嬷要是累了就先放着,明天再做也行。”
“没事,拿来我瞧瞧。”刘嬷嬷喊小丫头上茶,让柳燕坐着等。
小丫头上了茶就站在屋子外面四下里张望,屋子里的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说话,听不真亮谈话的内容。
幼仪正在屋子里写字,冬雪在一旁磨墨。自从醒过来,她喜欢上了写字,能让她很快静下心来。
“我记得你是三年前被人牙子卖进府的吧?”幼仪放下手中的笔问着。
冬雪麻利地端着脸盆过去,看见幼仪净手完毕赶忙递上毛巾,才笑着回道:“姑娘记性好,奴婢是三年前进得府。”
“你还记得家里有什么人吗?怎么会到了人牙子手里?”幼仪从不知道冬雪的身世,上一世,冬雪不过是个不爱说话又不怎么在屋子里侍候的丫头,她们的交集并不多。
冬雪听了咬了一下嘴唇,想了一下摇摇头,“奴婢在人牙子手里摔过一跤,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奴婢曾经听人牙子喝多了跟旁人说起过,说奴婢父母双亡,是被舅舅卖给他的。姑娘你看,奴婢的头发里现在还留个疤呢。”说着垂下头扒开头顶的头发给她瞧。
一个一寸来长的疤痕出现在她眼前,她看着冬雪的眼神越发多了一分怜惜。
“你倒是了无牵挂,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
大户人家的奴才一般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家生子,老子娘是包衣奴才,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主子家里的奴才,安排在各处当值。
第二种是家里艰难,自愿进来签下卖身契做奴才的。她们一般签的都是死契,可若是家里缓过来,又碰到主家好说话,求个恩典放出去也未尝不可能。
第三种就是冬雪这样,从人牙子手里买进来,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
在这三种奴才之中,家生子是最吃香的。她们的老子娘都在府里当差多年,关系网庞大,能为主子所用。冬雪这种最受欺负,府里府外都没有人撑腰。
“奴婢在人牙子手里挨了不少打,被卖到咱们府中是出了火坑。”冬雪今年才不过九岁,却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奴婢自从到了这,吃得饱穿得暖,每个月还有五百钱拿。奴婢没有花钱的地方,一直让夏荷姐姐收着呢。”
“姑娘,大姑娘打发抱琴姐姐来了。”随着夏荷回话,帘子一挑,进来个眉眼弯弯笑盈盈的丫头。
听见“大姑娘”三个字,幼仪的眼神明显一闪,片刻又恢复正常。
抱琴年纪不大,瞧着也就十二三的样子,一脸敦厚老实相,她是大姑娘金玉仪屋子里的大丫头。不过能在金府嫡长女屋子里做大丫头,岂是一个老实就能成的!
“奴婢给四姑娘请安。”她朝着幼仪深蹲行礼,态度卑微恭敬,没有流露出半点轻视的意思。
果然是个有心机有分寸够稳妥的丫头,可惜自己身边竟没有这样的人!
“起来吧。”幼仪淡淡的回着,并未太过热络或是客气。她是回府当主子,又不是做孙子,犯不着见了谁都低人一等的模样,尤其是对金玉仪屋子里的人!
“我向太太请安,没曾想太太犯了头疾,不得见。原想着给太太磕了头再去见过众姐姐,这下只好等明日了。”
“姑娘说哪里话,怎么能越过太太先见各位姑娘?我们姑娘本来想过来看看四姑娘,可一想到四姑娘舟车劳顿肯定累了,又听说四姑娘前几日大病了一场,眼下最主要的是好好睡上一觉。姑娘一直惦记在庄子上的四姑娘,这回四姑娘回来了,姑娘说了‘姐妹们来日方长’。头些天太太带着姑娘们去山上进香,姑娘特意在菩萨跟前替四姑娘求了一个平安符。姑娘说了,让四姑娘放在枕头下面,能保四姑娘平安康健。”这丫头看着嘴拙,说话却圆滑的很。换了一般丫头,即便是主子教说这么一大通话,恐怕也说不利索,还会丢三落四。
她先是站在大姑娘的立场,理解幼仪没去见长姐的原因;之后又讲了大姑娘为何不来看远道回来的妹妹;最后把自己主子交代的最重要的事情办了,给幼仪平安符!
幼仪让夏荷接过来,又吩咐道:“别让她大晚上白辛苦一趟,你去拿个荷包过来。”
“四姑娘不用破费,奴婢愿意跑这差事。奴婢这就回去复命,四姑娘歇息吧。”抱琴是大丫头,每个月有一两银子的月钱,逢年过节或是主子高兴还有赏,她怎么会贪图那几个小钱?
幼仪在庄子上待了一年多,不仅积攒的银子没了,连金银首饰都去了一大半,眼下还真是囊中羞涩。
“你回去替我谢谢长姐,正是那句话‘来日方长’。”
抱琴听见幼仪的话心下一动,觉得她似乎是话里有话,可抬起眼看着四姑娘稚嫩的小脸,清澈见底的眼神,这个念想就消失不见了。抱琴告退下去,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夏荷才拿着个干瘪瘪的荷包进来了。
幼仪见状一皱眉,眼中的犀利吓了夏荷一大跳。
“姑娘,刘嬷嬷跟柳燕姐姐在屋子里做活,奴婢没敢打扰。等柳燕姐姐走了,刘嬷嬷又翻箱倒柜才找到这十几个大钱。”她垂着头回话,感受到幼仪的目光瞧着自己,竟然有些头皮发麻。
姑娘一向好性,又听刘嬷嬷的话,今个儿这火气是哪里来的?恐怕是在太太那里吃了闭门羹,又不敢跟刘嬷嬷发,就找个由子耍气了。
☆、第七回 敲打
夏荷觉得自己姑娘好性,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对刘嬷嬷这个奶娘敬畏几分。平日里都是刘嬷嬷掌管姑娘屋子里的一切事物,她这个大丫头等于是在刘嬷嬷手底下讨生活。
“你当我这个姑娘是纸糊的?随便你怎么糊弄都成?”幼仪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冰冷。
夏荷一哆嗦,双膝不由自主的一软,竟然跪下了。
“姑娘息怒,荷包拿来晚了确实不是奴婢的错……”
“啪!”不等她的话说完,一个茶杯摔过来,里面的茶水溅到她手背上,幸好不算太热。
“那你的意思是怪我喽!”幼仪还是第一次发火,茶杯摔在硬邦邦的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外间侍候的丫头听得清楚,刘嬷嬷正走到隔断跟前,听见响动停住脚。
“奴婢不敢,奴婢按姑娘的吩咐去取荷包,可银子都在刘嬷嬷手里……”
“那你的意思是怪奶娘喽!”外间的刘嬷嬷听见这话伸伸脖子,竖起耳朵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做派,整天偷懒不爱干活,奶娘拨嘴有时候还使唤不动你。背着我和奶娘,你没事就掐着腰骂小丫头,成天像个副小姐。”
听这话里的意思是奶娘在姑娘面前告状了!夏荷心里暗暗骂:好个老货,仗着奶过姑娘简直要一手遮天。别把自己惹急了,不然有办法给她颜色瞧瞧!
“在庄子上住这一年多,全靠奶娘多方周旋才不至于艰难度日。奶娘跟我不隔心,旁人别想挑拨离间。”当初幼仪被送到田庄,只带了奶娘和春花、冬雪两个一大一小两个丫头。
剩下那些没被点名的丫头个个在心里庆幸,大伙心里都知道,四姑娘这一去能不能回来都是个未知。即便以后回来,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主子,跟着这样的主子没前途。
夏荷本来找了门路,想要到即将来府中的表少爷身边侍候。没想到这个时候主子回来了,她心里懊恼极了。眼下她又不明不白挨了一顿臭骂,自觉这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刘嬷嬷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看样子姑娘并没有跟她离心,反而越发信任依赖了。
她进了内室,先剜了夏荷一眼,然后说道:“姑娘不要生气,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太太跟前的柳燕来了,说是着急帮太太打个络子。奴婢一时没腾出手来,就让夏荷自己去匣子里拿钱。可里面钱……不多,奴婢又翻箱倒柜,这才耽搁了些功夫。”
何止是钱不多,估计是没有!幼仪身为姑娘家,虽然不管那些黄白俗物,可闭着眼睛都能知道。
小小庶女不受嫡母待见,生母是个卑微的姨娘,还有胞弟要照顾。被贬到田庄月钱减半,又指使不动庄子上的人,少不得要自己出银子贴补。再加上刘嬷嬷把持银子,幼仪不用想都知道那些钱和金银首饰去了哪里。
“奶娘有什么错?即便是有错也是为了我好。”幼仪是绝对的护短,“奶娘是我最亲近的人,不是母女胜过母女!”夏荷听见这话神色一动,暗暗记在心头。
这话听着真是舒坦,刘嬷嬷一扫之前的郁闷,腰板也比进来时挺直了许多。幼仪把夏荷撵出去,留下刘嬷嬷单独说话。
“姑娘,这茶水凉了,奴婢给你去换。这些个小蹄子,一时不盯着就不好好干活。姑娘也别忒好性,偶尔像今天这样教训她们一顿,免得她们不知道自己是奴几!哦?姑娘不想喝茶?那奴婢给姑娘铺被子,眼下马上要立秋,早晚有凉风,今晚上还用春花值夜?那丫头倒还稳妥些,只是话太少,难免闷了些。”春花何止是话少,简直是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
“姑娘要不要洗洗?奴婢让她们去烧水……”
“奶娘,你坐下来,我只想跟你说说话。”幼仪让刘嬷嬷坐在床边,“我记得小时候你经常一边讲故事,一边哄我睡觉。昨个儿我在书上看见一个故事,现在讲给你听听。”
“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刘嬷嬷听了眨巴眨巴眼睛,笑着回道:“姑娘好学问,可惜奴婢听不懂啊。”
“奶娘不懂不要紧,我解释给你听。”幼仪也浅浅的笑着,“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在越王勾践被吴国打败而当俘虏时,劝勾践忍辱投降,伺机报仇雪恨。勾践依照他的话去做,最后终于大败吴国。越王勾践复国后决定重赏大功臣范蠡。但范蠡看到历代宫廷的残酷倾轧,觉得勾践是一个只能同患难而不可共享乐的人,就拒绝官职过隐居生活去了。
范蠡临走时还给另一大臣文种留下一封信,信中警告文种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意思是说飞鸟射尽了,弓箭就会藏起来,再也不用了;兔子打死了,猎狗也会被主人杀掉烧熟吃掉的。文种没有听从范蠡的忠告,最后果然被勾践杀掉了。”
“姑娘倒是会说故事。”刘嬷嬷一个大字都不识,对史记更是半点不熟悉。幼仪讲得这个故事,她也是听得一知半解,里面的深意却不明白一分一毫。
“奶娘,从我记事起便是你在我身边侍候。旁人看见你就会想到我,听见你说得话就当成是我的意思。这做奴婢讲究的就是个忠仆不事二主,要是你不在我身边侍候,不知道还有谁能要你?即便是换个主子,想来那主子也必然不肯把你视为心腹。”幼仪盯着刘嬷嬷的脸,看见她变了颜色又接着说,“倘若我要是不能善终,那你……”
“姑娘,你怎么会不得善终?”刘嬷嬷只觉得头皮冒凉风,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跟主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肯定是没好果子吃。就像这次去庄子,要是姑娘一病不起,首先她就会被问责,照顾不周的罪过是逃不过去的。即便太太肯出手,她也没了利用的价值,而且还知道那么多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势必没有什么好下场!
一想到这里,刘嬷嬷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这么浅显的道理自己早先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八回 银子
刘嬷嬷听了幼仪一席话,吓得魂儿都要出窍。她虽然贪钱又势利,却还不算太笨。幼仪的话点醒了她,让她觉得自己蠢死了。
现在想想好险,幸好姑娘好好的回府了,不然她自己恐怕也回不来了。
“姑娘。”刘嬷嬷扑通一声跪下,这可是她第一次对着幼仪下跪,而且是诚心诚意,“奴婢往后一定会忠心耿耿对姑娘!”
往后?这词用得准确,不过幼仪怀疑换成前世的自己是否会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看来,奶娘还是有很大的保留。
不过想想也是,单凭自己这么个小故事,岂会让奶娘彻底回心转意。她一直就是太太的奴婢,从来都没把自己当成真正的主子。这次下跪,不过是暂时被自己震慑住罢了。
“奶娘,你要记住你方才说过的话!”幼仪并没有立即让她起来,语气也重了些,“这些话我只说一次。起来吧。”
刘嬷嬷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感觉脑子乱哄哄。
看着她出去,幼仪不由得摇摇头。机会只有一次,看她怎么选择吧。虽然幼仪不可能再次相信她,可若是她念在主仆一场有所收敛,幼仪会考虑给她个善终。如若不然……
幼仪捏着团扇的手用力起来,她从来都不是个善类,经过那么多事,就越发不相信善有善报!
春花拎着热水进来,“哗啦”一声倒进净室的大浴桶里,又在旁边的水桶中舀了凉水兑进去,然后用手试试温度。
“姑娘,好了。”春花今年已经十三,是个五大三粗肤色黝黑的姑娘。浓眉大眼,嘴唇略厚,手脚都挺厚实,看不出半点姑娘家娇柔苗条的美,一看就是个干活的麻利手。
她是家生子,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大伙都说她是小哑巴。后来崔姨娘生下幼仪,春花就被分到幼仪身边。幼仪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她竟然也跟着开口说话了。
因为她在幼仪身边时间最长,就做了屋子里的大丫头,不过她从不在其他丫头跟前端架子,什么粗活重活都做。
幼仪记得自己上一世并不喜欢春花,嫌弃她长得难看又粗俗,而且笨嘴拙腮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春花十七岁的时候,幼仪就做主把她配了一个庄子上带着孩子的鳏夫。把人打发出去,连她的消息都懒得过问,上一世春花究竟怎么结局,幼仪竟然不知道。
春花已经麻利的把幼仪外面的衣裳去掉,轻而易举就把她抱进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