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卿矮下身子站在平生跟前,拿手比量着,“去年春天来时平生还只到我腿根儿呢,这会都快到我腰了,这孩子长得真快!”
“平生说,要长得比小姐的凤尾树高!”平宝儿在一旁脆生生答,献宝似得上前道:“小姐,您交代给宝儿的那棵凤尾树,宝儿养得可好了!您一定得看看!”
“好好……”赵九卿摸摸他的头,平安在一旁看着,羡慕地不成样子,邀宠一样冲到赵戎跟前,对赵戎道:“六少爷,您让我养的大黄我也养得特别好,不信您也去看看!”
“我的好!”
“我的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赵九卿只微笑着,刘长寿家的忙上来对二人道:“少爷小姐要在这住上好几日呢,你们急什么!”
三个孩子也是乖巧,闻言噤了声,两个大的规规矩矩行了礼,平生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行礼,却是不伦不类。
宋研竹在一旁看的扑哧一笑,平生又不好意思地往刘长寿家的身后躲,嘴里低低念了一句,恰好赵戎听见了,笑得合不拢嘴,对宋研竹道:“二妹妹,这小家伙方才问,你是打哪儿来的仙女姐姐,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宋研竹怔了一怔,屋里几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赵戎低下身子摸摸平生的头道:“小家伙真是有潜质,这要再长大些,全村的姑娘不都得围着你转啊!”
宋研竹抿着唇笑,低头在初夏耳边低语了几句,初夏出得门去,不一会她就进来,往每个孩子手里塞了一把花生酥糖。刘长寿家的要拦,宋研竹笑道:“这原是我做了带在路上打牙祭的,吃多了有些腻,正好给孩子们当零嘴儿,刘嫂子你别嫌弃才好!”
“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刘长寿家的又谢了一番,带着几个孩子下去了。
赵戎意味深长地对宋研竹道:“二妹妹,你这两块糖给的可值当了!”
宋研竹起初不明白他的话,到了晚饭的时候才觉出来。刘长寿家的也是庄子里的掌厨,接风宴上为他们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全是些地道的农家菜,赵九卿附在宋研竹耳旁告诉她,刘长寿家的特意来问宋研竹的口味,替她另做了香菇酿肉白菜卷和豉汁排骨。农家人没什么钱,尽心尽力做好一顿饭便是他们表达心意的方式。
这顿饭着实诚意满满,连宋合庆这吃饭颇为挑剔的人都停不下筷子来,整整吃了两碗米饭,扫干净了桌上的菜,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宋研竹正担心他不消食,刘长寿家就体贴地送上一杯消食茶。
到了夜里各自就寝,宋研竹躺在床上,只觉农庄里分外静谧,偶尔还冒出两声鸟鸣。白日里舟车劳顿,她不一会便沉沉入睡。
这一觉是前所未有的安稳,当她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太阳斜斜照进屋来,正眼看,能看到太阳光里的浮尘上下飞动。
宋研竹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喊初夏端水进屋洗漱完毕,就听屋外传来宋合庆“哈哈”的笑声。宋研竹支起窗户一看,就见屋子后有一大块的空地,宋合庆站在地里仰着头,嘴巴笑的都快咧到脑袋后头了,嘴里念着:“六哥,慢一些,慢一些,换我玩儿了!”
宋研竹跟着抬头一看,嗬,好家伙!也不知是谁做了个纸鸢,蜈蚣形状的,足有三四尺长,在天上张牙舞爪地飘着。
宋研竹一时间生了玩心,脸上带了笑出门往赵戎方向奔去,一心只想着要将风筝拿到手,头便仰着跑,忽而却打了个趔趄,和迎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她忙低头说了声“抱歉”,一抬头,脸上的笑就凝滞在脸上,僵硬着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
陶墨言好端端地站着,后头突然撞上来个人,原以为是温香暖玉抱满怀,没想到暖玉撞了他,好好的笑脸变成了寒冰。那一点期待重逢的忐忑顿时碎了一地,原是想问她“撞疼了没”,到嘴边也变成了,“你怎么还是这样莽撞?”
宋研竹愣了愣,皱皱眉头扭头不想回答。那一厢宋合庆正好抢到了纸鸢的线轴,笑得合不拢嘴,赵戎松开手,回头瞧二人气氛不大对,忙过来打了圆场道:“怪我没跟二妹妹说……原本他昨日就要和咱们一起过来的,临时有些事情耽搁了,所以今早上骑快马赶过来的。玩儿么,总是人多一些才有趣。二妹妹,你说,对吧?”
赵戎有些期待地看着宋研竹,眼里眨巴,可怜样儿的。宋研竹心一软,一下回道:“那是自然……”
等说完话,赵戎长松了口气,挨在宋研竹身边道:“二妹妹,你别瞧他平日里绷着个脸,其实他比我还好玩儿,玩儿起来也比我疯。你跟他熟悉几天就懂了!”
宋研竹脸上勉强笑笑,心里头冷哼了一声:熟悉?她前一世跟他熟悉了好些年也没觉出他是个好玩儿的人,他在她的跟前,永远是冰冷的、绷着脸的,偶尔露出温存的那一面都会让宋研竹高兴半日——或许他最特别的一面从来都不是为她准备的。
环顾四周,竟不见赵九卿的影子。宋研竹柔声问道:“六哥,怎么不见九姐姐?”
“一早家里就来人说我娘有事儿找她,让她赶紧回去一趟。”赵戎无所谓道:“你别担心,我娘就爱咋咋呼呼的,没准就是跟我爹置气,才想要找九姐聊聊天……她从前也这样,或许九姐回去下劝好了她,就又回来了。”
“啊,回去啦?”宋研竹顿时有些失落,你说原本就是冲着赵九卿来的,这下赵九卿走了,来了个她最不想见的人。
赵戎见她瞬间蔫儿了的样子,劝慰道:“你别失望嘛,等吃过了午饭我带你去泡温泉,这种天气泡温泉最舒服,春意盎然,万物复苏,幕天席地泡个温泉,宁心静气下,日月山川、飞禽走兽都在你的耳边……诶,说多了没意思,你去感受感受就晓得了!”
第50章 纸鸢
“二姐,来放纸鸢啊……”宋合庆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宋研竹一定心,想着这一趟出来原本就是想放松来着,管他陶墨言土墨言,太在意反倒落了下乘,遂调整了心态,笑着对赵戎道了声谢,往宋合庆身边走去。
宋合庆长这么大,头一次放纸鸢,玩儿的是满脸通红,原本还聚精会神地放着,奔跑着,叫嚣着,见宋研竹来想显摆来着,哪知手头力度一紧,蜈蚣啪一下栽头掉下来。
“哎呀!”宋合庆失望地望着宋研竹,嘟着嘴。宋研竹瞧他那样子实在是太孩子气了,一时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绷着脸道:“你瞪我也没用啊,平宝儿是姑娘,你在男孩里头又是最大的,就该拿出大哥哥的样子,带着弟弟们,想办法再把这纸鸢飞上天上去!否则,你就不是男子汉!”
“谁说我不是男子汉了!”宋合庆眼一瞪,带着平安、平生跑着去将蜈蚣捡回来,又再次酝酿把纸鸢放到天上去。
平宝儿扎着垂挂髻,衣着虽简朴,但是胜在整洁,张嘴对着她笑,露出一口的白牙,在阳光底下特别地亮,对着宋研竹行了礼,从怀里掏出个干净的手绢,在掌心摊开后,里头包着一颗颗红色的野果子,往前送了送,“二小姐,这是三月枣,是我和平安一大早去山上摘回来的,都已经洗干净了,您尝尝?”
平宝儿抬头看着宋研竹,不卑不亢,恭谦有礼。宋研竹打心里头喜欢她,从她的手心拿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满嘴生津。
“好吃!”宋研竹赞道,平宝儿脸上的笑绽放开来,对着远处的平安吼道:“平安,二小姐说三月枣好吃,你这树没白爬!”
“什么好东西,也不见你让我尝尝!”赵戎走近了,拍拍平宝儿的脑袋道:“来了个二小姐,你就忘了你的六少爷,是不是?”
平宝儿梗着脖子道:“六少爷再欺负人,等九小姐来了我就去告状!”
“哟!小丫头片子还敢告爷黑状!”赵戎哈哈大笑。
平宝儿将果子送到宋研竹手里,笑道:“这果子可是我们三姐弟对二小姐的一份心意……您不晓得,二小姐昨日做的那花生酥糖可真是好吃极了,平生爱吃的不得了,夜里睡觉说梦话还念着呢。”
“我哪能不晓得!”赵戎可怜巴巴地望着宋研竹,“我的好妹妹,你若是得空再给我做些点心吧,你给我做的那些我都吃完了。”
“好好好!”宋研竹绷不住笑,对赵戎道:“我的赵六哥,若是让外头倾心你的姑娘瞧见你这般模样,原本想嫁给你的人都得生生减了一半!”
“反正最终嫁给我的也就那么一个,有缘自能相聚,眼下还是顾着吃才好!”赵戎认真答道。
宋研竹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时间笑的花枝乱颤,捂着肚子缓不过来气。赵戎倒还好,陶墨言自和她相识,她见了他不是绷着脸,就是言语冷淡,从未见过她这样开怀大笑,一时间看呆了眼。忽而又想到这个笑并不是为了自己,嘴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赵戎说的对,他陶墨言
也算生得周正,才学人品更不比旁人差,为什么到了宋研竹这就变成了神憎鬼厌的人?莫非从前他们见过?亦或是,他从前得罪过她?
陶墨言忽而有些恹恹。
宋研竹捂着肚子笑了许久,赵戎好心地劝道:“二妹妹,你可悠着些笑,可别笑岔气了……”
宋研竹:“……”
刘长寿家的从屋里出来时,就见空地上,三个如画里走出一样的神仙人物,一个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在一旁担忧着望着,还有一个若有所思地放空,另外一旁,三个男孩正努力着让蜈蚣再次飞上天。真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等用过了午饭,宋合庆玩性未艾,又缠着宋研竹上山上去放风筝,宋研竹难得见他这样高兴,拗不过他,吩咐了初夏待在屋里,自个儿带着宋合庆出去玩,原是想着就在庄子附近玩玩也就是了,没想到越走越远,竟是带着宋合庆一气儿爬到了山顶。
从山顶往下望,顿生一种“一览众山小”的豪气。宋合庆眯着眼张开双手往下一吼,“嘿”,山谷下回荡着他的声音。
“这样真傻!”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来,让宋研竹和宋合庆都吓了一跳,两人不约而同回头看,就见身后站着个七八岁的少年,束发银冠,穿着月白色立蟒白狐腋箭袖,颈上挂着精致的长命锁,衣着考究不说,周身满是富贵气,脸上带了些桀骜地望着宋合庆,生怕宋研竹二人没听清一般,又嘀咕道:“你这样吼,好像个疯子!”
“要你管!”平白无故冒出个人来已经够吓人了,这人还对他满是不屑!宋合庆皱着眉头,嚷道:“我就喊!”又对着山下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骂谁是狗啊!”少年不悦地嚷着,凑到宋研竹的身边,嘀咕道:“这可是我的地方,平日里只有我一个人来,今日倒被你们抢了!”
“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儿的每一寸地方都是天子的,怎么能是你的地方!”宋合庆不服道。
“说的也对……”少年不争辩了,望见宋合庆手上的纸鸢眼睛都直了,想要又不想明说,盯着那纸鸢,嘴里对宋合庆道:“不管如何,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这地方我连着来了三四天了,就是图个清净,你一来就这样大喊大叫,都坏了清净了……我家丫鬟都没你这样吵。”
宋合庆顿时闭了嘴,原是想要回嘴,却看他眼睛发直地盯着自己的纸鸢,那眼神像极了自个儿早上见着纸鸢的样儿。宋合庆再看他的装束,想来他也是同自个儿一样的整日闷在屋子里,不由地心生同情,举了举纸鸢问:“你想玩儿么?”
“额……”少年正犹豫着,宋合庆收了纸鸢就要走,“婆婆妈妈像个娘儿们!”
“诶诶诶!”少年忙拦着他,亮着眼道:“玩儿!”
“你叫什么名字啊?”宋合庆顿了顿道,“我叫宋合庆。”
少年认真回答道:“朱景文。”
一直被晾在一旁的宋研竹看的目瞪口呆,这两孩子的友谊来得实在太突然,因为一个风筝就变成了好朋友——孩子的世界果然单纯。看那少年的穿着举止,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溜出来玩儿的,反正不会是个坏人。宋研竹这样想着,索性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头,怡然自得地靠着,坐着看二人。
“合哥儿,不许走远了,我在这歇会,你要帮我望风!”
一阵微风吹过,满山的青草香味混着泥土的味道扑鼻而来,吹得人都要醉了,宋研竹叮嘱完宋合庆,掏出帕子往脸上一遮,耳闻着虫鸣声,真是再自在不过了。
这一趟真是来得值……宋研竹想着,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睡着的时候还觉得有人摸了摸她的脸,她打掉他的手懊恼道:“合哥儿,别闹!”
那只手停了一停,慢慢收了回去。宋研竹一出手,就惊醒了一大半,取下脸上的帕子一看,顿时吓出一身虚汗,身子不由地挺直往后挪了挪,戒备道:“你在干嘛?”
第51章 疑惑
陶墨言冷冷收回手道:“好心没好报。你在这样的大日头下晒着,就不怕晒伤了身子?这样一点戒备都没有,也不怕被旁人看见了,掳了你回去做压寨夫人!”
宋研竹这才注意到陶墨言替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大半都在她的头顶,他自个儿不过是搭了个边儿。
“合哥儿呢!”宋研竹抬头望去,就见宋合庆和朱景文二人正在不远处的绿地上跑着,宋合庆正在教朱景文如何放纸鸢上天。她这才安下心来,不动声色地移出伞外,讥诮道:“陶大少爷出门还带伞?也怕晒伤不成?”
“未雨绸缪,总是个好习惯。”陶墨言答道。
宋研竹稍微一瞄,就瞧见他随身带着几本书。没想到隔了两世,他一到空闲时候就往山顶跑的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
陶墨言不动声色地将伞收起来,视线落在不远处,轻声道:“合庆比我上回瞧见他时好许多……那会我从水里将他捞起来,他瘦瘦弱弱的,眉宇之间都蹙在一块。这回见他却有很大不同。”
“……”
宋研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陶大少爷这是在跟她聊天。前一世他能找她聊天的机会简直少之又少,大部分时间是她说着,他不耐烦地听着,这回乍然交换了位置,她倒没跟上节奏。
“嗯,是变好了。”宋研竹低低应了一句就想结束谈话,低声说道:“对不住,陶大少爷,天黑了,我们该走了。您请自便……”
说着她就要起身走,正要跨步,却被一个阻力拉住,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裙摆就踩在陶墨言的脚下,陶墨言神色淡然地看着她,显然是不想让她离开。
“麻烦您……”宋研竹低声道,陶墨言却突然问道:“宋二小姐,咱们从前见过么?”
宋研竹怔了一怔,勉强笑道:“见过,两次。”
陶墨言没想到她老老实实地把头次见面也算进去了,可这不是他要的答案,“今年以前呢?”
“没有。”宋研竹正色道,“陶大少爷,请高抬贵脚,我要下山了,不然我的家人会着急。”
“你不想要你的小象么?”陶墨言摊开掌心,一对银质小象赫然呈现,宋研竹伸手要抢,陶墨言却又握回去。
宋研竹讥诮道:“堂堂陶家大少爷说话这般不算话,上回这小象便该输还给我,你却留到了今日!”
“那日你的画并未画成!”陶墨言咧嘴一笑。宋研想起那日半残的《梅花图》,顿时失了语言,有些懊恼道:“既如此,那这小象我只当送给陶大少爷了!烦请抬脚!”
她的语气里隐约带了怒气,眼里更是浮上一抹厌恶之色,陶墨言一怔,心里头只觉得像是塞住了一块石头,上不来也下不去,憋屈地慌。看看手里的银质小象,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不像话:何必呢,这样为难一个小姑娘。更何况,这个小姑娘对自己还没半分好感!
每每遇见她,他就这样失态,真是不像话。
陶墨言顿时觉得索然无趣,抬起脚松开宋研竹的裙角,随手将那对银质小象抛过去,道:“这些女孩家的玩意儿我拿来也没什么用。宋二小姐还是自个儿保管,下回可别再弄丢了!”
宋研竹接着那对小象,只觉得暖暖的,还带着陶墨言的体温,一对小象比从前更加亮,在阳光下栩栩如生。从前宋研竹拿到这对小象时,身上就有银质小环,是后添上去的,宋研竹戴了这么多年,环被打折了,此刻也被修好了,用一根红绳子编成的丝绦串在一块,既能随身带着,也能当配件。
“我多事,寻了个匠人帮你修好了……那匠人说你这是老匠人制作的,要恢复成原样不容易,费了好些功夫也只能这样!”陶墨言道。
宋研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咬着唇低声说了句“有心了”,转身唤上宋合庆和朱景文,忙不迭地往山下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