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干脆利落地说完话,带着宋研竹上了马车。
宋研竹撩了帘子偷偷往外看,车渐行渐远,可是袁氏那张因为愤怒无法发泄而渐渐扭曲的脸她却看得一清二楚。一瞬间,宋研竹的心无比畅快起来,她扑倒金氏的怀里,搂着她的腰道:“娘,我发现你现在好厉害啊!”
金氏顺着她的脑门捋了两下,轻声道:“娘从前一心只记挂你们爹,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往后绝不能了……往后你哥哥经商,你弟弟做官,你爹爹再混个一官半职,咱家的日子就能越来越好,你和我再不用受旁人的腌臜气。”
宋研竹将搂着金氏的手又紧了紧,心底里渐渐变得踏实。
车一路颠簸,行到赤霞山越发显得人迹罕至,至路口,便有一家丁模样的人停马候着,宋承庆上前问路,那人行了礼,回道:“我家先生特意命我等在此处,为众位引路!”
宋承庆作揖道谢,那人翻身上马在前头引路,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朱珪住处。到大门后,男丁自下了马车,又有婆子引路,行了好一会,马车停下了,有人上前服侍金氏和宋研竹下马车。
宋研竹初初站定惊讶地不知所以:原来以为是云深不知处,却不知云深之处还有一处桃花源。若不是有人引路,她断然想不到这深山之处还有这样一处杏花林,此时正值杏花盛开,一片片的杏花连在一块,望眼过去,犹如粉色的云霞。阳光照射下,又如精心剪裁过去的冰绡,层层叠叠,些许添些胭脂色。
宋研竹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嘴里不由自主念道:“春风不肯停仙驭,却向蓬莱看杏花……”
身后忽而传来“啪啪啪”的击掌声,宋研竹应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目慈善的夫人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面带着微微笑,她的身后站着朱景文,瞧着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在宋研竹望向他时,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
宋研竹会意,忙拉着金氏上前拜见,二人齐齐说道:“民妇(民女)见过夫人!”
朱夫人赶忙上前虚扶了一把,道:“宋夫人不必拘束。”一厢将宋研竹挽起,唤了朱景文过来相互见过礼后,朱夫人挽着宋研竹上下打量,笑道:“好一个标志的宋二小姐!不仅长得漂亮,也有才华,有胆识!”
金氏正疑惑朱夫人不过匆匆见了宋研竹一面,怎知她有才华有胆识,朱夫人便继续道:“我家老爷同我说起那日文儿遇险,若不是有你护着,文儿只怕早就在野猪蹄下丧命,可是把我吓得够呛!后来又听文儿说起,二小姐不仅胆识过人,又画得一手好画,更有一手好厨艺,我心心念念要见你一面。今儿总算是见着了!宋夫人,您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宋研竹忙摆手道:“夫人过奖!”一边有些心虚地望着金氏。那日金氏问起朱珪为何要收宋合庆,宋研竹怕金氏担心,只含糊说起曾经顺手帮助过宋景文,金氏并不知道当日情况之凶险。
宋研竹心虚一望,果然,金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赶忙换了话题,道:“夫人,你这儿的景致真是漂亮极了!”
朱夫人微微一笑,道:“这儿原本是一片草地,十年前我和老爷偶然经过此处见到一片杏花林便爱上了,老爷当时便说要在这建个庄子,致仕之后便来此隐居……我只当老爷是玩笑话,前些时候才知道,老爷悄悄让人在这建了房子,又从别处移来了许多杏树,建成了这杏花院。我看到时,也吓了一跳。”
金氏听完艳羡不已,“朱大人和朱夫人感情甚笃,真是羡煞我等。”
朱夫人捂着嘴笑道:“都说是年少夫妻老来伴,年少时候我们也不少拌嘴,老了反倒好了!”
二人说着说着,渐渐说到一块儿去了,宋研竹和朱景文反倒落到了后面,朱夫人见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唯恐二人觉得无趣,大手一挥,让二人自去逛园子玩儿去了。
宋研竹看看时辰,约摸着前头的拜师仪式也该完了,正想着呢,从圆形拱门那头传出人声来,赵戎扬了声音兴奋道:“合哥儿,往后你可就是我和墨言的小师弟了,来,唤声师哥听听!”
“师哥……”
“诶!”赵戎开心地应了一声,又听陶墨言道:“往后若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师哥,自有师哥替你做主!”
“就是就是……”赵戎附和着。
朱景文眼睛一亮,对着拱门喊道:“陶大哥,赵六哥,宋合庆,我们在这呢!”
门后“咦”了一声,宋合庆探出脑袋来,叫了一声“姐姐”。宋研竹和朱景文快步上前,就见赵戎背过身子,快速地往前冲,头也不回地应道:“我突然忘了件很重要的东西,我就去取,你们不必等我,回头我再来找你们!”
宋研竹愕然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朱景文和宋合庆面面相觑。宋合庆道:“我瞧六哥这毛病,似乎还没好透啊!”
“前些时候好很多了啊!我怎么觉得他是瞧见了你姐姐就犯病?”朱景文压低了声音道。
二人的声音不偏不倚地传进陶墨言的耳朵里,陶墨言的步子顿了顿,对二人道:“景文,方才老师似乎找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找我?”朱景文愣了愣,拉着宋合庆道:“你陪我去吧。”说完,拉着宋合庆便跑没了踪影,宋研竹拦都拦不住。
“诶……”宋研竹想要唤竹二人,手停在半空中有些无力,一转身,边见陶墨言眼神闪烁地望着自己。
“你……”陶墨言见了宋研竹,几日不见,却像是隔了好些年,这么一看,宋研竹变得越发明媚动人。
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人家似乎一直都不太待见自己。
那日亲了宋研竹之后,陶墨言认真的反思了自己,自己除了那次占了她一些便宜,还有为了引起她注意不知不觉说了一些违心的话之外,的确再没做过任何天怒人怨的事情……尽管那日占了她便宜或许是因为一时冲动,于她而言不是特意厚道,可他事后想起来并无半分后悔。
所以,收到她退回来的东西时,他第一时间便想冲过去找她,问问她为什么,最后他却忍住了……他生平接触过的姑娘着实太少,虽无实战经验,他却是读过兵书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俗话还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当然,这后半句是陶壶告诉他的。
陶壶还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陶壶自作主张地上街买了二十来本话本子,本本皆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各种形态各种结局……他带着满满的不屑看完了,当下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
可是,在看到宋研竹的这一刻,他才发现,即便他把世上所有的话本子都读透了,他也看不懂眼前的女子——这太难了。
面对宋研竹时,陶墨言才发现自己平日里的寡言少语简直就是致命伤,他努力张了张嘴,酝酿了半晌,道:“宋研竹,你喜欢这片杏花林么?”
第65章 鱼蒙
宋研竹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笑话,抬了眼看陶墨言,问:“喜欢又如何,不喜欢有如何?”
陶墨言的眸子定定地望进宋研竹的眼睛里,她的眼珠里照映着他的身影,忐忑和彷徨,小心翼翼却又假装淡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从自个儿的嘴里飘出去:“你若喜欢,往后我也替你种一片杏花林,若你想看,我随时都能带你来看。”
宋研竹定定地站在那儿,忽而有些失笑,“陶大少爷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陶墨言微不可见地拧了眉头:他以为她听见这句话,应当是高兴的……书上说,所有的女子听见这样的甜言蜜语,都会露出“含羞带怯”的模样。可是,这似乎对宋研竹并无效果。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陶莫言低着头,碎碎念着。在电光火石间,他将所有看过的话本子在脑子里回想了了一遍,似乎没有哪一本书可以告诉他,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
他皱皱眉头,“我能打什么主意……”许是她不喜欢杏花?方才分明见着她极为欢喜的样子,莫非他又看错了?
女人心,当真是高深莫测……
“有意思。”陶墨言自顾自地摇摇头,抬头望向宋宋研竹:“或许你并不喜欢杏花?若你喜欢,我也可以替你种梅花、映山红、茶花、海棠……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种。”
他又顿了顿,好整以暇地笑道:“即便是狗尾巴草,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种。”
博君一笑,也不外如是。这样,她总能高兴起来?
他定定地望着宋研竹,期待她能露出羞涩的模样。两人就这么对望着,他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宋研竹的脸上挂着一抹虚无的笑,明明眉眼都是笑的,可是她的眼里却带着一抹深切的疼痛,即便是一闪而过,他却捕捉住了。
他怔在那儿,就听宋研竹带了丝嘲讽,笑道:“听闻陶大少爷一向不近女色,原来全是假的?”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望进他的眼睛里,“还是,你对所有的女子,都这样大方?”
心抽抽地疼起来。重活一世,她终于见到他的另外一面。原本她企及已久的东西,他就这样轻易地捧到了她的跟前。
杏花,杏花,从前她最爱的一个对联便是“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须梅”——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须媒。她相信自己和他的缘分是天注定的,只要她努力做个贤妻,便能得天垂怜,夫妻恩爱到白头。
终究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和他之间从陌生人变成了怨偶……
她忽而回想起,从前的陶墨言也曾说过,朱师母有一片特别漂亮的杏花林,你要去看看么……当时金氏病重,她全然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那时的他们,还是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相敬如宾。后来有了赵思怜,她将她带进门时,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拦在他们之间,成为她一辈子都无法跨越的障碍。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赵思怜爱上了陶墨言,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发展到了那一步?
她当真糊涂,竟毫无察觉。
直到赵思怜有意无意透露她和陶墨言的种种,她才发觉事情不对,她疯了一样将东西扫在她的身上,花瓶砸在她的头上,血顺着她的额头一点点流下来,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赵思怜像是见了鬼一般,一边哭一边从她的屋子里冲出去,恰好撞进了陶墨言的怀里,柔弱却委屈地对他说:“姐夫,姐姐疯了……”
也是从那一天起,外头疯传,陶大奶奶嫉妒成狂,暴戾无度。还有丫鬟有意无意地提起,赵思怜同陶墨言走得极近。
陶墨言极少出现在她的跟前,只在她病重时,带了位大夫来看她,皱眉对她说:“别整日胡思乱想。”
她因为他一句话而释然,可没过多久,赵思怜便拿着一支杏花站在她的跟前,不无炫耀地对她说:“姐姐你看,这是姐夫为我摘来的杏花,你看我戴这杏花,好看么?”
“好看,特别像戴孝。”她淡淡的说着,只觉那杏花越看越刺眼,赵思怜举拳要打她,她反手轻扣,便将她按在地上,恰好被路过的陶墨言瞧见,陶墨言将她拉开,轻声对她道:“够了,宋研竹。”
对,前一世他也总爱全须全尾地唤她“宋研竹”,只在迷迷糊糊时,才会轻声唤她……“研儿”。
研儿,怜儿……她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在另外一个地方,他是否也曾这样动情的唤过赵思怜……
有些回忆真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真是讨厌极了。
宋研竹暗笑自己无能,又想起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轻轻摇头,“我最讨厌的便是杏花。”说着便要走,“陶大少爷若有兴致,便带旁人去种那片杏花林吧。”
身后的人忽而伸出手来,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似是要将指甲嵌进她的肉里。宋研竹只觉疼痛难忍,回头看他。陶墨言脸上的笑没了,眼珠子如深潭一般见不到底,乌黑黑一片,眼波中却带了许多疑惑和委屈,让人心头不由地揪起来疼。
他忘了一切,可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这真是不公平。可又能如何,他捧到她跟前的一切,她都不想接受,也接受不起。践踏旁人真心的感觉,会如何畅快?
她低声笑道:“陶大少爷这是喜欢我么?”
宋研竹顿了一顿,却是笑得越发灿烂:“可是怎么办了……”她的笑渐渐凝在脸上,一字一句慢慢说着——
“我不喜欢你呢,陶大少爷。”她巧笑嫣然,“如果我想要,谁也拦不住我,如果我不想要,谁也不能勉强我……除非我死。”
陶墨言一点点松开手,天上的有片白云飘过,遮住了日头,顺便带走了陶墨言眼里的光芒,他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片乌云,笼罩在他的眉眼之下。
“再见,陶大少爷。”宋研竹轻声道,而后,神色淡漠地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穿过那片杏花林,走了许久,便见一大片的草地,回头望,心却仍旧抽抽地疼:原来践踏旁人的真心,一点都不畅快。
一切都结束了,以陶墨言的性子,绝不会再来寻他——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容许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甩他脸子,驳他面子?
宋研竹渐渐慢下步子,顿觉山中空气清新,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还想往前走,就见山崖边上蹲着一个人,宋研竹往前两步,定睛一看,不由失笑:“嚯,六哥这是在这孵小鸡呢?”
眼前的赵戎整个人都半蹲着,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了宋研竹的声音,下意识便要抬头,许是蹲久了,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一抬头人就往后靠,险些跌坐在地上,宋研竹忙要往前扶着他,他一边摆手,一边道:“不用不用,我可以自个儿起来的!”
一抬头,就见眼前的宋研竹明眸善睐,一身装扮像要与春日争光,走近了,她的身上是淡淡的梅花合香,那股香味在鼻尖萦绕着,让人都要呆住了。待赵戎回过神来,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鼻子底下渐渐湿润了……
“六哥……”宋研竹惊讶地望着赵戎,指着他的鼻子。
“我有点热啊……”赵戎撇着头,心想,糟糕我是不是得了风寒流鼻涕丢人了,拿手一抹再往前一看,只觉一阵眩晕:“血……”
他吓得整个人都跳起来,宋研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又觉得好笑,又怕失礼,正憋笑得厉害,就见赵戎低着头捏着自己鼻子,焦急的解释道:“天干物燥,我也觉得有些口渴,真是,真是失礼了……”一壁又仰着头捏着鼻梁,只见宋研竹笑得合不拢嘴,天上地下所有的美色都抵不上她的一抹笑容,他愣怔地松开手,鼻血顺着他的人中,一点点往下滴……
“六哥!”宋研竹一慌,赶忙上前帮着赵戎捏着鼻子,两个头一撞,两相都跌坐在地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而觉得彼此都这样好笑,不由的哈哈笑出声来。
二人笑得正欢,却不知身后还有一个人,愣怔的站在杏花林的边缘,悬崖边山的风带了一丝凉意,吹在他的脸上,他的心跟着一点点凉了下去——方才宋研竹走的匆忙,待陶墨言回过神时,她已经走远了。
不喜欢又怎样,她是还未发现他的好,只要她愿意给他机会,他会找个合适的办法让她发现。
他想了许久,才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抬头,看眼前的人走远,他心里头咯噔一跳:朱珪的府邸就在悬崖边上,杏花林的尽头便是悬崖……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可怎么办!
他当下想都没想,便追了出来,可是此刻,他却后悔自己跟到了这儿……她在他的心中刺了一刀,他却自己往上撒了一些盐,滋啦啦疼。
“赵戎……”陶墨言下意识便要走出去。
第66章 鱼蒙
风轻轻吹着,宋研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她,她有些不自在的回过头去,身后依旧是一大片的杏花林,不见一丝人影。回过头来,赵戎正仰着头,鼻血止住了,鼻子下还带着斑斑的血迹,看着有些滑稽。
宋研竹赶忙拿了随身的帕子给赵戎,赵戎低声道了声谢,面上却只觉得发烫:在她的面前这样狼狈,里子面子都丢没了。侧头一看,宋研竹仍旧看着自己,赵戎“咳咳”地低头掩饰自己的尴尬,就听宋研竹道:“六哥,往后合庆就仰仗你了,他若顽皮,你只管打他骂他训他。”
赵戎连忙摆手道:“用不着打骂,合庆可比我乖多了。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成天逃学,下水捞鱼,上山掏鸟,什么没干过?我爹为我都快愁白头了。不过二妹妹你放心,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谁若敢让合庆不痛快一时,我第一个就得站出来,让他不痛快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