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研竹垂着头不说话,陶墨言叹了口气道:“话本子那些姑娘被救,总要说上一句,‘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你倒好,半个‘谢’字也没有……罢了,我也不求你谢谢我,可你今日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个遍,总要给我个说法吧?”
“啥?”宋研竹前半部分还听明白了,后半句分开都听明白了,可连在一起,她却一个字都不懂!
陶墨言面庞现过一丝不自然,顿了一顿,咬牙切齿道:“方才,你可是把我全身上下都看遍了!论理儿,你可是毁了我的清白,你竟想不负责不成!”
“……”宋研竹睁大了眼睛望着陶墨言:这是陶墨言?这是陶墨言么?这真的是陶墨言么?
经过上一世的洗礼,宋研竹一直以为陶墨言的人生就是不苟言笑,直到这一世靠近了,才发现他可以毒舌、可以情深、可以无理取闹……所有曾经宋研竹不曾想过的词汇这一世都出现在陶墨言的身上,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惊讶,可是方才,就在方才,陶墨言这是在调戏她?他方才脸上的那个表情,是不是称得上——娇羞……
天呐,陶墨言竟然娇羞了!
宋研竹嘴都合不拢了,好不容易咽下口水,让她忍不住问道:“陶墨言,你最近……究竟看了什么话本子?”
“……”陶墨言脸上不自然地显出几分尴尬,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只说,负责还是不负责?”
“负责什么呀!”宋研竹翻了个白眼,咬唇道:“我可什么都没瞧见!”
“那我喊碧儿回来给咱们论论理儿!”陶墨言扬了手就要唤人,宋研竹赶忙将他的手掰回来:“诶诶,别……”
这一伸手,又发现自己上当了,陶墨言这一脸奸笑……宋研竹气得忍不住想要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又上当了!
她抬脚就要走,陶墨言赶忙拉住她,不知怎么,心情忽而就飞扬起来:他终于发现对付宋研竹的办法。如果你要一本正经,那么她会比你一本正经一百倍,可若是你无耻一些,再无耻一些,她便会无可奈何,弃械投降……
陶壶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当今世上,脸皮厚者得姑娘,诚不欺他!
自认识她以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同她单独面对面呆在一块……即便有那样的机会,她总是同他争锋相对……陶墨言欣喜地发现,似乎这一次相见,她对自己并不如从前抗拒,这于他,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别走。为了见你,我头发都没擦干便跑来了……”陶墨言有些可怜兮兮地说道。
宋研竹抬头望了一眼,撇过头道:“那又与我何干。”
“自然是与你有关的。”陶墨言轻声道:“宋研竹,你想嫁给九王爷么?”
宋研竹倏然抬头,宋合庆分明说过他是明白的,所以他不过故意一问罢了。
她索性不回答,咬着下唇望着他。她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陶墨言望进她的瞳仁,有一片刻的失神,而后他摇摇头道:“九王爷早有正妃,正妃死后,他也曾发誓,此生正妃之位不予任何人。可是他家中已有一个侧妃,更有多个侍妾。你不是个贪慕虚荣的人,所以我笃定你不会嫁,对不对?”
宋研竹依旧沉默地望着他,陶墨言自个儿却是松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你这几日是怎么过的,我却很是焦虑,生怕九王杀了个回马枪,再去瞧你。后来合庆告诉我,说你这几日病重,谁也不见,我便猜想你是装的……”
宋合庆这个叛徒!宋研竹在心里暗暗骂着。
陶墨言似是瞧出了她的想法,笑道:“你可别怪合庆,他口风很紧,什么都不肯说,我花了好些气力才从他的口中套出他的话来的!”
宋研竹忍不住腹诽:你这样狡诈,他哪儿是你的对手!
过了片刻,从远处忽而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笛子声,如冬天的穿堂风吹过破陋的屋子,不成曲调,黯哑难听。陶墨言不由地皱了眉头:这个陶碧儿,装个样子也不装得像一些,成日里要他做的笛子,拿到手却是不学无术,好好的一把笛子,真是糟蹋了。
“这是谁在吹笛子?”宋研竹问道。
“许是哪个丫鬟?”陶墨言回道。一眼望见桌面上新制的那支笛子,随手操起来,随着陶碧儿破陋的笛声吹奏,不过吹了两个音,陶碧儿那儿却是停了,只剩下陶墨言的笛声,悠悠扬扬响彻在亭子间,宋研竹仔细聆听,才发现是《凤求凰》,分明是个古琴曲,陶墨言却用笛声吹奏,更多了几分空灵和婉转。
宋研竹的心渐渐沉静下来,随着他的笛音,心绪浮动。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事情,重生给了她多一次的机会重新开启她的人生,也让她用另外一个角度看待周边的一切。重生之后,似乎许多事情都在变化,超出了她前世的认知和想象,其中求包括陶墨言。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宋研竹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可每每想到一半,只要一想起前世的最后,她面对满目的疮痍和最后的绝望,她便戛然而止。
等到她回神时,笛音落,陶墨言与她四目交接,眸光一动,忽而轻声笑道:“宋研竹,我带你私奔好不好?”
宋研竹愣了一下,当下竟不知作何反应。回神后,只觉满面通红,下意识脚尖一歪就要走,陶墨言却是一把拉住她。
“陶墨言,别闹!”宋研竹想要挣脱,抬手推了他一把,他手一松,忽而弯下腰,重重的咳嗽起来。
宋研竹走了两步回头一望,只见陶墨言扶着石凳弓着背,咳得面色泛红,隐约有些喘不上气。
“喂!别装了!”宋研竹轻声道,陶墨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无助。
宋研竹心里咯噔一跳,瞧着不对劲儿,忙替他倒了一杯茶,他摆摆手,坐下来,缓了许久面色依旧苍白。
“莫非……受了风寒?”宋研竹疑惑道,“总不能是因为我推你那一下吧?”
陶墨言笑道:“只是呛了一下……”强忍着嗓子眼里的干痒,将桌面的笛子一收,轻声问:“你会吹笛子么?”
他的话题转得真快,宋研竹愣了一愣,忽而意识到方才他所说的那句“私奔”以及后面的咳喘似乎都是在逗他玩儿的,她顿时冷色一黑。
陶墨言拉住她,轻声道:“别生气了,我不吓你好么?”一壁说着,一壁将笛子在指尖一绕,笛子打了个转又回到他手上,他握住了,笑道:“不会不要紧,往后我教你!这笛子……原是想送你一把好的,却总也做不出满意的……”
“我不要……”宋研竹忙摆手,没想到陶墨言又开始咳嗽,慌乱中拿起一杯水,还未喝进去一口,忽而头一仰,一口热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陶墨言!”宋研竹惊慌失措。身后突然冲出个人来,将宋研竹拨开,惊慌道:“少爷!”
宋研竹认出是陶墨言的贴身侍从陶杯,也不知为何,宋研竹在他的眼里看出一丝厌恶。她愣了一下,陶壶从后面走上来冷声斥道:“陶杯,不许对宋二小姐无礼!”
陶杯悻悻挪开视线,忙上前扶住陶墨言道:“少爷,你怎么样了?”
陶墨言强自撑住身子,用手将嘴边的血渍抹去,皱眉轻声道:“不打紧,你扶我回屋休息片刻,将这亭子收拾干净,别让小姐瞧见。”
一壁抬头看看宋研竹,从袖子中掏出样东西,塞到宋研竹手里。宋研竹瞧是个白色瓷瓶,疑惑道:“这是什么?”
“若是你不想被九王爷瞧上,又想不到其他的法子,你就信我一次……万不得已时,便将这瓶子里的药全数服下……咳咳……”他重重地咳嗽着,低下头缓了一口气,轻声对陶壶道:“陶壶,你送宋二小姐去见小姐,小姐若是问起,就说我累了,歇下了。”
“陶墨言你……”一句“你没事吧”卡在嘴边,陶壶已经抬手送客,“二小姐,这边请。”
一路上,宋研竹几次想要开口问问陶墨言的情况,陶壶也是绷着个脸。宋研竹心下总觉惴惴不安,即将到陶碧儿跟前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陶壶道:“陶壶,你家少爷这是怎么了?”
陶壶抬头,用奇怪的眼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又颇有些无可奈何地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二小姐,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少爷早早就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能说。若我说了,少爷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您就别为难我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只要您能顾念我家少爷对您的那一点点好,少爷也就值得了。”
陶壶的话没头没尾,宋研竹还想问个清楚,陶碧儿拿着根碧绿的新竹笛子走出来,见了宋研竹愣了一愣,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说完捂着嘴,发现自个儿说漏了,有些懊恼的咬咬唇,问陶壶:“我大哥呢?”
陶壶脸上扬上笑,道:“少爷有些累,回屋休息去了……”
“大哥近来怎么总爱整日整日都闷在屋子里……”陶碧儿碎碎念,瞧着宋研竹有些奇怪:莫非方才她看错了不成,怎么两人说话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走了?不可能啊,方才她还听见陶墨言的笛声呢!
陶壶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宋研竹心中总觉得不大对劲,随陶碧儿进了屋,问道:“陶大少爷是不是近来身子不大舒坦,我瞧他面色似是不大好?”
陶碧儿托腮道:“不晓得诶。大哥每月总会来这住上几日,爹娘也很是放心他……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他前几日住在家中总是早出晚归,每每回来面色便不大好。爹娘当时还问了几句,后来他就说要来这小住几日……怎么,他哪儿不对么?”
“许是受了些风寒吧?”宋研竹低下头掩饰眼里的疑惑。陶碧儿叹道:“我大哥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爹娘都拿他没什么法子。还在他做事有分寸,再过两月便是乡试了,他会好生照顾好自己的。”
“那就好……”宋研竹轻声附和。
那半日,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从清泉山庄离开,也再未见陶墨言的影子,为此,陶碧儿还颇有微词。
等上了马车,宋研竹握着陶墨言给她的白瓷瓶,白瓷瓶上三两只梅花,既古朴又雅致。她望着那瓷瓶出神。不知怎么,心里隐约生出一丝担心。将近宋府后门的时候,她的眼皮子又跳起来,等马车一停,她忙不迭便往院门走,院子里静静悄悄地,同她走时并无二致。
她松了一口气,轻声唤道:“初夏,我回来了!”
一推门,立时吓了一大跳,只见宋老太太坐在屋子当中,冷冷地看着她,一旁跪着宋盛明、金氏、宋承庆,再望眼过去,初夏却不知踪影。
宋研竹只觉心中咯噔一跳,宋盛明厉声问道:“你上哪儿去,还不给我跪下!”
“祖母……”宋研竹轻声唤道,宋老太太却是似笑非笑地朝身边看了一眼,周围的几个粗壮婆子忽而齐齐围上来,便要将平宝儿拖下去。
宋研竹伸手抱住平宝儿,宋老太太扬声道:“你犯了错,受连累的自然是你的丫鬟。你若不护着他们,他们顶多受十鞭子皮肉之苦,你若要护,我即刻便打卖了她们,让你寻也寻不回来!”
宋研竹手一松,跪下道:“不知研儿做错了什么,祖母竟要这样罚我!”
宋老太太一扫桌面的茶盏,茶杯落地,溅开一地的水。众人只觉心中一跳,就听宋老太太骂道:“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我一心都为着你们着想,你们就是这样待我的么!”
金氏抬头道:“娘,那会嫂子冤枉研儿,我们便已经说清楚了,九王爷,我们不屑高攀!”
“什么叫不屑高攀!?”宋老太太怒其不幸哀其不争,手都要指到金氏的鼻子上了,“你们怎么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东西!九王爷怎么了,让你们这般嫌弃!老二家的,我今儿就对你说明白了!若是九王爷能瞧上研儿,那是她天大的福气,也是替我宋家光宗耀祖!你若是一味阻挠她,便是欺师灭祖!往后你死了都不能对祖宗交代!”
“光耀门楣的事儿让孙儿去做就是了,何苦为难研儿!”宋承庆忍不住应道:“若九王爷是个良人也就罢了,母亲分明已经告诉祖母,九王爷素行不端,普通女子嫁给她,最后也只能落个凄惨的境地,祖母何苦让研儿冒这份风险!”
“你妹妹的婚事何时轮着你插嘴!”宋老太太眼睛一横,宋盛明接话道:“娘,我和研儿娘已经商量好了,这个九王爷,决不能嫁!”
宋老太太眼睛一圆,骂道:“你反了天是不是!你只当我是为了自个儿么?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为了咱们宋家!”
她越说越激动,“从前咱们家是个什么情形,你爹走出去,谁也不敢瞧不起咱!可你看如今,随便来个人官家夫人,咱们都得毕恭毕敬!你晓得旁人怎么说咱们的么,说咱们家是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你们这些做后辈的,不想着为祖宗争光,却总想着为祖宗抹黑!”
宋老太太顿了一顿,忽而话锋一转,对着宋承庆道:“承哥儿,你以为开个小饭馆能有多大出息?老二,我问问你,你就想当一辈子举人么?你就不想着挣个一官半职!还有合哥儿,你们怎么不想想,要为他盘算个将来?还有你……”
宋老太太指着宋研竹,痛心疾首道:“你的身上流着宋家人的血!你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宋府养你这么大,你为何就不能想想要为宋家争一口气?为振兴家势,光耀门庭尽尽心力?你姐姐已经是没指望了,如今全家人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九王爷样貌英俊、更是王孙贵胄,他哪点配不上你?我又不是推你入火坑,我只是想让你嫁地更好,衣食无忧,你怎么就不明白!”
她一声声如泣如诉,宋研竹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她望着宋老太太,忽而有些失笑,轻声问道:“您的意思是,若我不嫁,咱们家就会垮了?你盘算这个,盘算那个,可曾想过我?还是您自个儿想要过把皇亲国戚的瘾?”
“你……”宋老太太气得手发抖,宋研竹凝了面色,一句句道:“若我父兄只能靠着将我卖入皇家,才能过上好日子,那我将一辈子都瞧不起他们!”
“放肆!”宋老太太气急,提手狠狠甩一个巴。
“啪!”
宋研竹捂着脸抬头,只见宋老太太怒目圆睁瞪着她,声音气得发抖——
“你是瞧不起他们还是瞧不起我?”
“娘!”
“祖母!”
金氏三人见状忙要冲上来,宋老太太甩开他们,朗声道:“我告诉你,从今儿开始你就好好呆在家中等着九王爷上门瞧你!你胆敢乱走一步,我就打断你身边丫鬟的腿!若你还敢动歪心思人,我便把他们全数打死!”
她踱了两步,恶狠狠道:“九王爷上门来,你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活见人,死见尸!”
“娘!”宋盛明上前要拦,她直接掀开她的手,扬声道:“你若再敢帮着他们母子三人骗我,我即刻拿根白绫了结了自个儿,好好找你爹说理去!”
说完,她径直出了门去。
金氏身子一软,攀着宋盛明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娘的脾气你也是晓得的,若再出什么幺蛾子,只怕她真要闹出什么事儿来!”宋盛明苦着脸道,“好在九王爷只是来看看罢了,咱们只能想着他未必能看中研儿。”
“若是看中了呢?”金氏轻声问。
“研儿……”宋承庆轻轻推了一把宋研竹,宋研竹忽而爬起来,往外头走去。宋承庆不放心跟在后头,只见她一路快步走着,直走到后罩房,推开房门,初夏和平宝儿齐齐抬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子下盖着毯子,隐约溅着血迹。
宋研竹冲上去,眼泪吧嗒一声落下来。初夏忙道:“小姐别哭,我们不碍事的……”
花妈妈抹着泪道:“怎么不碍事!大夫人手下那几个杀千刀的……”
袁氏这是存心报复,见宋老太太收拾宋研竹,她忙不迭便将活儿揽了过去,好好使了一回当家夫人的威风。是以这十鞭子下去,竟是皮开肉绽,比旁人受了几十鞭子都狠。
“都是我害了你们!”宋研竹道。初夏摇摇头道:“是奴婢不够机灵。”
明明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她守着院门儿,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宋老太太就冲了进来,冷声问她小姐上哪儿去了,她咬口不说,宋老太太却知道的一清二楚,问她小姐是不是近日里都在装病……
而后事情便变得一团糟,大夫人在一旁斩钉截铁二小姐在装病,并且还瞧见是大少爷的马车将二小姐接走的,言之凿凿,竟连时辰都说得分毫无差。末了凉悠悠说了一句,二小姐这是不知珍惜,老太太这些日子为她操碎了心,每日里送来多少补药,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合着拿府里上下人当猴耍。
几句话撩拨地老太太彻底怒了……
“这几日我总瞧见大夫人身边的丫鬟鬼头鬼脑地在附近张望……今儿一早,表小姐还说要见小姐,被我婉言劝走,许她就守在门口……”花妈妈后悔道,“若我多个心眼,也不至于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