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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铺着红毯,一路绵延至竹林深处,而赵九卿却没了身影。
    顺着红毯往里走,直走到尽头,便见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放着一盏一人高的圆形走马灯,灯屏回旋,物换景移,过往场景尽数呈现——那是一颦一笑的她,或是男装飒爽,或是妩媚娇娥,或是回眸一笑,或是驻足遥望。
    她愣怔着站着,只听风铃声叮叮当当地响着,竟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忽而伸出一双手来,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望,就见赵戎笑容满面地站在她的跟前。
    “好看么?”赵戎得意洋洋道。
    “这……都是你做的?”宋研竹惊诧问道。
    “自然是我,难道还有旁人?”赵戎笑着,一壁指着那走马灯道:“花了我好些功夫呢!你喜欢么?”
    “喜欢。”真是喜欢极了。
    她不由地走近了,伸手想要摸摸走马灯,赵戎抓住她的手往前伸:“这灯里头是绸缎,外头才是纸,摸一摸不会坏!”
    他的手掌有些粗糙,握住宋研竹的手,厚实而温暖。宋研竹怔了怔,他已经握住她的手往上碰,走马灯停了停,灯里的热传出来,烫的人忍不住缩回手来,收到一半,赵戎却是握住她,在她的身后轻声道:“二妹妹,想必你也听你娘说起过……”
    “九姐姐在哪儿,怎么说着话就不见了!”宋研竹慌忙打断他的话,想要收回手来,他却是将她板正了,正要开口说话,河对岸不知是谁放起烟火,只听砰一声,一束烟花在空中炸裂开来,刹那间流光溢彩,似是一颗颗璀璨的宝石点缀在夜空之剑。转瞬消失之后,又一丛烟花飞上天空,绽放光芒。
    “火树银花不夜天……”赵戎暗自呢喃着,侧过头去,只见宋研竹微微昂着头,露出光洁的下巴。她的侧面美极了,夜未央,灯火阑珊,跑马灯变换的光影洒在她的脸上,一窜而上的烟火闪闪烁烁。
    她分明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赵戎忽而升起一丝无力来,这突如其来的烟火,像是昭示了他这段爱恋的下场:注定璀璨而短暂。
    可若是不争取一把,终究是不甘心。
    烟花声渐渐弱了下去,宋研竹回神望他,他忽而叹了口气,好笑道:“原本想一本正经跟你告个白,老天都不愿意成全我……果然那些东西不适合我。二妹妹,旁的我也不说了,我想让你嫁给我,你愿意么?”
    宋研竹:“……”
    赵戎挠挠头,正要说,又不知如何描述,有些磕磕巴巴道:“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我给你算算我有哪些优点,”他一壁说着,一壁当真掰起手指算道,“我虽不是什么达官贵胄,可是我聪明呀,将来考个进士决计没问题!我家虽然不是富甲一方,可是咱们即便坐吃山空也能吃一辈子!你若嫁给我,我打死都不纳妾,只对你一个人好,否则就让你两兄弟打死我……”
    “还有……”他还要继续说着,忽而看到宋研竹眼里泪光闪烁,不知怎么得,他的心也揪在一块,摸摸她的脸,勉强笑道:“你别哭呀,若是感动了就让我抱抱你,明儿我就去你府里提亲,等我考中了状元,就让你做状元夫人,你看怎么样?”
    宋研竹扶着他的肩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你会做状元的,你会连中三元,你会有很好的妻子……六哥,你这么好……”
    你这么好,我怎么能辜负你?
    “你别说我好,你一说我好我就慌……”赵戎叹了口气,垂下头道:“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就跟着难过。那天有人让你哭了一场,我打得他下巴都快掉了,当时我指天发誓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会让你掉眼泪的,你看,我还没将你娶过门,你就破了我的誓言,怪不得老天爷也不怜悯我!”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眼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叹气道:“乖,别哭了!哎呀我的天,你可别哭了,再哭我衣裳都湿了!”
    从未靠宋研竹这么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却只顾着哭。美人在怀,却不能是自己的女人,他这是什么命。
    赵戎想想也是心酸,揉揉她的脑袋道:“他从前得罪过你,你放了他一马,后来他把你丢在大马路上,你又放了他一马,这回他要是出现在你跟前,你就往死里抽他,不许再放过他。你又不是养马的,凭什么天天跟他放马啊!好了,好了,不许哭了……你瞧我容易么,半个月之前就想着捯饬这些东西逗你一笑,你不笑也就罢了,还哭成这样,让旁人知道了,我赵六在建州还怎么混下去?”
    宋研竹终于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赵戎心里头酸溜溜地,想哭却又不忍落泪,见宋研竹破涕为笑,终究没忍住,哽咽道:“这一世咱们没缘分做夫妻,没关系,我等你下辈子,下辈子那混蛋若还敢跟我抢,我就往死里打他,你可不许心疼……”
    “你……”宋研竹想问你如何得知,迷迷糊糊想起苏州发烧时,她握着他的手喊着”陶墨言”,原来他都懂,他都懂……
    “你和他都一样,有事总爱藏在自个儿心里,从不肯说出口,到了了,伤得都是自个儿。往后别再这样了,有事儿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他不说,你就揍他一顿,看他说不说,好不好?”赵戎轻声道,见宋研竹泣不成声,他抽抽鼻子,哽咽道:“研儿,别哭。你喊我一句兄长,只要你喊我一句兄长,从今往后,我就断了念想,专心做你的兄长……”
    一句话出口,如钝刀割自己的肉,划一刀都带着铁锈,痛到骨髓里。
    宋研竹扶着他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赵戎轻轻推推她,“叫吧,没事儿。不然就这么把你丢开了我也不放心,拜了把子,那小子再敢欺负你,我帮着你打他都名正言顺……反正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也求你给我个理由正当地打死他!”
    他的脸上挂着笑,嘴角的纹路里都带着苦涩,半晌,听到她断断续续地喊着“兄、兄长”,像是一把刀横在两人中间,终究泾渭分明。
    他拍拍她的手道:“好好,好妹妹。”
    远处有马蹄声渐渐逼近,他松开她,低声道:“他来了,你们当面说清楚……哪日成亲,若他要打死我,你可要替我求求情!”
    宋研竹正在出神,只见眼前一黑,赵戎单手托住她的脑袋,对着她的唇便吻了下去。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赵戎心里发出餍足的长叹:若是这一刻能停留,如走马灯一样火不灭,灯不停,他就是被陶墨言打死也值得了……
    “六……六哥……”宋研竹慌张的叫声唤醒他,他松开她,就听马蹄声渐渐近了,他赶忙将走马灯灭了。低声道:“你躲在我身后,轻易别露面!”
    第121章 鱼蒙
    往前走了两步,灯光渐渐昏暗,有个小小的木屋子。宋研竹依着赵戎的提醒刚刚躲好,赵戎一拍手,便见黑暗里走出个身子摇曳的女子,眉眼都带着妩媚,眉眼轻挑,说不尽的风情,袅袅娜娜地依靠在赵戎身边,甫一出口便让人酥了大半:“六爷……”
    赵戎嘘了一声,便将身子附在她的身上,嘴贴在她的脸上,做足孟浪状。
    马蹄声渐渐近了,陶墨言下得马来,见此情状,先是一愣,片刻后,一双墨黑的瞳仁不动神色地望着赵戎,眼里带着火,停留在他的身上,像是下一刻便能将他焚烧干净。
    “你来的真巧。”赵戎弯起嘴角,指腹扫过唇畔,像是回味,更像是挑衅一般看着陶墨言道。
    “不巧!”陶墨言极力克制怒气。他一路马不停蹄地跑来,生怕晚到一步,可是到了这儿,却被赵戎通知,他被骗了?
    “宋研竹呢?是你教人通知我,说有人绑架了她?”他沉声问道。
    “我骗你的呀。”赵戎轻佻地挑眉,一只手在女子身上逡巡,抿了一口酒,嘴对嘴渡到女子嘴里,引得女子娇羞轻笑,咬着耳朵道:“六郎,人家可等了你半晌了……”
    刻意将声音压低:“好不容易来一趟,可别让人家等久了。”
    赵戎咬咬她的耳朵,道:“别心急,我这儿还有客人呢!”
    说着,挑眉看看陶墨言,道:“还未对你介绍,这是笑书,我的……红颜。研儿进门那一日,她也会成为我的妾氏,算起来也是你的弟妹。笑书,这是我的兄弟,陶墨言。”
    笑书挑眉一望,笑道:“陶大公子闻名不如见面,果真……”她眼神在陶墨言身上上下逡巡,落在陶墨言腹下三寸位置,意味深长地“啧啧”一声。
    陶墨言这般年纪,从未被女子这般调戏,当下只觉得额头上青筋突突突跳起。
    赵戎却是浑不在意,又将笑书揽在怀里,笑道:“宋家二小姐最是大度,亦有容人的雅量,若是为了我,她定然能容得下你!她若是容不下,陶大少爷定然能替你求情……”他说着,挑眉望向陶墨言,道:“墨言,你说对吧?”
    “你在做什么?”明知可能是赵戎故弄玄虚的一个小把戏,陶墨言明明想要视而不见,可是赵戎却一次一次挑衅他,他看着赵戎的手从她的背部一点点滑下去,看着赵戎的手从她的裙体探进去,看着赵戎抿一口酒,孟浪地渡进她的嘴里……
    陶墨言闭上眼,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笑书在一旁轻笑着,“听说宋二小姐知书达理,想必不会干涉夫君纳三妻四妾?六郎,你可真是好福气呢!”
    青筋突突突跳着,陶墨言闭上眼,便能想象宋研竹面对此情此景气愤难当的样子,甚至能听见宋研竹低声的啜泣……
    忍,忍住。陶墨言告诫自己。
    “可不是,二妹妹心胸宽广,若是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我便以善妒为由休了她,不论如何,没了她也不能没了你啊!”赵戎低声笑着。
    就在电光火石间,他的下巴忽而一阵剧痛,整个人都被打翻在地。笑书惨叫一声,他忍着剧痛挣开眼,就见陶墨言沉声望着自己,一字一句道:“赵六,你若是敢做出一星半点对不起研儿的事情,我必定打得你半身不遂!”
    “你是我兄弟?”赵戎吐了一口血,骂道:“你若是我兄弟,就不该为了个女人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是你不要那个女人,是你让她一个人蹲在路边哭,你知不知道她半梦半醒间还握着我的手叫着你的名字!陶墨言,我不过是接手了一个你不想要的女人,你自个儿都不稀罕,凭什么要求我拿她当宝!”
    “你混蛋!”陶墨言怒喝一声,随手操起一张凳子就要往赵戎身上砸去。赵戎一把握住凳子腿,将桌面上的东西往地上扫去,“陶墨言,你看看这可都是你做的画,你不稀罕,我接手!我没你痴情,可是我可以把这些画都偷来用上,我把这些都用在走马灯上,只要她一感动,还不是要对我投怀送抱!”
    画落地,上面一笔一画,一颦一笑,皆出自他的手。怪不得他的画原来越少,原来全被赵戎偷了。这个无耻无知的贼,他发了狠就要砸下去,赵戎一推,站到三尺开外,双手扯住一副画,骂道:“你若要打我,我便撕了这幅画!”
    他定睛一看,只见上头的宋研竹着一身凤冠霞帔,笑靥如花——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幅画!
    “你敢!”陶墨言终于怒了,随手就要把东西砸过去,就听身后一个娇喝:“住手!”
    陶墨言迷茫地回头一看,顿时愣住了:只见宋研竹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一旁的赵戎松了一口气,将那画往宋研竹跟前一放,扬声道:“笑书,还不跟我走!”
    一路如逃难一般逃出去,站定了,只见影影绰绰的丛林里,小屋子那盏灯如唯一的一道光,引得飞蛾扑上去,自取了灭亡,又或许,是获得了重生。
    身后是谁走出来,轻声叹道:“六弟,你这是……”还以为能看到一幕欢喜剧,哪儿知道转瞬之间剧情这般复杂,她的六儿啊,他都快心疼死了!顿了顿,不知说什么好,“不后悔么?”
    赵戎牵强地拉动唇,一回身,那跑马灯熄了火也停止了转动,无声无息地,如从未动过一般。
    心钝钝地疼着,不知是什么,一下又一下地扯着,他苦着脸,道:“九姐,我说我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么?”
    “……”赵九卿目光闪烁,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屋里有人冲了出来,陶墨言在最跟前,宋研竹紧随其后。
    “陶墨言,你这个口是心非的懦夫!”宋研竹泣不成声骂道,陶墨言跌跌撞撞跑出来,听见宋研竹的声音脚下顿了顿,反手便将门关上。
    “陶墨言!”宋研竹用力捶门,陶墨言靠在门边顿了顿,终究抬步离开。
    “妈的,我去追!”赵戎骂骂咧咧地就要上前,赵九卿却是拉住他,摇摇头。
    赵戎一怔,忙将宋研竹放出来,还未回神,宋研竹便沿着陶墨言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路提着裙倨快速跑着,陶墨言却穿过竹林便到了繁华的西岸。她追得气喘吁吁,引得一众人围观,她也浑然不管,只管迈步。快要追上时,陶墨言却是重重跌了一跤,宋研竹不由顿住脚步,想要上前扶起她,人群涌动,拦在她的跟前。
    她眼睁睁看着陶墨言站起来,像是看不见了一般,在人群里狼狈地四处摸索着,不小心碰着一位大娘,大娘怒目地拎着他要打,不知他说了什么,大娘怜悯地瞧了他一眼。
    “陶墨言……”宋研竹低声呢喃着,拨开人群想要追上去,一转眼,他却不见了。
    身后突然有人抓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求求你放过我家少爷吧,他已经够惨了。”
    “陶杯?”想起陶墨言方才的模样,她的心一沉,“他的眼睛怎么了?”
    “我不能说!我们都发了毒誓,不能透露半句少爷的伤情!”陶杯摇头道,顿了顿,又道:“你若想知道,就问问你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吧。”
    小丫鬟?
    宋研竹一怔,陶杯已然走远。
    小丫鬟……电光火石间,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平宝儿拭泪的样子。
    她快步走回府里,径直冲进平宝儿的屋里。那一厢,平宝儿正收拾着东西,见了宋研竹正要行礼,宋研竹却是劈头盖脸问道:“陶墨言到底怎么了?”
    “小姐……”平宝儿倏然抬头,满脸惊恐,手一哆嗦,一封信落到地上。平宝儿正要弯腰去捡,宋研竹却是抢先一步将那封信握在手上,端端是封面上几个字已经让她浑身一震:那是陶墨言的字迹。
    “小姐!”平宝儿伸手去抢,宋研竹却是拿手挡开,取出信来一看,整个身子都凉下来:那信上是个药方,凭借着她仅看过的几本医书,她隐约猜到,这些都是治风寒和瘟疫的……这是陶墨言为她准备的么?
    “你还不说实话么!”宋研竹沉声道。
    平宝儿双膝一软,哭道:“小姐,奴婢不想瞒您,也瞒不住了!大少爷,大少爷他眼睛坏了!”
    她慢慢说着,从当日遇见陶墨言,陶墨言帮助他们开茶铺,到后来陶墨言求她入宋府帮助宋研竹,点点滴滴她都说了。
    宋研竹脱力坐着,低声呢喃道:“我早该想起来的,当日我和朱景文险些在野猪蹄下丧生,被救回来后,就曾经喝过这个安神茶。这个方子,还是他给的,是不是?”
    平宝儿点点头,泣不成声:“那日奴婢得知咱们要前往京师,便想跟大少爷辞行,哪知他跟我说着说着话,眼睛就看不见了。他不肯说,我也不问,悄悄躲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才知道大少爷为您试毒时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伤着眼睛了!小姐,他不是狠心,他都是为了您。陶杯他说要告诉您,他却不肯。他不说奴婢却能猜到,他不过就是怕拖累您,呜呜……”
    夜凉如水,月亮高高悬挂在天上,宋研竹抬头望望天,只觉得沁凉入骨:腿瘸了,眼瞎了,科举考试都成了问题,这前途算是尽毁了。
    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因为她落得这步田地?
    手里拽着药方,上头是她熟悉的字迹。再木然地打开赵戎给她的那幅画,前一世的她望着这一世的自己……
    平宝儿又道:“大少爷放心不下您,得知老爷的去处后,便说那边时有瘟疫,怕老爷去了那儿会出事,特意把那药方交给我,让我到时候再给您……小姐,大少爷,大少爷他对您都是真心的呀!”
    她想起那日,他一字一句说,“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老死不相往来”,想起那日他说,“愿你这一世觅得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不要再……不要再遇上我这样的人”。
    “骗子,大骗子!”宋研竹倏然站起来,径直往外走去,就听平宝儿在身后喊道:“小姐,大少爷不住府里,他在城外的庄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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