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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春朝闻言,便知必然是为铺子里有些生意,这夏掌柜做不了主,来讨自己的意思。欲待要去,又恐祖母、婆婆责怪,只是不敢动弹。
    陆贾氏便向她笑道:“夏掌柜来找你,必有正事。你且去罢,不必只顾在这里立规矩。”夏春朝得了这一声,方才动身,向众人欠身告退,往外去了。
    其时,合家众人皆绕床而坐,唯有陆诤人靠外。夏春朝往门上去时,行经他身侧,带起一阵香风。那陆诤人两腮泛红,只斜眼偷看,见她步履轻盈,走至门边,伸出春葱一般的玉指掀起门帘,径自向外去了,独留那石青色棉门帘子晃动不已。
    打秋风
    陆讳文在旁微有知觉,睨了弟弟一眼,趁人不察,以折扇向他腰中轻抽了一记。
    陆诤人身子一震,抬眼看向哥哥,见他面沉如水,眸泛冷光,当即低下头去,一声儿也不敢言语。
    却听周氏又向陆贾氏道:“……话虽如此,我倒也看好了一户人家的姑娘。人物品格是没得说的,只是出身略低了些。”
    陆贾氏闻言,饶有兴致道:“哦?倒是哪家的姑娘?可去提过了?”
    周氏笑道:“就是京郊二十里宋家庄上宋员外的女儿,今年年方十四岁。年前城里出会,她同她娘来城里看会,我会过她一面。虽还未曾及笄,倒生得一表人才,说话行事也很有规矩。我看着心里喜欢,就托人打听了这姑娘的生辰八字,与我家诤人很是相合。我同我家老爷,都十分中意呢。” 陆贾氏点头笑问道:“这也是好事。只是你适才说她出身略低些?”
    周氏答道:“不错,这姑娘诸般都好,只一件可惜,不是正房养的。她亲娘原是这宋员外嫡妻带来的一个陪嫁丫头,生了这姑娘没几日,就因产后失了调养死了。宋家太太便将这丫头收在身边,当做自己的女孩儿一般看养长大。这宋员外膝下有三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
    陆贾氏想了一回,方才慢慢说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个宋员外同春朝是有些亲的?” 柳氏见问,插口说道:“我倒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周氏向她笑了一句:“嫂子想必是忘了。”便转而对陆贾氏笑道:“老太太的记性倒且是好。不错,这宋员外是春朝的姨爹,那女孩儿还该问春朝叫一声表姊呢。”
    柳氏闻听此言,不由看着周氏。只听陆贾氏淡淡说道:“这也罢了,虽说是侧室养的,但只为人好,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若当真是好,就打发媒人去说罢。这孙子一辈的亲事,你同你老爷拿主意就是了,不必来问我。”她自知这二儿媳妇来此何意,便先拿话堵了她的口。
    果然周氏面色一沉,半日才讪讪赔笑道:“老太太这话却是怎么说的,虽说咱们如今是分开了过,到底老太太还是家中长辈。当初勇哥儿娶亲时,便是老太太放的话。怎么如今轮到我们诤人身上,老太太就吝惜起这一句半句的来了?”说着,不待陆贾氏接话,便抢着道:“我们倒也想提亲,然而宋家不比寻常农户,宋员外家境殷实,虽是在乡下居住,颇有些田产土地,膝下又只这一个女儿,便格外要些体面。我们不好贸然去提,没合适的聘礼,倒恐唐突了人家姑娘。”
    这一席言语落地,连这柳氏也听了出来,原来这周氏今日过来,是为打秋风来的。 这柳氏虽平日糊涂,但一听事关银钱,那便分外明白起来。何况,今日来打这算盘的又是自己的冤家。
    当下,柳氏拉下脸来,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既然没那个聘礼,就不要自不量力娶人家小姐。一个侧室女儿,又是丫头生的,瞎充什么千金小姐,也敢要许多聘礼?哪里寻不出个好女孩儿来,定要拣这等出身低贱的女子,也不怕辱没了自家身份!”
    周氏听了这几句话,哪肯善罢罢休,亦冷笑道:“嫂子这话倒差了,春朝出身亦也不高,虽是正房养的,究竟是商户女子,如今不也很好么?可见以出身论人,实在不可取。何况那宋家小姐,还是正经的农户人家的孩子。”说着,略顿了顿,又笑道:“当初迎娶春朝时,哥哥嫂子向着夏家跟哈巴狗儿似的殷勤的很,不就是看中人家家财富裕,嫁妆丰厚么?那时候,也不听嫂子说什么出身不出身了。”
    柳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气冲肺腑。正要开口,陆贾氏却捶床斥道:“罢啦,都少说两句罢!晚辈跟前,也不怕笑话!”
    周氏有事相求,一听婆婆训斥,立时闭嘴。那柳氏却还喋喋不休道:“当初咱们分家时便已说定了的,往后两家生计自理,各过各的,白纸黑字,写的分明。哪里有到分家的大哥这儿要聘礼的道理,当真可笑。”周氏也不言语,只盯着陆贾氏。
    半晌,陆贾氏方才慢慢开口道:“老大说的话虽难听些,理却不错。你们当初闹着分家,我说了多少都不中用。现下既已分开了,自然是各家的管着各家的事儿。”说着,望了周氏一眼,又道:“话虽如此,你家中确有些难处。老二的那个铺子,生意向来清淡,够你们一家子吃用也就罢了,哪里有多余的钱盘缠?当初为讳文娶亲时,家中又花了一笔,如今不打饥荒已是不错了。”
    周氏听到此处,以为事有转机,就要赔笑劝说。谁知,陆贾氏又道:“然而如今家中,我同你嫂子是都不管事了。家中大小事由并银钱进出都是春朝打理,这事你倒还去问她一声。”原来,这陆贾氏如今跟着长房度日,自然一心一计皆为着长房。何况,陆诚勇有现成官职在身,陆诤人的功名却还是镜花水月,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身为长辈不好过于偏向,便将夏春朝推了出来。
    周氏闻听此语,心中十分不以为然,暗道:你是家中长辈,一家只以你为尊。你吩咐一句,谁敢不遵不成?说出这话来,分明就是推脱之词。当即笑道:“老太太说笑了,虽说春朝管事,但老太太说一声,她还能不答应不成?我看春朝十分懂事,断不会乱了这长幼之序。”柳氏哼了一声,说道:“说的倒是轻巧,你们家里没钱,好像谁家有似的!这一大家子人,吃穿用度,全靠着乡下几亩薄田和城里那间破铺子——那才能榨出几两油水来?一年柴米油盐下来,也剩不了几个钱,偏还有这些亲戚来夹缠不清。这般下去,只怕要吃个河枯海干了!”
    陆贾氏却甚是不耐,面上又现出疲惫之色,说道:“我乏了,身子也还不好,没有精神陪你们说话。你们到外间去坐坐罢,叫我也歇一歇。”言罢,便使宝莲送客。
    周氏见这婆媳二人一递一句,一声也插不进去。陆贾氏又下了逐客令,没计奈何,只好起身说道:“既是老太太身子不好,我们改日再来探望。”便带了两个儿子出去。
    众人出了院门,周氏便一面走一面抱怨道:“老太太也当真偏心!当初分家,把好田都给了长房,只给我们那间破铺子,这几年不知怎样难熬!如今他们日子好过了,也不说帮衬帮衬,好歹还是一门里出来的兄弟。这样将人往外撵,哪里还见出个亲戚情分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十根手指头,咬着哪个不疼?这样偏着长房,只要长长久久的才好,休要将来错了脚!”
    那柳氏因陆贾氏有话,也出了院子,跟在后面就听见周氏的怨怼之言,当即扬声道:“弟妹这话就错了,咱们已是分了家了。这公道不公道,那时候当着里长你怎么不说来?这都过去几年了,又翻起这个旧账来。再则,分家分家,就是各吃各家锅里饭。肯帮衬的那是情分,不能帮衬就是本分,哪有这许多说的。再要论起亲戚来,那倒可笑。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各个都接济起来,哪里能够呢!”
    周氏本就满腹怨气,听了柳氏这番议论,顿时怒上心头,冷笑一声,说道:“嫂子这话原有几分道理,但若是都不接济,那也罢了。怎么倒挑拣着接济起来?放着本家兄弟挨饿不管,倒把外三路的娘家亲戚放心坎上。既说艰难,又要给勇哥儿纳妾,分明一个好儿媳妇,倒叫白白磨折,不知安的什么心。”
    这一言正戳中柳氏心中真病,登时一点红自两腮起,冲口就道:“我高兴接济哪个,我自家乐意!你们已是滚出这门去了,再要想回来分些好处,白日做梦!我就是把家里银子拿出去打水漂、布施僧尼,也轮不着你们!”那周氏不甘示弱,也一句一句的还嘴。这两个是闹了半辈子的冤家,哪里肯相让半步,拌来斗去,险不动起手来。
    二房两个公子,不敢去扯伯母,只好拉着自家母亲,长春又拼命扯着柳氏,方才令这两个太太免了这一场不体面。
    此时,早有人跑去向夏春朝报信。
    夏春朝正同夏掌柜在前堂上说话,闻讯赶来,将柳氏劝了去,倒也不及去理会二房一家。
    周氏见闹了个不欢而散,便骂骂咧咧往门上去。
    陆讳文是个罕言少语的,并不置一词。陆诤人却面皮极薄,只觉母亲当众撕闹甚至丢人,低声道:“母亲也忒荒唐了,借不来银子罢了,如何能跟伯母动手呢?叫这一家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周氏正在气头上,听了这句话,便停了步子,将手戳在他额头上,斥道:“没良心的东西,我这般为了谁?!还不是你这个业障!如今没有银子,办不得聘礼,上哪儿给你讨媳妇去?那穷三鬼四人家的丫头,弄来有什么意思?!”
    陆诤人不善言辞,为母亲斥责了几句,便垂首不语。周氏又喃喃自语道:“宋家那姑娘是极好的,相貌出众,性格也温柔,更难得她家境殷实,将来陪嫁必厚。娶她入门,得多少好处呢!这样的亲事,实在难寻呢。”说着,又向里看了一眼,啐道:“不过是攀了门好亲,得意些什么!”原来她看长房因娶了夏春朝入门,得了几桩外财,日子风生水起,便也打起了这个主意。
    她口里正说着,不想一旁陆诤人却细声细气道:“旁的都罢了,她能有嫂子半分好,就是万幸了。”
    赠簪
    陆讳文闻听此言,当即斥道:“她是你堂嫂,怎能这等胡言乱语!”陆诤人被哥哥一嗔,当即低头,再不言语。
    周氏却不以为意,只说道:“这话倒也不错,春朝那孩子的确很好,这也是长房有福。宋家那姑娘,虽不是长房养的,但模样俊俏,为人也很乖巧听话。若真能替你娶来,得多少好处呢!”嘴里说着,见并无一人理会,只得带着两个儿子向外去了。
    走到大门上,正巧碰上一乘轿子落地,章姨妈带着女儿章雪妍下轿。
    这几人并不识得,陆家兄弟二人见一中年妇人带着一如花似玉的姑娘下来,连忙避在一旁。周氏却打眼过去看了几眼,甚觉眼生。
    陆家守门的小厮见了,忙迎上前来,陪笑道:“姨太太、表小姐来了,太太已等了许久了。”章姨妈含笑点头,就带了女儿迈步入内。 周氏在旁冷眼看着,待着两人进去,便点手招了个小厮过来,问道:“这是谁家的亲戚?我怎么不识得?”那小厮回道:“这是大太太的娘家妹子并外甥女儿,前几日才到京里。”周氏闻言,点头冷笑,说道:“好啊,自家人不知道帮衬,反把这外三路的亲戚放心上!我洗亮眼睛在这里看着,看她将来怎么样!”那小厮不敢接话,恰逢二房的马车过来,这母子三人便就登车而去。
    夏春朝劝了柳氏回去,二人同归上房。进门夏春朝便忙呼长春倒茶给柳氏消气,又劝道:“太太怎么发这样大的脾气?肝火旺是要伤身的。二叔一家已是分出去了,如今不过是看着亲戚的情分来问一声。太太若不愿呢,直说便了,老太太也未必就答应了她。何必这样大动干戈,亲自动手,叫底下人看笑话?太太素来最重体面,怎么今儿倒这等莽撞起来?” 那柳氏将个茶盏捧在手里,只不言语。
    这般坐了一回,因那边夏掌柜未去,夏春朝便又起身去了。
    待她出门,柳氏忽将手里盏子朝地下砸去,只听“哐啷”一声,那细瓷盏子登时四分五裂。
    长春在外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视,只见屋中地下碎瓷满地,茶水四溅。 她一见此状,便知必为今日之故,心中虽暗讽这太太心狭量窄,嘴上倒是陪笑道:“太太这是怎的了?想是我失了打点,茶水热了,烫了太太的手?”一面就要叫忍冬过来收拾地下,因又想起忍冬告假回家了,只得亲自扫了碎瓷,收拾了一回。又重新倒了盏茶上来,方才小心翼翼在旁侍立。
    柳氏兀自怒气不平,捶桌斥道:“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我家平日待她如何,竟这等帮着外人!一个两个都赞她贤惠,平日里又假撇清,如今怎么样?我只冷眼瞧着她,看她能装到哪日!”长春听闻此言,便试着问道:“太太说的,可是奶奶?”
    柳氏说道:“除了她,这家里能找出第二尊菩萨来?啊哟哟,合家子上下,都把她当成神仙一般供着。也不是娶媳妇了,倒活似请了个财神爷!”说着,就一手指着长春道:“你也不要问我叫太太,我是哪门子太太?一家子都把我往下踩,还记得我这个太太哩!”
    长春禁不住说道:“太太这便是气话了,奶奶平日里对太太是向来恭敬的。但凡家中大事,是必要来请老太太、太太的示下的。这吃里扒外就更无从说起了,奶奶往昔除却盘账,是鲜少出门的。同娘家也甚少来往,倒要怎么吃里扒外呢?”
    柳氏哼了一声,说道:“你今儿在一边也该听见,二房的话里话外只是一力的捧她,一口一声的赞她能干。若不是他们往日就有往来,那二房的能这样帮她?说他们底下没些什么,我却不信!”长春叹道:“太太这话就差了,二太太同太太素来不卯,挑拨咱们家宅不和也是有的。太太往日也算明白,今日怎么糊涂起来?奶奶当真有这个意思,适才话里也不那样向着太太了,可见并无此事。”柳氏却不肯信,仍旧絮絮叨叨数落夏春朝不合她心意。
    正逢此时,外头小厮来报道:“章姨太太并表小姐来了。”柳氏闻听,连忙说道:“快请!”一面就吩咐长春另炖茶上来。
    须臾,章姨妈带着章雪妍自外头进来,柳氏赶忙起身。两厢见过,各自落座,长春端茶上来。因知这二人为陆贾氏而来,柳氏便打发了长春往后院去问。
    章姨妈先开口笑道:“听姐姐打发人来说,这里老太太病下了,我和雪妍便急着过来。只是正巧碰上家里老爷上任的事儿,就给绊着了,以致拖延。姐姐勿怪。”柳氏说道:“你们能来瞧瞧,已是亲戚情分了。”又问道:“妹夫补的那缺还好?”章姨妈答道:“京城府尹主事,也是个文职,他倒也做惯了,也还没什么。那衙门里如他这等人甚多,倒不打眼,混充的过去。如今我们家里,能有碗饭吃已是好了。倒要多谢姐姐帮衬,不然我们一家子就要揭不开锅了。我如今也不想别的,只望雪妍有个好人家,就万安了。”言毕,便望着自家女儿。
    那章雪妍脸上一红,低下头去。章姨妈却笑道:“你这孩子,又臊些什么?那是你表哥,又不是外头的什么人,你们小时候不是很好么?”转而又对柳氏道:“我们这就去给老太太请安,就势提上一提,如何?”柳氏却连连摆手道:“罢了,那老妇吃我那不贤良的媳妇挑唆,又变了卦。这几日发瘟装病,倒拿我扎筏子,害我也吃了个大亏。我劝你们很不必这会子往上撞,还是冷上几日,再想法子罢。”章姨妈听闻,也无法可施,只好叹气道:“等上几日呢,原也没什么。只是雪妍年纪一日比一日大了,只顾这么拖着,往后可要怎么好呢?”
    柳氏看了章雪妍几眼,说道:“这个你却放心,我自有计较。再过几日,勇哥儿就要回来了。先叫这两个孩子见上一见,雪妍长得这般俊俏,他必定喜欢。又是亲戚,自然格外亲昵。我再细细的告诉他,他自然就答应了,这事儿也就妥了。”章姨妈听了这话,心里盘算了一回,便说道:“也只好如此。”章雪妍在旁听着,忽然出声道:“不知表嫂是怎么个意思?”
    柳氏说道:“这事儿只要我做主,勇哥儿再答应了就罢了,不必问那不贤良的小蹄子。我便不信了,她不把我这婆婆放眼里就罢了,难道连丈夫的话也不遵了不成!”章雪妍细声细气道:“姨妈的话很是,然而雪妍以为,既然表嫂为正,自然还该问她一声。就是日后雪妍进来了,这嫡庶之礼,也还是要讲的。”章姨妈听了这话,甚是爱怜,就抬手抚摩她头顶,叹道:“只是委屈了你。若不是家遭不幸,爹娘又怎会舍得叫你做妾?可怜将来还不知怎么受人磨折呢。”章雪妍两眼一红,低头浅笑道:“女儿知道家里难处,也不敢让姨妈为难,女儿不觉委屈。”
    那柳氏昏头昏脑,最没盘算,眼看自己亲外甥女这等情态,内火炽盛,只向她说道:“你也不用忙,什么嫡的庶的,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说着,长春已自外头回来,说道:“老太太歇下了,说多谢姨太太费心记挂,本不该不见,只是身上实在不好,没有那个精力,见了反倒怠慢。就请太太代为相陪,坐一坐罢。”
    章姨妈听了,笑了笑,说道:“原是我们来的不巧了。”
    柳氏倒不甚在意,只说道:“那老妇不见也罢,只会刁钻耍滑,也占不着什么好处。”
    几人坐了一回,章雪妍便说要方便,柳氏连忙使长春引她往僻静处去。
    两人走出上房,长春领了她往东净去。章雪妍见这丫头口齿伶俐,干净秀气,便问她些年岁籍贯,本名家人等语,那长春也一一答话。二人说了几句闲话,章雪妍便笑道:“你平日里服侍着,觉得你们老太太、太太、奶奶都如何呢?”说着,又连忙笑道:“我因初来乍到,这些亲戚都远了,故此问问,怕往后说话不稳,倒惹她们见怪。”
    长春想了一回,方才说道:“老太太十分慈善,太太也很好,奶奶性格温婉,敬上睦下的。但凡谁家中有个什么不好,向奶奶告假,那是必然准的。所以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念奶奶的恩惠。就是族里的那些亲戚们,也都夸奶奶能干难得。”
    章雪妍闻言,微微一笑,说道:“这般说来,倒都好相处了。只是我前回过来,为着身边没人服侍,姨妈要把宝儿给我,她怎么夹在里面不肯呢?自然,我是个远来的客,没有问嫂子要丫头的道理。然而我们在家时,家中但有客来,任是什么心爱的东西,只要客人喜欢,没有不先尽着客人的,方为地主之谊。表嫂这般,倒叫我有些诧异了。我不曾见过这个样子呢。”
    长春连忙笑道:“表小姐这是不知我们家里的事儿,宝儿是奶奶的陪嫁丫头,又是自小就在身边服侍的,自然比别个不同。她服侍奶奶惯了,怕到了姑娘身边做不顺手,反令姑娘烦心。奶奶也是虑到这一层,方才没有答应。”
    章雪妍浅笑道:“原来跟着表嫂才是好的,到我这儿来便必然是不好的呢。”
    长春不敢接这话,恰巧已走到地方,便不再言语。
    片时,章雪妍净手已毕,出来随着长春往回走。二人走到一株垂丝海棠底下,因为绿叶满枝,四下无人,章雪妍便将头上簪子除了一支下来,塞在长春手里,笑道:“我与长春姑娘一见如故,素手前来,没备得礼品。这簪子是江南巧手匠人所制,虽不值什么,也聊表心意,还望长春姑娘不要嫌弃。”
    来信
    长春却不敢收,竭力推拒。章雪妍执意相赠,又笑道:“长春姑娘不肯收,便是看不起我了。想是我寒门薄宦之家,拿出来的东西,不入姑娘的眼。”长春听她这样说来,倒也不好再力拒,只得暂且收下,心里思忖着:收下也好,待会儿拿给奶奶,看她如何理会。当下,她连忙笑道:“姑娘这样说,那当真是折煞我了。既然姑娘厚爱,我也不敢不收,往后但凡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便了。”
    章雪妍心中得意,面上也不露行迹,只笑道:“长春姑娘这等聪明,又哪里用得着我吩咐呢?”
    二人正说着话,不防陆红姐忽然自后头走来。 陆红姐远远瞧见这两人在树底下隐着,悄声走上前来,听了几句,当即开口笑道:“你们两个在这里说什么呢?”
    这二人惊了一跳,长春连忙见礼,章雪妍便笑道:“原是表妹,表妹不在后面服侍老太太么?怎么走到这里。”陆红姐看了她两眼,心中暗道:我还不曾问你,你倒反客为主起来。嘴里也笑道:“老太太睡着,不用那么多人伺候。我听说姨妈同表姐来了,就来看看。你不在屋里同太太说话,在这里和长春鬼鬼祟祟说些什么?”章雪妍见她问的直,倒不好接口,只笑道:“我出来净手,看这垂丝海棠花开的极好,就看住了。又同长春姑娘说了几句话,倒怎么说的上鬼鬼祟祟。”
    陆红姐笑了一声,说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你们行出来,我看见就随口说说。既然没有,你又慌些什么?”言罢,便对长春道:“表姐初来,于咱们家中道路不熟,你快些领她回去。别任她胡走乱撞,迷失路途的,反去到那不该去的地方。”长春含笑答应了一声,便要引着章雪妍回去。章雪妍却不动弹,微笑道:“原来姨妈这里,还有不能去、不得见人的地方。”陆红姐说道:“倒不是不能见人,只是我家中人多事多,账房仓房,人来人往的,一时家里走失了人口,又或丢了什么,只怕伤了亲戚和气。”章雪妍见这话不对路,不好再说,只得随着长春去了。陆红姐便也一路去了上房。
    章家母女在上房坐了片刻,见无话可说,便告辞去了。柳氏使长春送她二人。走到二门上时,章雪妍伸手向怀中一掏,却摸了个空,不由脸上就带了出来。章姨妈在旁瞧见,便问道;“什么事?”章雪妍说道:“我的手帕不见了。”章姨妈问道:“你丢在哪里了?你这孩子,丢三落四的,想必是落在你姨妈屋里了。”说着,就使长春回去寻。长春只得走回去,寻了半日也不见,又回来说道:“上房的地扫的干干净净的,连根针也寻出来了,只是不见姑娘的手帕子。”
    章雪妍便愁眉道:“这可怎么好呢?不是我小气,那手帕是拿杭州熟罗裁的,上头还有霓裳轩的刺绣。那霓裳轩如今已不做针织买卖了,它家的绣品市面上已经难找了。这样一方手帕,也要十多两银子呢,何况是再也买不着的。”章姨妈听了,便斥责道:“既是这样,你怎么不当心些?你去过些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章雪妍说道:“一向只在姨妈屋里坐,没有往别去。”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倒是先前出去净手,撞见了表妹,说了一会子话。到这会儿,手帕可就不见了。”章姨妈说道:“这话倒可笑了,莫不是你表妹还能贪你一条手帕?”
    长春在旁冷眼看了半日,方才开口笑道:“姨太太、表小姐不如先家去,我再回去找找看。横竖表小姐没去几个地方,容易寻得。表小姐也家去寻寻,记错了也未为可知。”章雪妍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章姨妈便更不多说,带了女儿离府而去。长春立在门上,看章家车马远去,方才转回内宅。
    且言夏春朝安抚了柳氏,又转到堂上。那夏掌柜正在等候,见她出来,连忙起身。 夏春朝笑道:“家里今日来了客,后宅事多,空了夏掌柜,勿怪。”夏掌柜赶忙笑道:“老太太、太太都看重奶奶,自然凡事都倚仗奶奶。也多亏奶奶能干,不然这许多事怎得个调理。这正是能者多劳呢。” 夏春朝微微一笑,在上首坐了,那夏掌柜便也落座。
    夏春朝便说道:“夏掌柜适才言到,和祥庄开了两桩大单买卖过来?”夏掌柜点头答道:“不错。两日前,和祥庄的李掌柜过来,说他们铺中如今很缺几样干货。这眼瞅着就是清明,他们东家沈公子预备在店里上几样时新点心。四处问遍了,几大干货行都没有存货,只好到咱们这儿来问问。”夏春朝便问道:“他们要些什么,要多少?”夏掌柜便道:“就是花生、松子两样,这也是市面上常见的干货,只是他们要的多。花生要二百斤,松子一百斤上下。”
    夏春朝闻言,吃了一惊,问道:“二百斤花生,一百斤松子,他们当饭吃不成?点心用干果是极其有限的,他们要做多少,竟要这许多?”略停了停,又笑道:“这事儿倒也蹊跷,他和祥庄偌大一摊买卖,平日里竟没个稳妥的货商么?何况这花生松子又不是什么紧俏的货,怎会缺这样多?”
    夏掌柜回道:“奶奶说的很是,那时候我也问了。然而那李掌柜说起,他们店中师傅手艺独到,同世间一切做法皆有不同,这两样干果既是平日常用,所需便多。原本他们也有货商供应,只是今年运河开冻晚,那货船路上又遇了打头风,江上风浪一拍,竟将船给打翻了。人虽没事,那整船的货却都折在了江里。和祥庄这下子便断了货,许多走俏的点心皆要断了供应。这李掌柜连日问了许多家货行,货物是有,只是没这许多。他们家沈公子便打发了他来咱们家问问。”
    言至此处,夏掌柜微微一顿,吃了口茶,方又说道:“这两单买卖太大,小的不敢擅专,问问奶奶的意思。”夏春朝闻听此句,自然心知肚明。
    陆家干货行虽生意热闹,究竟根基未深,且货行买卖,讲究快进快出,为着不压本钱,铺中存货不多。何况干货生意做了几年,亦有几个老主顾,铺子里的存货大半已为他们预定。如今要做和祥庄这两单生意,只得从那几位主顾手里抠出货来。然而当真如此行事,势必是要得罪人的。
    夏春朝想了一回,只听夏掌柜又道:“李掌柜说,因他们店里要货甚紧,也知这事为难。如若咱们肯卖,就按着市价,翻两倍上去。”夏春朝闻言,面沉如水,沉吟道:“这般说来,他们倒当真是要的急了。”夏掌柜听她这口里的话活络,忙说道:“我心里思忖着,若是按这个价钱走,倒是能比以往更多上几倍的利。何况,他要的量大,咱们现存的那些货,登时就能清空,就不怕压货了。这运河开了化,各地货商陆续进京,京里各样货渐渐多起来。咱们不趁此时机,多赚一笔,往后可就没这个价了。奶奶若顾虑那几位老主顾,咱们家货行这几年按时按量的给他们备货,从没涨过一文钱。货的品质,不敢说顶级,在这京里也是算的上的。这样的事,在别家断没有过,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夏春朝听闻,淡淡一笑,说道:“话虽如此,然而咱们家不比那些积年做干货营生的老字号店铺。咱们原是新铺子,之前才开张时,生意清淡,多亏了这几位饭庄酒楼的掌柜照顾,又四处替咱们宣扬,方才有今日之景。如今咱们涨价倒也还罢了,若是连人家一早预定下的货都给了人家,岂不叫人寒心?敢说咱们见利忘义,背信毁约,这是商户人家的大忌。咱们这遭是挣了钱,往后却再没人肯上门,岂不是自砸招牌?做人,还是不要忘本的好。”
    夏掌柜汗颜不止,连忙说道:“奶奶说的是,我倒被这蝇头小利蒙了眼,就生出这样的心来了。”夏春朝浅笑道:“夏掌柜也是一心为着我家中的买卖,我岂会怪你?”夏掌柜又问道:“既是奶奶这样讲,我便回了和祥庄?”夏春朝口内不答,心中盘算道:虽如此说,我娘家同沈家到底是世交。他如今正有难处,我却不肯相助,日后父亲再同他们往来,只怕不好意思。何况,我与他都是生意场中人,何苦平白得罪人呢。想了一回,便说道:“我心里也算过,咱们家铺子里的存货,除却那几位老主顾预定下的,大约还能匀出一百斤上下的花生,五十斤左右的松子。你便实话告诉那李掌柜,冲着沈夏两家的交情,我不要他给我涨价,就这些按着市价拿去,再多也没有了。他们都是老买卖人了,自然明白咱们的难处。”说着,略停了停,又道:“咱们家庄子上还存了些去年的干果,你领着他们去庄子上看货。若是中用就拿去,如是不合意,那就罢了。”
    夏掌柜一一答应下来,又看夏春朝再无吩咐,便起身告辞了。
    才打发了夏掌柜出门,门上又有人来报,说一土兵受陆将军指派,前来送信。
    夏春朝未及回至内宅,听闻此讯,连忙吩咐家人领了那土兵到下处款待酒饭,就把信拿了进来。
    待小厮将信送来,她慌忙将信挝到手中,心里砰砰直跳,展信一读,登时大喜过望。
    原来陆诚勇为清明上坟之故,特特加快了行程,如今已在近郊一县城落脚,不日就要进京。
    告密
    夏春朝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方才确信此事,当即笑逐颜开,吩咐人把信拿到上房与太太瞧。她自家在堂上处置了一回家事,又使小厮将那土兵细细盘问了一回,左来右去只是打探陆诚勇的近况。然而那土兵乃是个粗人,日常只管生火做饭,或送信传话的跑腿差事,又粗心大意,凡事都不记在心上。夏春朝使人问了半日,除却陆诚勇身子康健,旁的是概莫能知。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打发了那土兵离去。见左右无事,便起身归到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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